”主厨是湖南人？”

”正宗广州大排档师傅出身，不过是湖南女婿，刚移民过来，所以把这款湘菜的扛鼎之作，结合粤菜精华，悉心改良后献给洛杉矶。”

他家做的是街坊熟客生意，价钱绝大部分从7.99元起到13.99元之间，公道实惠，但剁椒鱼头却是最贵的19.99元。

这种混搭，感觉很突兀。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就好象你兴致勃勃去到川菜馆，叫了一桌麻婆豆腐夫妻肺片毛血旺酸菜鱼，突然端上来一只皮嫩肉滑的姜葱白切鸡。

也有堂食提供，菜单乏善可陈，全都是常规的港式中西餐厅标配之类的东西，并不出彩。唯一叫人意外的是，它竟然有一道堪称湘菜代表作的剁椒鱼头。

”因为我们刚换了主厨，要搞点创新。”

坦白说，我就是冲这道剁椒鱼头专门帮衬他家的。

我一周会有两晚上夜班，时间从晚上7点到凌晨4点。因为大新地离报社不远，每逢上夜班，我会先来这里吃个晚餐，不时就会点一盘剁椒鱼头。

”这么厉害？”

那是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在大新地餐厅，经理Jacky诚意向我推荐他们全新打造的菜式剁椒鱼头。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做湘菜呢？”我有些诧异。

”你想想，没有煞食的本领，去满足那些成了精吃货的口腹之欲，能在广州大排档混得下去？况且，娶个水灵灵湘妹子干啥？对那些秘不外传的湘菜精髓就不起觊觎之心？”

说得神乎其神的，我笑了。

”就一款湘菜？”

一年前，我的选择会多一些，我会轮换附近不同餐厅，台湾担仔面，越南牛肉粉，韩国石窝饭……去试不同的风味。可是，在他家推出这款菜式之后，我就超过一半时间在这里扎营了。

”不错，你们请到了一个好师傅。”

”做饮食，一定要用心专注。”Jackie有些自吹自擂。”而且，老板给他足够大的发挥空间。”

Jackie的性格，擅长和客人套近乎，十分贴合餐厅经理角色，口若悬河，夸夸其谈，用广州话形容就是”吹水不抹嘴”。

我看还有时间，而此时堂食生意比较冷清，他也有空，就和他聊上一阵。

原来主厨外号叫田螺哥，是一名成功的”外嫁男。”

什么叫”外嫁男”？意思是夫妻中，女方全家父母亲戚都早已在美国，而男方无亲无故，靠娶了这样的妻子，依婚姻团聚移民而来美国。这是华人移民圈里自嘲的说法，外嫁的字眼，其实也暗示了男人在家庭的地位要稍逊一点。

”但田螺哥却很成功呀。”Jackie告诉我，”连他自己也是藏不住喜悦，人前就这样炫耀的。”

田螺嫂原本在美国就有同居的男友，工作也体面，生活过得好好的，就因为她偶尔一次回国，阴差阳错在田螺哥的大排档吃夜宵，点了一碟要命的紫苏乡下炒田螺，就让他撬了墙脚，俘获了伊人芳心。

至于原因是田螺哥长得帅嘴巴甜，或是他颠勺抛锅的姿势迷死人，还是那碟炒田螺真的鬼迷心窍，不得而知。

”反正田螺哥的名号，由此在饮食江湖上不胫而走，传了开来。”Jackie口吻极为煽情。

岳父那一关也不好过，一开口向他索要10万美元礼金，还不能分期还。人家假结婚移民美国的也要这个价，似乎振振有词。真不知道是不是在买卖婚姻。

”田螺哥却淡淡定定地说:钱就只有2万，手上还有一张您女儿怀孕的B超单，要不您看看？”Jackie竖起大拇指，”真是一招秒杀。”

于是，娶娇妻移美国，一气呵成。

”春风得意，人逢喜事精神爽，田螺哥才可以做成出色的菜品来。”Jackie这样认为的。

”哦，怪不得加了藕片，取佳偶天成的寓意。”我恍然大悟。

饭后听听这些小八卦，挺有趣的。

这以后去，这道剁椒鱼头的配菜都有一些惊喜的小变化。有时加了水豆腐，有时又换了豆腐泡，还有魔芋、云吞等等，总之，让我吃得吮吸有声，欲罢不能了。

到了微风涤荡的仲夏夜，那一盘鱼汤里沉浮的是竹荪，清脆腴美，别有滋味。

”今天竟然用竹荪配菜，好舍得呀。”

”田螺哥升级做爸爸了，一索得男，新添了一个胖胖白白的小子。”Jackie眉飞色舞。

”恭喜恭喜，竹荪好意头，难怪鱼汤喝起来清清甜甜的。”

就这样，一如田螺嫂被田螺哥套牢在紫苏炒田螺上，我似乎又给他绑架在这道剁椒鱼头上。

吃剁椒鱼头，但凡湘菜馆都有，但专门跑去，似乎太过郑重其事了，因为我并不懂得饮赏其它的湘菜。在这里，有熟悉的老广味道，再加上变化莫测的新颖体验，仿佛进行了一趟有足够安全边际，风味迥异的味觉猎奇。

当然更为有趣的还在于，属于他家独有的，这是一道有情绪的料理。烹制它的背后，站着一位神奇也好，神经质也好，有性格的主厨田螺哥，每一次他个人的喜怒哀乐，都因应影响着这道菜甜酸苦辣的出品。

转眼又是凉风习习的秋天。

渐渐地，剁椒鱼头好象有些不对劲，开始时，配菜变得不好吃了，然后，干脆敷衍不再有变化，独沽一味就是笋干。没泡好的笋干口感好差，又韧又柴，根本嚼不进口。接下来，连配菜也消失了，再后来，大鱼头只是连着一小段鱼身，整道菜的份量明显变少了。最为致命的是，连原本吸引我的味道也变了，不是过酸，就是劲辣，极不稳定。

对食物味道的失望，足以流失掉一大批食客，特别是曾经为之捧场的拥趸，尤其受伤，简直爱之愈深，恨之愈切。

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我一再恋栈的话，就是每逢点这道菜，我都可以从Jackie爱出卖厨师隐私、没遮拦的口中，打听到关于田螺哥的故事。

这些故事并不是完整的，是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听来的碎片，再由我脑海东拼西凑还原成较为清晰的脉胳。

田螺哥”嫁”来美国后，小夫妻是住在岳父岳母家里，那是一套1200尺的小三房独立屋，空间虽然不大，但田螺嫂是独女，所以四口人住起来也不见小。

岳父岳母要求田螺哥付每月800元的房租，理由很冠冕堂皇，说是有房租的压力，才能激励田螺哥奋发攒钱买房子。

”移民来美国的华人，都要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买也好，供也好，这才会有安全感。”岳父说得语重心长。

田螺哥也没异议，毕竟他也有一个买房子的梦想。

”有了房子，就可以把家里的老爸老妈接过来美国。”田螺哥想得美滋滋的。

开始相处还相安无事，自从有了儿子，田螺哥和岳父岳母的冲突就多起来了。

因在于老人家不肯帮带外孙子。

田螺哥在餐馆不可能有时间，田螺嫂休完不长的产假也要上班。田螺哥以为最理想的办法是交由岳父岳母来照看儿子。

”他们刚刚退休，在美国中国各拿两份退休金，有钱有时间，身体也好，吃嘛嘛香的。重点是亲姥爷姥姥，放心。”田螺哥打着如意算盘。

可老人家不是这样想的。他们的退休生活多姿多彩，每天往华人社区老人中心跑，游泳、打桌球，看书读报，和其他人聊家常，还有免费的午餐。

一头半个月就会出远门外游，又是飞机又是豪华邮轮，从西南大圆环的国家公园到东部纽约的城市群，从阿拉斯加冰川再到加勒比海群岛，潇潇洒洒，自由自在。

田螺哥只好狠心把儿子送去Daycare，花钱雇人照顾。不知是体质先天不足，还是真的别人照料不周，反正儿子发育迟缓，身高体重就没达标过。

”难为我整天餐馆忙得不可开交，连去洛杉矶国际机场的路都不会走。”田螺哥满是怨言牢骚，却也无可奈何。

直至岳父岳母拿着一份协议书让他签名，积怨多时的矛盾总算爆发出来。

原来岳父岳母为了蹭到白卡福利，问过社工后，想把房子业权转让给女儿。当然，没有田螺哥的份。那份协议书就是要田螺哥自愿放弃权利的知情书。

所谓白卡，是加州政府给65岁以上低收入长者的福利，可以每月几十块钱廉租政府老人公寓，可以提供免费医疗包括看病住院拿药。资产要求是名下没有房产，银行存款不超过3000美元。

田螺哥当然不肯签名，一家人自然少不了恶言恶语，吵骂冷战。

田螺嫂似乎态度模棱两可，一方面数落父母不是，一方面又劝田螺哥签名。

”爸妈拿了白卡，搬去老人公寓住，大家不在同一屋檐下，我们不就有了自己真正的小家庭吗？”田螺嫂晓之以情。

田螺哥冷静一想，也觉得颇有道理，于是大笔一挥签名了事。

”老子真不稀罕那破烂房子，只是恶心俩老家伙自私凌人的势利眼。”田螺哥忿忿不平向Jackie大吐苦水。”没办法，寄人篱下，谁叫我是嫁来美国。”

”情绪影响料理，好情绪带来愉悦美食，坏情绪却是灾难性的。田螺哥受家事困扰，烦恼戾气情有可原，但把消极情绪直接宣泄在食物上，这就过份了。”我毫不客气地批评道，”就这点而言，他达不到你所说的做饮食，一定要用心专注的水平。”

”你所言极是，我会转知你的意见，一定让田螺哥改正。”Jackie唯唯诺诺。

寒风萧瑟的冬天来了。

我在大新地吃到了最后一次剁椒鱼头，因为没多久，他家就闭门关张了。

那道菜一上桌，我就暗自后悔。他们居然换了另一种鱼的鱼头，什么鱼我不晓得，小小的鱼头，多多的细刺，还有没刮净的鱼鳞，根本无法下箸。

”败笔败笔。”我摇头不已。

Jackie心知肚明，跑前来嘻皮笑脸连声赔不是。

”这回谁又得罪了田螺哥呢？”

”上星期给警察抓去了，现在每天唉声叹气，消沉得很。”

”究竟什么回事？”我一听急了，骤觉得刚才的苛责有点不那么厚道。

”诶，为了接不接田螺哥父母过来，小两口子半夜三更吵架，又摔椅子又摔碗，惊动邻居报警。”

”一报警就惨了。”我知事态严重。

”对呀，好大阵仗，来了警察又来了社工。警察拉走他俩公婆，社工抱走哭闹的BB。之后一大堆麻烦程序，既要见心理医生，又要经过社工评估，过两周还要上庭见法官。现在人是放回来了，却依然见不着BB，因为评估的结果是他俩夫妇不适合抚养婴儿，BB要交给政府指定的寄养家庭。”

”那岂不是硬生生的骨肉分离？”

”这就是美国的法律。不过幸亏咨询了律师，说还有挽救办法。”

”什么办法？”

”就是由田螺嫂父母出面，以外祖父祖母的身份申请成为寄养家庭，唯有这样，BB才有机会落回自家人手里。”

”田螺嫂父母肯吗？”我有些担心，虽说亲情重要，但是，以他们性格却是难说。抚养孙子，无疑会牺牲掉多彩的退休生活。

”不知道，不过寄养家庭每个月政府会给2000元抚养费，这点应该挺有吸引力。”

听完，我有些唏嘘。田螺哥在大排档一招搞定田螺嫂，那是属于他的高光时刻，只是不知有没有料到，他这个外嫁男会有这样的结局？

说了这么久，我才突然想起，这个神奇又神经质的田螺哥，我还不知道他的真名，也没有见过他真人一面。

想想有些吓人，这盘鱼头，明明是两个人的份量呀。

”怎样，我没推荐错吧，味道满意吗？你看我们Weekday一天可以卖掉20盘，更不要说节假日。”Jackie语气得意洋洋。显然不是问我意见，而是希望我来夸赞。

”好的话，就一款足够了。”Jackie底气十足。

我爱吃剁椒鱼头，那就来一盘吧。

工业市Nogales街靠近60号高速以北的一座Plaza，有家名叫大新地的餐厅，小小的面积约莫容纳二十多张桌子，环境有些嘈杂肮脏，经营诸如炒牛河、餐蛋云吞面、猪扒焗意粉、烧腊碟头饭等快餐外卖。

长方形铜盘上桌，红艳艳的剁椒，绿油油的葱花，铺满在白嫩嫩的大鲩鱼头上，在视觉上已诱惑了味蕾。鱼头对半劈开，还带着好大截身子，微微冒烟的热油，传送出酸酸辣辣的扑鼻香味，引得齿颊生津，食指大动。

一箸下去，鱼肉细嫩无刺，鱼皮脆弹爽口，鱼骨咸鲜入味，鱼汤香辣浓郁。关键那辣度处理得刚好，麻麻的但绝不刺激，最适合我不嗜辣的口味。

汤里配菜是藕片，伴有广州沙河粉，藕片鲜甜，河粉软滑，这就是所谓改良吗？吃到最后，其实也无关宏旨了，反正我是连粉带汤吃个精光。

假若你不是来自粤港澳地区的移民，一般不会被这家其貌不扬的餐厅吸引到，如果进去捧场的客人呢，大都数又不会对这道剁椒鱼头的外江菜式感兴趣。

当然我除外。

阅读寻爱觅食最新章节 关注https://www.smrhm.com/article/8819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