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将落啊……”

钟弃轩闻言先是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尔后将双手用力地拍在了栏杆之上，庞大的身躯猛然撑开，洪亮的声音就像寒山寺的钟声，在秦淮河上炸响：“我实在不懂，十来个小国，较春秋战国尚且不及，何必一再忍让？大华……”

雨后黄昏，橘红的天空格外澄净，街头上的三两行人较平时多了几分慵懒，对于那些翻转飘落在身的枫叶，也懒得去理会。

钟弃轩斜靠在赏心亭的栏杆上，怀中抱着他引以为傲的剑，目送那轮红日一点一滴没入天际。

东海上的雨云偶尔也会飘落上空，带来一阵略带凉意的小雨，但是少有阴天，阳光依旧是一年中的最好。

他就这样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一旁的钟弃轩不再拍打栏杆、西山的落日只剩下一点残红，才缓缓道：“明天，叶尼塞帝国的使团就会抵达帝都，同一时间，瓦斯特大陆的工匠与军队也会进驻建康……”

或许是睡醒了又或许是被长空上的雁鸣声惊扰了，钟弃轩忽然睁开了眼睛，将怀中的长剑取出看了又看，然后百无聊赖的将其放在了一旁，双手有力拍打在栏杆上。

李忠棠爬上赏心亭的时候，正是钟弃轩拍的最起劲的时候，那节奏就仿佛起风时候的秦淮河，激荡的水波怒号着拍向两岸，像一个逆反期的少年般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我也实在不懂，”赶在钟弃轩爆发之前，李忠棠出声打断道：“你不过是个江湖剑客，有必要揪着这些国家大事不放？就算你是帝剑之主，好好做你的天下第一剑客又有什么不好？”

钟弃轩闻声楞了一下，但拍打声依旧，有一道洪亮的声音夹杂在其中：“既然你回来了，那也就是说北方的战事结束呢？”

声音在耳旁炸响，李忠棠却显得很是无动于衷，他先是看着变得漆黑如墨的秦淮河，尔后视线又缓缓抬到西山上的那轮红日，斜阳拉长了他瘦削的脸庞，凹陷如鬼的双眼看起来很是吓人。

“我只是一个江湖剑客，你说的很对。”钟弃轩忽然看向他，面色极其认真：“但你也说了，我是帝剑主，我是天下第一剑客，如果我都不去过问、去做点什么，我身后的那些剑客们又会做什么吗？天下百姓又会做什么呢？”

“可是师兄，朝廷现在需要你做的，就是你什么都不做，”随着红日彻底落下，李忠棠一直阴沉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属于剑客的辉煌已经过去了，火器才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武器，你知道瓦斯特和叶尼塞为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陛下沉默吗？”

李忠棠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盯着钟弃轩的瞳孔，确定后者在认真听后，他继续道：“因为瓦斯特有世界上最先进的科学技术与知识文化！我们没有！大华帝国已经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了！我们需要时间去引进他们的科学技术，学习他们的知识文化！就连东边那个弹丸之地，都在向瓦斯特学习！师兄，你懂吗？”

他在钟弃轩的身旁停下，双手扶着栏杆眺望赏心亭今日最后的黄昏，低声说道：“今天的秦淮河挺安静的，我觉得它应该没有这么多情绪。”

李忠棠静静立在钟弃轩身前，盯着身前那个模糊的人形，他能听到后者口中的质疑，能看到后者眸中的雪亮，亦能感受到后者手中重新握上的剑。

以他对师兄的了解，如果下一句话他不能给出一个满意的回答，这静也似的无云夜空，一定会有一道划破长夜的剑光亮起。

“唉～”

良久，一声长叹打破寂静，李忠棠忽然转过身，背朝着钟弃轩道：“对或不对，师兄你说了不算。”

钟弃轩看着他背影道：“我说的不算，那谁说了算？”

李忠棠道：“那年那月那天你邀我一起入朝为官，自然那年那月那天起你就说了不算。”

钟弃轩加重了语气：“我问的是，谁说了算？”

李忠棠伸手，抓住一缕夜风，低声开口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今日月黑，但风不高，师兄你觉得呢？”

“哈哈哈！”

钟弃轩忽然爽朗一笑，将手中宝剑回旋至身后，走至李忠棠身旁，轻轻拍了两下后者的肩膀，轻声道：“小棠，有两件事。”

李忠棠颔首：“师兄但说。”

“第一，那年那月那天，我邀你时说的是入朝，但不为官。”

“第二，今日月黑风低，黑夜里看不见灯火，你也没有带剑。”

说话的功夫，钟弃轩已走向楼梯口，他在黑暗中挥手告别，同时还有他今夜最后一道洪亮的嗓音：“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小棠啊小棠，下次不带剑的时候，记得带酒！”

话音传开，伴随着那那依稀远去的下楼声，李忠棠忽得向后退了一步，手心里的汗水被风吹化，一股透心的凉意忽然传遍全身。

他猛的一捏拳头，像下定决心般的奋力喊道：“师兄，我有一名年轻的部下很像你！”

声音顺着钟弃轩的脚步声而去，在空荡的赏心亭上盘旋，后者的脚步戛然而止。

“呵呵……”

良久，李忠棠的耳旁传来钟弃轩的轻笑声：“像就像吧，没准是缘分咯！”

李忠棠先是怔住，接着愣神，最后凹陷进去的眸子又变得思索起来……

夜风吹拂，河水激荡，今夜的赏心亭再无人声。

李忠棠立身在黑夜之中，这让他觉得很心安，他淡然开口：“师兄，迪安人已经背叛大华了，他们是叛徒。对待叛徒，大华律法一向不留情面！”

黑夜是那样深邃，底下的秦淮河就像一道深渊，但李忠棠身前，钟弃轩的眸子依旧雪亮，比十五的月亮还要亮，他反问：“真的是这样吗，李忠棠？”

钟弃轩沉默着听他叙述完，高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也都懂，我也没有反对这些。”

“那你在反对什么？”

秋天是建康城最好的季节，上天仿佛还垂怜着这座古老的城市，愿意将天宫里最纯粹的颜料泼洒其间，枫叶是火红的，银杏是金黄的，空气里充斥着浓郁的桂花芳香。

“小棠啊！”钟弃轩忽然变得语重心长起来，“朝廷给你的封号是征北大将军，不是镇北大将军，可为什么叶尼塞的使团能趾高气昂的抵达帝都，属于大华的迪安族人却只能在血泊中哭泣呢？”

入夜后的赏心亭吹着秦淮河的凉风，月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也没有一点星辰，更没有月亮，阁楼上的两人也只能看到模糊的彼此，真正清晰可闻只有两人节奏不一的对话。

现在，钟弃轩的话语和这秋夜凉风一起飘进了李忠棠的耳朵。

不知是楼下那个唱小曲儿的阿蛮姑娘没来还是下了雨的缘故，他颇有些意兴阑珊，耷拉着眼皮似乎要与暮色中的建康城一起昏昏入睡。

时间流逝，良久无趣，黑暗如潮水般，从地势低的地方向地势高的地方涌来，逐渐漫过赏心亭下安静流淌的秦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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