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栖的师从过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子栖此刻与先生同行，是可以信赖的人。”叶子栖笑了笑：“否则的话，此次机关城之行，三师公又怎会叫上我呢？”

若是真正的无痕大概不会这样坦率吧，这个女孩子，虽然武学资质只是人中上品，算不得鬼谷派所认可的奇才，但小小年纪所拥有的见地性情的确符合了师父当年选择他和小庄的标准，若是让她来做他们当年的那道选择题，她又会怎么做呢？盖聂想毕，开口问道：“在下有一道题想要考考叶姑娘。”

这样一个既有礼貌，又不失真性情的孩子，很难让人将她和那个咸阳宫里言谈处事都太过恭谨小心的隐卫联系在一起。要么就是他之前判断错了，要么就是这个无痕太有胆略。

目光不经意落到少女交叠身前施礼的手上，看到她左手手指的骨节较右手略略分明，指侧的茧子虽被强行剔除过，但是皮肤仍然其他的地方厚一些，这样的手相，很显然，她是个剑客。儒家注重法度，弟子虽修习剑法，但绝不会被允许使用被称为旁门左道的左手剑，这个叶姑娘，不简单。

盖聂打量着眼前这个干练灵秀的少女，心说也只有这样的姑娘，才能让儒家的人摒弃偏见，破例收为学生吧。

“这么说，叶姑娘不只是儒家弟子？”

“前辈有何吩咐？”叶子栖再度拱手。

“没什么，在下只是很久都没见过用左手剑的人了。”

“假如，你现在站在一条笔直的甬道中央，你的身边有两条玄虎，是鬼谷最凶猛最迅捷的猛兽，比普通的猛虎要巨大三倍。一会，关住他们的闸门就会打开，这两头玄虎将被同时放出牢笼进入到通道中。通道没有任何岔道，两端各绑着一个人，玄虎此前已经被饿了三天，一旦放出，必然会奔向通道两端绑着的人。没有人可以拦住两条背道而驰的玄虎，如果是叶姑娘，会怎么做？”

“剑本为器，无功无名。正道与左道不过是后人评说罢了。”叶子栖在机关城里的表现他已经听人说过，言语攻心为智，兵行险招为决，空手接刃为勇，死而不惧为坚，虽然以一瞬之差败给赤练，但是这场打斗足以体现她强于常人的心志与实力。在这段时间的观察中，此人谦而不卑为礼，恭而不谀为傲，杀伐决断又不枉济世仁心，八面玲珑又不失真性情，是块好材料：“叶姑娘身在儒门，却可以摒弃世俗偏见，去其糟粕依心而行，日后必可有一番造诣。”

“盖先生谬赞，只是子栖这手剑法并不是儒家的师尊们教的。”盖聂果然开始套她的话了：“子栖拜入儒门未及两月，连经典章句都跟不上，又谈什么剑法。能有此番武艺不过是因为子栖自幼骨相奇特，写字饮食都惯用左手，所以得了个机缘罢了。”巴清一向主张顺从个性，所以从未逼叶子栖像别人一样以右手作为习惯手，但是正是因为这种不一样，会让叶子栖怀疑自己是不是不正常，是不是自己就是因为这个才被抛弃的，所以在她的左臂断了之后，她果断的放弃自己练了七年的左手剑，改修匕首，并再也不曾与人提起她曾是个剑客。

“盖先生可真是会难为人啊……”叶子栖摸了摸下巴：“要我在几乎是不可能的情况下救两个人。”

盖聂想告诉她这个问题只是想让她做出决断，并不需要她救下两个人，可是看着少女蹙眉沉思的样子，他又将话咽了回去。

“有办法了。”叶子栖展颜：“我会先尽快击杀一头玄虎。”

“不愧是盖先生，果然厉害。”叶子栖低头一笑：“旁门左道，登不得大雅之堂，让先生见笑了。”

隐卫，是对一个杀手、谋士最高的赞誉，也是最大的残酷。这是为什么在机关城里叶子栖宁可身死也不呼救，这也是为什么在此后几百几千年的光阴里，还会有千千万万的杀手、谋士，而所谓的隐卫，却只成了千千万万湮灭了的传说里的一粒灰尘。

一道测试题，真的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本质吗？叶子栖叼着根草叶子，仰躺在马车顶上，想起了在她还不是隐卫的时候。

“你们知道作为一个隐卫要做好哪些觉悟吗？”在秦始皇出巡巴山的最后一天，他摒退巴清，将两个徒弟叫到书房里。

“知道。”小叶子栖睁着大眼睛，极认真的回答，小墨玉将脸埋在斗篷的阴影里，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很好。”秦始皇点了点头：“那么假如朕要你们去刺杀一个重臣，那个重臣不仅控制朝堂，在江湖上也颇有势力，府邸更是守卫森严难以近身，你们会怎么做？”他顿了顿：“巴清不在这里，你们可以畅所欲言。”

“想方设法进入□□。”墨玉冷冷：“美色难以抵御，也最容易让人放松戒备。身为姬妾，若能得到宠爱，也可以自由出入很多其他人到不了的地方。这个方法虽然听上去不够高尚，确最为简单直接。”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很好。”嬴政难得扬起一丝笑意，然后看向叶子栖：“子栖怎么看？”

“和师姐差不多，我会做他的门客。”叶子栖蹙眉想了一下：“虽然想爬到可以见到那位大臣的过程艰难且危险，但是一旦成为他的心腹，便可以得到更多的情报。”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所换来的东西，你师姐只要吹几句枕头风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

“想过，但是子栖认为值得。”叶子栖回答：“听上去师姐的方案的确优于子栖，但是事实上，子栖的方案却更为保险。”

“哦？”

“师姐的方法，只有一次机会，不成功便成仁。但是身为门客，或者身为一名女门客，一旦行次失败，还有机会走上之前师姐的路。”

“那时你不过是敌营里的一颗死棋，你觉得你还有第二次行刺的机会吗？”

“但是至少我会活下去。活着，就会有价值。我会等待一位高明的棋手出现，将这盘死棋走活。”叶子栖从容应对，努力在气势上掩盖心理上的抗拒，为一次任务出卖自己，她做不到。

“你还要狡辩到何时。”叶子栖惊讶的看着秦始皇：“其实你心里很清楚什么样的方案最为保险，但是你不愿意违背你内心深处的准绳，所以宁愿选择下策。你知不知道，在战场上，这种任性是致命的。”www.九九^九)xs(.co^m

“这也说明你还没有准备好去做一个隐卫。”

“子栖，你让朕失望了。”

在秦始皇巡视巴山的这段时间里，叶子栖一直被安排随扈左右，很得陛下欢心。没事的时候，嬴政和她下棋，教她马术，叶子栖则向他请教为臣□□之道。叶子栖本来对这个职位势在必得，可是现在，她不再有这个信心了，她摇醒师姐陪她去偷听测试结果，然后便发生了让她追悔莫及的一切。

一晃五年过去了，她得偿夙愿，她找回师姐，可是当年她做不到的事她现在还是做不到，她也依旧无法明白，她的陛下当年为什么不选她。

正如在小圣贤庄的品行考试中所言，她希望自己做一个清正刚直的人，她不允许自己的人生存在污点，哪怕是为了任务演戏也不行。

她不明白，这有什么错。

“子栖姑娘，几位头领请您过去议事。”墨家弟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抱歉，子栖迟来，没耽误什么要事吧。”推开马车的门，叶子栖向墨家的几位头领颔首，一脸淡定的坐在了雪大美女旁边，还不忘挑衅的看一眼冰山高。

“以现在的行程，还有两天就能到桑海了。”班大师没理会年轻人之间的小脾气，直入正题。

叶子栖没说话，眼睛却亮了起来。

至于这么高兴吗，你是得多讨厌小高啊，盗跖腹诽整个人都轻松下来的少女。

“对于桑海的形势，子栖想必比我们了解的多，据分舵传信，墨家大部分人都被通缉，很难避过搜查进入桑海。”

“所以高头领想要子栖想一个进城的办法？”叶子栖挑眉：“难道您就不怕我‘再’把你们卖给秦兵？”

“你这个人！唉！”大铁锤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子栖，小高之前是有不对，可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估计叶子栖与高渐离之间的战火也只有白雪能熄灭了。

“好吧，让我想想。”美女开口，叶子栖自然乖乖听话。她倒了杯茶用手指蘸着水在桌上画了一个方块：“这，是桑海城。”

作为重要商镇，蜃楼出海的码头，平常时间桑海城内外就有十个驻扎点防守，这么大一群人，想要把他们变进去还真不容易。

叶子栖看着画好了的地形布防图，想了想：“墨家在桑海城内外有接应吗，必须要进去的有多少人？”

“墨家在桑海城外有一个秘密据点，大部分的人都会留在那里，要进城的只有在座的几位头领，和诸子百家的客人。”

有据点？叶子栖掩住眼底锋芒：“那么据点大概在什么位置，我规划一下路线。”

“进城当天我们兵分两路，子栖跟我们一并进城，据点那边的事，就不劳子栖费心了。”看来高渐离还是在提防她。

“那我们要去城中何处？”

“有间客栈。”

什么！一直以来叶子栖只知道有间客栈负责小圣贤庄的饮食，竟不知道那里还是墨家据点，到底是掌柜的不信任她，还是他神经太粗，没把这事当回事忘跟她说了。叶子栖回想了一下自家掌柜的那大条到人神共愤的粗神经……应该是第二个吧。

“太好了，这条路我最熟了。”叶子栖抬手勾画出一条官兵最少的路径：“进城之前我们的还要做一件事。”

“易容。”叶子栖看着有些犯难的众人：“这个就交给我吧。”

两天的时间弹指而过，叶子栖拿起粉底炭笔，依次给每个人画好了妆，然后一个人坐在马车里。

车声辚辚，晨风吹起窗帷，露出天边绚烂的红霞，叶子栖探出头，隔着荒凉古道遥遥看见桑海城被时光打磨得平滑斑驳的城楼，竟有一种游子归家的疲惫感。

子衿，取蓝，濯园，海滩，院子，青石台……这些再平常不过的人和物，竟在不知不觉间融进了心头最柔软的部分，朝堂深似海，化谍命堪忧，不知不觉间，濯园竟成了她唯一能喘息的地方。

只可惜，在小圣贤庄时那段平静读书的日子，那些不带一点功利所结交的朋友，那些很少掩饰的坦诚，那些问心无愧的自在，那些无需辗转的夜晚……怕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叶子栖掀开车帘，坐在驾辕上，看着血红夕阳下的城楼，深吸一口气：“我准备好了。”

我准备好了，张良。

然而盖聂想多了，他虽然见多识广，却并不了解隐卫这种极度稀缺的职业。

隐卫与谋士一样要以一当百要掌控全局，与杀手一样杀戮嗜血。但是他们最大的不同在于：谋士身在局外，是下棋的人，他们的手是干净的，即便是全盘倾覆，也可以全身而退；杀手为棋上走卒，并没有什么举足轻重的地位，稍有纰漏就会被毫不留情的抛弃；而隐卫身在局中，是会走路的棋子，不但要谋划一切，而且每一步都踏着无尽尸骨，为了棋局完胜，甚至需要为自己走一步死棋。

杀伐决断，是和小庄一样的人。

“然后在另一头玄虎到达囚犯之前划伤自己，用血液的味道将它吸引过来，再加以击杀！”

走夜路人不需要害怕夜的黑暗，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最安全的地方却往往要注意安全。

盖聂一愣，为达目的，竟不惜自戕吗：“击杀一头玄虎已是不易，你认为你可以在一场搏斗之后带伤击杀另一头玄虎吗？”

“它只是饿了，我的身边正有一头倒下的尸体，它为什么要吃我？有血和食物分散注意力，玄虎的实力也会下降吧。况且，在那个时刻，我的位置想毕与先救下来的囚犯更近一些，如果它真的想吃人，那我就先杀了那个囚犯给它当食物吧。”叶子栖看向盖聂：“子栖的答案可让先生满意？”

“叶姑娘的答案，的确很出人意料。”盖聂点头称赞，为救不相干的人可以以身投虎，唯有大仁之人，才可以做到吧。

叶子栖其实只是想拜会一下这位久仰大名的前辈，并给他自己不是无痕的暗示，并没有想好要和他聊什么，寒暄一番后便准备告辞。

“叶姑娘，”盖聂轻轻叫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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