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端来两个木凳，他们就坐在庭院里。

借助月光他才看清他的模样，是生前李戚的模样，而不是打捞上来时的李戚模样：身体水肿如猪，浑身被水草和不知名的植物缠绕，甚至有鱼虾啃食他的身体；也不是入棺的模样：面色惨白腐烂，身体依旧浮肿；而是记忆中那个身高六尺面容俊朗的李戚，一直是一身白色布衣，笑容阳光开朗的李戚，再见他时，他有种恍如隔世的荒唐感觉，像是在梦境中清醒，他忍不住问他发生了什么。

陈渔躺在屋内，听着院子传进来的嘈杂的声音，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所在的房间的房门是对着庭院的，所以外面的人可以轻而易举看清屋内的情况，他侧睡也可以看清外面庭院的情况，但是他正躺着睡，入目的是院外的火把透进来的火光映射的红彤彤的屋顶。

起初他们坐在这个死神诅咒降临过的院子，有些坎坷不安，但是随着人群渐渐密集直至挤满了庭院，他们才真正宽心，开始热络地聊天，互相道尽家常，院子也闹腾富有生机起来。

他们出了房间。

他也不知道那时候是多少点了，在他追忆到和李戚去镇上贩卖那头金黄色的大鱼的时候，一缕光线忽然探进了屋内爬到墙上，由于他是侧躺面对墙壁而睡的，第一时间就发现这一异样，内心的悲伤也被瞬时的惊悚镇压，脑海里与李戚在一起的画面也被迫中断。

他立时坐起，如惊弓之鸟朝门外看去，只是被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没能第一时间辨认出门外是谁的身影，但他十分肯定那不是他父亲的，他正要质问对方是谁，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响起，他立时瞪大了眼睛，在早上，这声音的主人是他亲眼看着入棺材、亲眼看着下葬的。

李戚回答他这件事情很复杂，还说他时间不多，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必须告诉他，那件事情关乎全村人的生死，如果找不到解决的方法，村民们将会一个一个地死去，并且永世不得超生，整个村子也会被不详与诅咒笼罩，成为一片阴灵横行的绝地，他们都将成为此地的鬼魅，一群毫无意识，木然地生活的鬼魅。

他看着面色惨白，眼眶深陷的“人”，感到荒缪，也只有荒缪，没有对死去之人归来的恐惧，即使对方可能是从地狱逃脱的魔鬼，也可能是魔鬼入主了他的身体，向他最好的朋友索命来的，可是除了一开始的惊悚，他再不怕他，当他感到自己可以说话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酣睡在身旁的女孩，低沉问他可以出去吗。

“她是你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李戚说，“我自然不会打搅妹妹睡觉。”

末了他还带他到洛河，指着河中央漂浮的、像皮球一样肿胀圆滚的东西说，那具尸体每天寅时都会变化模样，化作谁，谁在当天的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涌现时就会死去，你可以提前打捞上来知晓下一个将死之人是谁，然后提前做好准备去到那人家里附近藏身，这样你就可以捕捉到关于这件事的蛛丝马迹。

说到这李戚万分凝重地警告他，千万不要试图去阻止诅咒的进行，否则会发生不可预知的大恐怖，到时候危及的就不只是落夜村，甚至可能危及到洛河镇。

他还说，第七天之所以没有死人，是因为“死神诅咒”的实行被强行阻断了，也因为第七天已经过了，下一个被死神选中之人，家中不会再出现任何异样，因此需要前一天的寅时去打捞河中的尸体，才能知晓第二个死去之人。

他想说话，可是喉咙像是被人硬生生扼住，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他只能看着门外洒进来到光辉映照着那个已经死去的人渐渐走近他，再看着他缓缓坐在他的床头。

他原本以为，齐鲁昨天的突然沉默，是因为下一个将死之人是他，他也做好了静静等待死亡的准备，但不是他。

他想见他，也朝着张钱塘家去了，因为他知道，齐鲁此刻肯定在张钱塘家，甚至他很可能寅时就候在那里，且看到害死张钱塘的凶手是谁。

还没靠近张钱塘家就听到院子内传出高昂的哭声，其中蕴含着撕心裂肺的情感，陈渔心有感触，想到他如果被诅咒的当天死去，他父母也会哭得这么伤心吧。

张钱塘的亲人开始布置灵堂，张贴讣告，齐鲁就站在张钱塘的尸体旁，依旧是身体浮肿、水草缠绕，还散发出死鱼的酸臭味，导致不少人故意寻事做，不着痕迹远离张钱塘死状可怖的尸体，只有他的父母与几个至亲毫不避讳爬在他身上痛哭。

陈渔站在齐鲁身后看着这一幕，神色复杂，在曾经欺负他的人群中，就有张钱塘，如今看着他的尸体，有种说不出来的沉闷，想到过往的种种便心底暗叹，生者已逝，往事不可追。

直到张钱塘的尸体被铺上白布后，齐鲁才离开，陈渔跟在他身后，在一棵榕树底下停了下来。

齐鲁仿佛瞬间丧失所有的精气神般瘫坐在地，把头埋进膝盖里，手指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下画着圈。

陈渔看着这位高大的男子此刻颓丧的模样，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之前的日子，是他欺负他最多。

他也不知道，他何处招惹上了他，为什么他就这么喜欢欺负他，见他独自一人在路上总要推搡他几下，见到他做事总要捣乱破坏，他也不是没有自省自身，可是无论他如何看待自己身上的行为，如何理性判断，也不觉得自己何处招人厌恶，更不知道齐鲁他们一群人为什么会盯着他欺负，他实实在在没招惹过任何人，也没这个精力做这些事，家里的活很多，他要去帮父母，哪里有这个时间与闲心，除了家里他就只在灵灵姐家玩，无论如何也是招惹不到齐鲁、张钱塘他们的。

接下来，他听到一句令他错愕的话：

“是我指使张钱塘欺负你的。”

忽然齐鲁嗓音嘶哑道：

“钱塘已经死了，如果你对他有什么怨恨，可以全都发泄在我身上，我不会还手。连带李戚那份，我也担着。”

陈渔抿着嘴唇，对于李戚他一直都没有怨恨过，张钱塘也已经死了，过往的一切摩擦带来的不满与愤怒也都随着他生命的逝去而烟消云散，便告诉他那是他们之间的事，与他无关，何况他们已经死了，只是他欺负且指使张钱塘欺负他这件事……他立起身一脚踹在他身上，把齐鲁踹到在地。

“你可以打我，这是我和你之间的债。”

陈渔看着他重新坐起，继续把头埋进膝盖里。看到他如今这副颓丧模样，他没有一点报复的快感，现在他已经不对他们这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有着怨恨了，大家都生活在一个村子里，长辈们互相结识，又都处在诡异的诅咒之中，生命贱如草芥，或许下一个死去之人就是他们，在大是大非面前已经没有心思去计较从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是有个问题一直困惑着他。

“你们为什么欺负我？”有些幼稚，但他很认真，“我从未招惹过你们。”

齐鲁沉默许久，才语气复杂的道：

“因为钟灵毓。”

村子里的人都跑向了张钱塘他家，陈渔家庭院里的人也惊醒似的跑去，他父母也跟着跑去了，只有陈渔坐在床沿知道了昨天中午齐鲁忽然沉默的原因，原来将死之人也是他的好朋友，是除了李戚之外关系最好的伙伴。

他撸了把脸，八天之内接连离奇死去他两个好朋友，那他该会多么伤心啊！

陈渔回想起，说到这里时齐鲁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不无悲伤的继续说那天夜里他就问李戚，他死去的当天寅时河中央的尸体是不是他，哪知道他摇头了。

“那死的怎么会是他？”当时他问。而齐鲁摇头说他那时也问了这句话，可是李戚摇头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之后便凭空消失了。

在陈渔安全度过第一个凌晨的时候，他们发自内心为他感到高兴，当他的母亲请求他们坐镇庭院，试图利用人的生气驱赶死神、以拖延时间等待官府的援兵到来的时候，他们同意了。

那时，齐鲁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洛河，而是回味着李戚的话，犹豫再三，就选择把河中的尸体拉上岸，看到尸体的模样他愣了下。

当陈渔问他是谁时，他沉默着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张钱塘死在洛河中央的噩耗传遍了村子。

在睡意渐渐蔓延他的意识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今天中午在榕树底下与齐鲁聊天时他说他昨晚见过李戚。

那时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情不自禁涌现出来他与李戚过去的点点滴滴，伴随着回忆涌来的是他抑制不住的抽泣声，他一边低低喊着李戚，一边回忆着和他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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