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相信，因为身旁有位老先生摇头叹气说，这模样死了起码三四个时辰了。

这老先生是位医师，在他不可置信地询问李戚死亡时间时得到的还是他那句：他起码死了三四个时辰了。

此外，村子再没有其它声音，往昔立在枝头的乌鸦哀啼也被悲伤驱赶。

整个村的人都陷入一种未知的诡异带来的恐慌中，他们担心死神终有一天会抓走自己的家人，让他们也挂起白布黑布，贴上讣告，然后在岁月的悲伤中流泪。

那些天里，村中有六户人家挂起了白布黑布，门口贴着讣告，哭丧声此起彼伏，从黑夜到天明再到黑夜。

他躺下将要入睡之时，忽然恍惚听到李戚在河边溺死的噩耗，顿时他就清醒了，连忙从床上跳起跑到河边，挤过重重人群，入目的是他被水草裹挟的浮肿的身体，他被打捞上岸后双眼圆睁，仿佛是被极为可怕的东西活活吓死的。

他们看着这家人哀痛欲绝的模样，听着周围凄惨悲伤的哭声，不免又想到，未来六天都会来到此处安葬死人，便哀叹一声，都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不知道死神何时会找上他们家门，带走他们的亲人时他们又是否会哭得更加惨烈。

在这个送葬的队伍中，一个约莫十六岁大的少年低垂着头，双手拢在袖中，对周围的哭喊声置之不闻，想到了七天前，和一个他岁数仿佛的男子在河边聊天，在一个深夜。

此后的那五天里，接连死了五个人，死状与李戚一模一样，都是被水草裹挟、然后身体浮肿漂在水面。

他事后回想起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因为什么心理而同意他去河边赏月。

那天的月亮很圆很大是没错，可是两个男的、并且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的人，怎么会在夜晚的河边漫步，并且双方还沉默不语，完全找不到共同的话题缓解尴尬的氛围，于是他选择逃避了，他回家了，然后才发现，天已经是微亮了。

即使李戚的死距离现在过了七天，他仍是不可置信李戚的尸体竟然在水里浸泡了三四个时辰。如果老医师没有判断出错，那么，那天夜里和他散步的李戚是谁？

他十分肯定一个事实，那天夜里他回到家绝对没有睡到一刻钟，而一刻钟之前，李戚还活生生摸着咕咕叫的肚子跟他说如果有一条烤鱼吃那该多好。就算在他离开之后他下河捕鱼被淹死，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而一刻钟的时间怎么会造成逝去三四个时辰的死状？

他想过可能是老医师判断出错了，也去找过老医师验证李戚的死亡时间，可得到的答案仍是三四个时辰。他还十分笃定地说，他行医多年根本不可能把这么简单的现象判断错误。之后便撵他走了。

他们不是多么熟悉，在村里也就是对对方有个印象，他甚至还帮助齐鲁欺负过他。可是那天晚上李戚忽然到他家邀请他一起去河边赏月。

他因为心中的好奇心盖过了恐惧而来到了洛河。

此刻的洛河在烈日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时不时有飞禽落在河边的草地上捡食虫子，或跳至河边啄水，还会有蝗虫在草里跳来跳去，明明一副闲适的夏日景象，却使他感觉浑身冰凉。

他总觉得，平静的洛河下掩藏着一只夺人性命的魔鬼。

他不敢再看，匆匆环视四周后跑回了家，一路上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使他心脏骤然一缩，就像是深夜在寂静的小巷奔跑，根本不敢回头，也不敢去看周围的灌木丛是不是有一条野猪或是其它动物。

跑回家后，他看着空洞洞的瓦房，无论如何看都觉得那是一头猛兽，他一旦进去就会被吞噬得骨头不剩，他便只坐在院外，即使烈日悬头、汗流浃背也不进去，直到他的父母回来，他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此刻在他眼中，那大开着门的瓦房，也不再是一头深渊巨兽张开的大口，而是平平常常的瓦房，待父母指责他傻傻被太阳晒的时候，他感到心神一阵安宁，终于不再畏惧黑暗而入了房子。

可是进到房间后，阴冷潮湿的气息又使他心底发毛，鸡皮疙瘩渐渐冒起，他忍受不住由阴暗带来的恐惧而离开了房间，找到一棵榕树坐在树荫下歇凉，不知不觉的，他竟然睡着了，并做了个梦。

他见到了李戚，还是那个夜晚，他们在河畔漫步，只是令他惊恐不安的是，他知道李戚已经死了，在他面前的不是真正的李戚。

这个梦真实的让他感觉自己回到了那个夜晚，只是这一次他是带着未来的记忆去重新经历过去的事。

他想起了飘荡在河中央的那个像皮球一样的东西，便忙扭头去看，那个肿胀得像皮球一样的“猪”还在河中央游荡。

这次没等他询问，李戚就寻着他的视线为他解释说那是一头从上游飘下来的猪，已经浮肿了。

面对如此诡异的事情，他按捺住心中的恐惧，面色平静的嗯了一声，然后随着他在河畔散步，只是他时不时望向星空，还是黑夜，距离黎明的到来还有数个时辰。

走着走着，听到李戚摸着他咕咕作响的肚子说他想吃烤鱼的时候，他忽然抬头看向了天空，此刻已经是鱼肚白了。

他身子猛的战栗，回答他说他要回去了。就立即快步离开，走入树林之中。

期间回头一看，李戚正立在原地，含笑地看着他，他突然心脏一缩，几乎是以跑得方式返回家。

可是这一次，小树林似乎无限拉长，每一个树影仿佛是魔鬼伸出的爪牙，无论他如何跑都跑不出这片树林，甚至连尽头都看不到。

他愈来愈惊慌了，他极力克制自己心境，不让惊恐化作惊叫。

他跑得气喘吁吁，心跳加速。

他不知道做梦怎么会累。

但他仍是一直向前跑。

终于，他看到树林的尽头了。

他双眼猛的放光，仿佛溺水者抓到了救生的绳索，可当他冲出树林后，他整个人顿时通体冰凉，心脏也因为极度恐惧而忘记跳动。

他瞪大双眼，看着眼前的一幕：月亮在水下，河面波光粼粼，河中央还有一个像皮球的东西在飘动。

他又回到了洛河。

却看到李戚在河畔躬着腰不知道在干嘛。

然后他听到李戚叫他，似乎是因为他去而复回而高兴。

也不知为何，他让他过去帮他，他就过去了。

近他时才发现，他手掌缠着一根绳，另一只手正顺着绳索用力缩回，似乎是在拉着什么重的东西。

他顺着绳索看去，是那头浮肿的像皮球的“猪”，正从河中央朝他们缓缓飘来。

似乎是李戚发现他愣愣出神，便提醒他帮他。

而他此时所有的思绪都凝聚成一条线，那就是帮助李戚把河中的东西拉上岸来。

当把那只像皮球的“猪”拉上岸后，他的思绪就又全都散开而来，他恢复了清醒，也知道那只肿胀的像皮球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他身旁忽然响起呵呵的低笑声，他忙扭头看去，李戚整个身子被黑暗笼罩着，只看清他的脸庞，看清他露出的诡异至极的瘆人笑容，看清他肩膀在抖动，然后听着他以森然飘忽的语气说：

“原来是你啊。”

“陈渔。”

他忍不住看了眼悲伤的父母，眼底是深深的眷恋，他不想离开他们，他现在也多想同他们说他多爱他们，可他只是默不作声。

跟着送葬队伍下山回到李戚家，他忍不住小心翼翼环视周围，明明是正午的夏天，却让他感到一阵寒凉，面对满桌的菜肴根本吃不下，只随便咽了几口饭后便匆匆离去。

他忽然想起，和李戚散步河边的那个夜晚，在河中央似乎漂浮着什么东西，他想去看时却被李戚阻止，说那是一头猪的尸体，从上游飘下来就已经浮肿了。

现在猜测，那个像一颗大皮球的东西，会不会就是李戚的尸体？

一个人死去，只有一家人悲痛；两个人死去，一些人感到蹊跷；三个人死去，引起了恐慌；四个人……五个人……六个人死去，整个村子被恐惧的氛围所笼罩。

他忽然全身发寒。

即使烈日炎炎，他也汗流浃背，可仍有一股寒气从他脚底冲至天灵盖，此后五天接连死人，也更使他愈发恐惧，他感觉在无尽的黑夜之中，有一双死亡之手，收割着落夜村之人的命。

或许，下一个死亡的，就是他。

第一户人家率先响起了敲锣打鼓声，送殡的队伍穿过家家户户，直到山上的秃顶，然后将棺材放下埋葬，便必不可免的响起来一阵哭嚎声，一个泪流满面的妇女在喊出一句我儿后便伤心欲绝晕了过去，就又是一阵更高昂的哭声在山顶回荡。

天上的日头很大，光线很热烈，送葬的人已经汗流浃背了，这也刺进了被他们的悲伤笼罩的心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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