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警局委派了一名魁梧的佩枪黑人保镖，负责维持周围秩序。

大家套上统一的浅蓝色T恤，并排支起四顶大遮阳蓬，外围曲尺形摆开一张张桌台，内里自成工作空间。安放好炉头厨具燃气罐，接通自来水喉，戴上卫生手套，我们开始制作食物。

走进其中，犹如置身现实版的美剧《行尸走肉TheWalkingDead》，街道破败，肮脏，涂鸦满墙。人行路上全是紧挨着的露宿者帐篷，垃圾随地都是，臭气熏天。到处游荡的流浪汉，或神情呆滞，或目露凶光，或嬉笑，或怒骂，让误撞进来的人，望而畏惧，心生不安。

相隔不远，就是高楼林立、新潮时尚的商业区，强烈对比，好有魔幻的感觉。

这片游民巷，名叫SkidRow，就在Alameda路以西，洛杉矶大道以东，第三街至第八街中间。

一粥基金会的车队早停在了那里，现场陆续到达一共有三十多名年龄从7岁到70岁的义工。这些人，除了基金会固定成员及多年资深义工外，其他都是朋友间互相介绍或慕名而来。

基金发起人方大伟是一位台湾裔中医师，年近六旬，温文尔雅，目光仁慈。那次他找到我们报社总编Eva，希望通过中文媒体宣传，让更多华人志愿者加入他们的行列。

听说有这样的活动，刚开始大家心情很复杂，觉得挺有意义，既好奇，又忐忑，内心隐隐有一丁点排斥和害怕。

煮柠檬茶，做三明冶，墨西哥Taco，台式鸡蛋糕，冰淇淋，分工协作，井然有序。流水线生产，现做现成，俨然热火朝天的美食厨房。

”其实是我们误解了他们。有三分之一街友是退伍老兵，也有非法移民，还有被家人嫌弃流落街头。每个人都有故事，也许是命运不好，也许正在经历人生低谷，大部分人都希望重回社会，过有尊严的安稳正常生活。”方医师鼓励我们报社同仁加入。

那是8月份的一个周日，下午两点，烈日当空，我们编辑部来了三人，Leon，雅玲和我，新闻部也派来了采访记者，Eva还带上一对读10年级的孪生儿女。

我们报社几个人是新人，被分配到卷Taco那一小组，相对容易。

前一小组的铁板炒肉碎工序完成后，端过来一盘盘热乎乎香喷喷的猪肉碎，另一小组又送过来松软玉米面饼皮，我们负责用面饼皮包裹肉碎，蔬菜丝，浇上酱汁，卷起成筒状，是谓Taco。再放它在托盘上，交由下一小组用餐纸逐个包装好装进小纸袋。包装的工序更简单，都是由小孩青少年来完成。

墨西哥Taco，中文叫塔可卷饼，类似于我们的煎饼果子。

社会新闻关于游民的报导，信息往往是负面的。这个弱势群体，大洛杉矶地区有6万人，住在SkidRow的就有大约8千人，他们当中有的吸毒，酗酒，斗殴，有的残障，或身患艾滋病、精神病等疾病。

”那个是我小儿子Louis。”方医师指指包装小组一位身材高大，阳光俊朗的男生，向我们介绍道。

Louis正在提醒其他人。”Mark，别把塔可卷饼侧放，你看，馅汁都洒落了，””June，餐纸一定要卷两层，不然会透出油迹，这样他们抓在手里怪难受的。”

听到阿爸在说他，Louis正脸向我们报以灿烂的笑容。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我们就是缺失这份感同身受的体谅心。”方医师说道，但并没有停下手上活儿，他抓起一把洋葱碎，扬洒在冒烟铁板上，滋滋滋地，诱人香气四处乱窜。

”于是，经过思量，我们换成了现在这种做法，虽然功夫多了，但保证了每份到手的食物都是现做的热食。”

”Louis好棒的。”Eva冲Louis大声赞道。

”不同日子里也有其它家慈善机构在派发食物，我问过了，他们最喜欢吃我们的。”Louis点头说，伴以腼腆的微笑。

他是移民第二代的ABC，也就是在美国出生中国人，说起中文咬音清晰，语句流利。

提起这个小儿子，方医师挺自豪的。

Louis今年才10年级，已提前两年被常春藤盟校布朗大学录取，下个月就要远赴东海岸注册入学。

”主攻法律专业，他理想是为社会伸张正义。”方医师说。

”方医师，你真是教子有方。””Louis，前途无可限量呀。””方医师，你大女儿也很成功呀，传授传授你的育儿之道嘛。”在场的家长听闻，赞赏之声不绝，纷纷请求方医师不吝赐教。

方医师承认小儿子确实很出息。

”他学习成绩很好，年年每科全A，SAT考了1550分。以致于我很怀疑地问他:Louis，考试会有那么容易吗？”

但是，方医师始终认为，学业固然重要，多参加社会实践活动才是王道。这样可以培养自律包容，人文关怀以及成就感，在孩子申请名校时绝对加分。

也许受阿爸影响，Louis从小学起就热心公益事业。

才四年级，顶着火辣辣太阳，逐家逐户敲门义卖巧克力。虽然这是学校自愿性质的社区服务功课，很多学生让家长交钱完事，但他非亲力亲为不可。一条1块元，任务是60条，他可以卖掉三五百条。

”大多是闭门羹，更多是被礼貌地拒绝，也有冷冷地说NoMoney。当然有支持的买上一条两条，再能遇上友善的，买上好几条的话，那就真心感觉这个世界多么美好。”方医师回想起来声音也是甜蜜的。

”读初中时，每逢年底，他就自动请缨，在Irwindale工场协助制作玫瑰花车。从11月份到12月，整整两个月，放学就去，节假日无休。几乎每届花车都拿奖，唯一一次旁落，结果整个新年都闷闷不乐。”

洛杉矶帕萨迪那元旦日玫瑰花车巡游，和纽约时代广场跨年大苹果倒数，拉斯维加斯除夕夜焰火表演，并称全美三大新年庆典盛事。

不过我真的从没有细想过，□□队伍中那一辆辆美轮美奂的大花车，原来是Louis这些学生志愿者协助制作装饰而成的。

”制作过程，为了保密，还不准我们带手机相机拍照，其实，我多想留下哪怕一张见证的照片呀。”Louis语气不无遗憾。

方医师没理会小儿子的心思，他继续说:”到了高中，Louis牵头创建了爱心图书角。带领一班学生义工，四处募集儿童图书。每个周末，就去到洛杉矶儿童医院，在病榻前给住院小朋友读书讲故事，并送赠图书给他们。他还参加了联合国难民署的青少年演讲大赛，有幸获颁白宫总统奖状，这是他的荣耀。”

Louis很优秀，身为人父，方医师引以为傲，我不认为他是在夸耀，我觉得他更多是授人以渔，希望对每位望子成龙的家长有所启迪。

晓玲对我私下里说，华人移民定义的成功，就是世界级名校毕业，成为律师，医生，会计师，华尔街银行家等社会精英，Louis做到了。

方医师去各个小组巡视进度，吩咐这，吩咐那，走走停停绕了一圈回来，还是说他小儿子。

”Louis事事追求完美，不容有失。Taco也是他让我加上去的。我们原来做汉堡，后来才改成Taco。平心而论，Taco美味多了。”

”一份街友当中作的调查问卷，告诉我，不是Burger不好，But，Taco才是最受欢迎的食物。”Louis认真地回应他阿爸。

柠檬茶煮好了，方医师安排人手，四个方向每两人一组，一人拿纸杯，一人端茶壶，先去附近街道主动倒给各位街友喝。

”不要走太远，不要转进小巷内，要在保镖看到的视线内。茶水倒完了回头再添加。”方医师小心叮嘱，仿佛这地方危机四伏。

这时，有一辆警车慢速驶过，在我们对面悄然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三名荷枪实弹的警察，走到一个破烂帐篷前，对里面那□□上身，脑袋以下全是肌肉的黑人大汉盘问了几句话，就把他反锁起来押上车带走。

”警察在街友里安插了许多线眼，所以他们通常会轻易抓到目标疑犯。”Louis心中有数，见怪不怪。

历时两个多小时，我们一共做了320份热食，桌台上摆满食物篮，可以派发了。

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游民，已经在我们档摊前自觉排起长龙，知时知候，这是他们长期以来形成的生物钟。

黑人保镖分发号码牌，320个号码牌发完了，就会劝止后来的人别再排队加入了。

队列从一个大食品纸袋开始。游民们打开纸袋，逶迤前进，我们站桌台后，分别往每个纸袋里放进香蕉、芝士条、水煮蛋、塔可卷饼、三明治、鸡蛋糕、糖果。最后奉上的是一筒冰淇淋。

游民形形色色，粗鲁有之，木讷有之。我不止一次听到，Louis在教他身旁那些小字辈:”要用双手，微笑奉上食物。大家都是平等的。”

这就是我第一次参加的情景，也是我仅有的一次亲眼见过Louis，我至今记忆犹新。

接下来三年时光，我不定时会去参与他们的活动。从方医师的口中，我也知道了他小儿子入读布朗大学后的近况。

”Louis现在放暑假也不回家了。他参加了航空宣教使团，去到大洋洲的巴布亚岛，致力于人道主义救援行动。为高山地区的偏远村庄投送医疗物资。他说读这么多书，目的就是，由于有了我，世界会变得更美好。”

方医师拿出打印在同一面A4纸上的三张照片传递给我们看。

一张是Louis站立直升飞机前意气风发的照片，一张他从飞机上俯拍下来，草地上一群村民抬头扬手迎接直升机降落，机翼的疾风吹得他们摇摇摆摆。还有一张是Louis和村庄儿童的合照，小朋友朴实的脸上是天真的笑容。

照片上，Louis注明是在Jayapura的Sentani拍摄的，这些地名，我听都没听过。

类似这样的志愿者工作，Louis踏足过南美洲的秘鲁，亚洲的柬埔寨，非洲的马拉维……挑战完一个又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方医师既喜又忧。喜的是他为Louis这种无私无畏奉献精神骄傲，忧的又是为人父母的牵挂，毕竟小儿子这些工作风险挺高的。

但渐渐地，出乎我们意料，方医师却是由忧转愁，然后，又由喜变成了怒。

”你说Louis是不是读书读懵了？”方医师叹了一口气说道，”众生平等，他说每条生命都值得尊重。”

”没错呀，这有什么问题呢？”我们有些困惑，方医师发起一粥基金会的初衷不也是这样吗？

”上个星期，学校附近的流浪狗庇护所火灾，他和他义工团队抢在消防队到来之前，冒死冲进熊熊火海，竟然就为了拯救出困在里面的几只狗狗。”方医师忧心忡忡，”太冲动了，幸好没事，不然就是白白牺牲了。我在视频里责怪了几句，他竟然说我不懂得尊重生命。我说你这是发疯，你们是社会栋梁，一条狗命岂可相提并论？他就和我争执起来，最后不欢而散。”

对这个问题，大家居然有各种不同的看法，有人安慰方医师，有人说Louis太不应该了，也有人说美国文化中，狗命确是视同人命般值钱。角度问题，谁是谁非没有定论，我只能说Louis境界更高，非常人所能理解。

之后，方医师和小儿子总是意见相左。无非围绕非法移民问题、种族问题、反穆令问题，Louis持那种政治正确的观点，什么非法移民在故土很悲惨才逃来美国，我们要无条件接纳收容他们，什么黑人命也是命，什么因为反恐而反□□就是煽动种族仇恨等等。父子俩争来吵去，水火不容。

”太离谱了，Louis简直就是走火入魔。”有一次，方医师面带愠色，蛮不开心。”这儿子已经不属于我的了。”

原来Louis硬要父亲投票支持加州重启AB1266号法案，即是俗称的男女同厕同浴法案。简言之，一个男生，如果自我性别认定自己是”女生”，就可以堂而皇之进入女厕所、女更衣室、女淋浴房。

”Louis说这是对有性别认同障碍的群体最大关爱。真是乱七八糟的。可悲啊，这难道就是美国知识界的独立思考能力？我看他被藤校洗脑控制，洗成脑残左棍了。”一向温和有礼的方医师语气也变得喘急。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上个星期日，我们再去参加时，竟然没见着方医师。我们隐约感觉不妙，他可是从来不曾缺席的呀。

”Louis在大学宿舍服药自杀了，好在及时发现，给抢救了过来。方医师现在人在医院陪护儿子。”基金会的人神色凝重，告诉了我们这个不幸消息。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万分震惊。

”具体不清楚，听说出事前，因为一篇政治敏感的论文不通过，Louis和白人教授有过激烈争吵。又有知情的同学说，他其实有严重的忧郁症，一向使命感强烈，给自己很高期望值，表面上积极阳光，但压力很大，内心的孤独不为人所知。”

对于Louis因为忧郁症而自杀的事实，我始终难以置信。

当我动手卷起那游民们最爱吃的墨西哥塔可卷饼，我在想，这一份份爱心热食，虽然暂时温饱了游民的胃，但美国价值观的冲突、社会阶层的撕裂现状，却无法温暖他们的心。

希望Louis平安好运！

”为什么想要现做热食呢？”Leon有疑问。

”是的，刚开始是在我家后院做好了便当快餐送过来，但路程远，大多时候食物已变冷了，我们也不太在意。直到有一天，我小儿子告诉我说，阿爸，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冷的食物不好吃，他们吃，是因为没得选择。”

”一块好塔是不会被任何人所拒绝的”，这句墨西哥谚语内在含义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作为老墨的国民美食，所谓大饼卷一切，无论什么肉类，鱼虾，猪肚，牛舌，仙人掌果肉，甚至昆虫都可以入馅。而南加州，因为深受墨西哥移民影响，流风所及，塔可卷饼更是大行其道，征服了美国人的胃，成为最具特色的美食文化符号。

大家一边干活，一边聊天，气氛十分轻松。

繁华都市背后的阴暗面，无家可归者占据洛杉矶市中心好几个街区。

在铁板前炒肉的方医师，我们和他挨得近，可以直接谈到好些关心的问题。

讲起一粥基金会名字的由来，方医师说出自《朱子治家格言》”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好多家长带孩子来这里做义工，在见识过这个阶层的人，孩子们都会明白现实世界的艰难，幸福不是必然的。也学会了谦卑，用平常心对待这些街友。所以说渡人渡己，施比受更有福，这才是我们做善事的愿景。”

一粥基金会是关注游民问题的华人民间公益组织，他们的团队每月在这里会有两次的热食派发给游民的义举活动。

我算是他们的义工，这源于三年前的一次结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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