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刚刚离开巴山，在外面穷得吃土苦得掉渣的时候，她还是第一次这么不可抑制的想念她。

叶子栖从未如此强烈的想要见到巴清，她一骨碌爬起来，披衣趿履，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下楼去，却在推开门的前一瞬停下动作，将额头抵在门扉上，闭目抿去眼泪。

“如此我便放心了。”叶子栖微微一笑，收起铺在桌面上的简图起身告辞。

之前部署的时候并不觉得时间过得快，出屋之后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也许是因为没了蟾宫上不舍昼夜亮着的明珠干扰的缘故，今天的夜色格外深沉，藏蓝色的天幕上一丝云也没有，映衬着星月同辉，流光皎洁。叶子栖环着手走在空旷的甲板上，四周寂寂，唯有她自己的脚步与衣裙拖地的声音跟随。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像一条无形的锁链裹在她身上，抹开每一处毛孔，向其中渗透着丝丝凉意。叶子栖默默的走着，指间粘连着抹不尽的冷汗，被这初秋的夜渲染得冰凉。

虞子期告诉叶子栖，蜀的一些部族仍旧保留着的远古的旧俗，制造简弓吹筒什么的是再平常不过的技能。他从身侧拿出一张简易弓来，尺寸与叶子栖交给他的发簪正相配。他随手取了一根筷子，搭在弓弦上，示意叶子栖躲开。然后松手，筷子破风而出，险些穿透对面的墙壁。

她突然想念巴清了，非常非常非常的想。

闭上眼睛，无边无尽的色席卷而来，此起彼伏的潮声让这夜晚静谧得愈发使人清醒，叶子栖翻了个身，把下巴埋在被子里，深深的呼吸着。

潮式呼吸有助于睡眠，但叶子栖睡得却并不安稳，每每在将梦未梦之时挣扎着清醒过来，反反复复的浪费着时间。

再坚持一下，挺过今晚就好了，这么长时间都挨过来了，千万不要在此刻打草惊蛇。

已经到朔日了吗？叶子栖这般想着，却一下子醒了过来。

四周仍旧是安静得腻人的黑暗，窗户也好好的关着。叶子栖拉紧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睁着眼睛对着倒映在地板上的窗格子发呆。

等过了明天，一切就都结束了。叶子栖对自己说。

然后她从架子上拿起剑，推开门走了出去，站在庭前一下一下的挥动着，好消耗掉那些空虚无益的念头，求得可以养精蓄锐的一夜安眠。

不同于折刀的简洁凌厉，叶子栖的剑法承袭了巴清和颜路的路数。坐忘从心和光同尘，跃然间带动发梢衣角翩跹而动，仿若倾城一舞，丝毫不见杀意。这样的剑法善守非攻，常给对方留一份余地，于修身养性的方面是极好的，在征伐厮杀上却不甚在行。

叶子栖皱着眉头坐起，四肢百骸微微的冷，她披上被子，信手推开床边的窗户，带着咸味的风拂面而来，给她一种安心的感觉。叶子栖举头望向天空，只见漫天星云烂漫，明亮的光触手可及，却唯独不见月亮。

“我的耐受力似乎不错，若是真的招架不住，还可以让星魂大人用傀儡术操控我，不会拖大家后腿的。”不知道为什么，在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明天就要篡权夺位的此刻，星魂躺在床上，脑子里反复循环的居然是这句话。伴随着说这话的人噙着笑满不在乎的神态，晃来晃去，让人不由自主的心生烦躁。

印象中，似乎她每一次提到自己时，都是这样的神情。首发l https://www. https://m.

无论是那天晚上威胁自己留下把柄的时候，谈条件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巴清的时候，还是那次深夜造访，无比平静的向他展露自己被废掉的右手，分析自己受此重伤若非武夫必是叛臣，又或者第一次在小圣贤庄遇见时，她一边被自已掐着脖子，一边挣扎着偷偷把情报塞到自己的袖子里。

她的眼睛里从来都只有任务，她从未把自己的性命当过是性命。

星魂一下子惊坐起来，将脸埋在掌心，发根鬓角浸透冷汗，仿佛刚刚做了一场噩梦。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这下是彻底睡不着了。星魂郁闷的披衣起身，带上门出去。

他无论如何得把那个害得自己失眠的罪魁祸首折腾起来好平衡一下。

然后他就看见了于月光下执剑而舞的少女。

他从没想过叶子栖的剑法会是这样子的，丝毫不带血腥戾气，精准而优美，如平湖映月，安宁皎洁。

难道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吗？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就那样站在不远处看着，似乎连身心也跟着一起安宁了下来。

直到这宁静的景象被原形毕露的叶子栖以那种近乎智障的方式打破。

看来刚刚那个，也是假的。

星魂收拾好心头那些微的沮丧，挑起眉头迎上叶子栖的话锋：“无痕大人不也一样在这折腾？”

叶子栖歪着头看了星魂一眼，恍然大悟，毕竟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她多少还是知道的，一旦这小子私下里开口叫自己无痕大人，那不是主动挑事儿，就是藏着点欲语还休的心思。

她轻声一笑，从星魂身边走过去，抱着剑鞘坐到船舷上，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也坐过来：“既然你也没睡，不如我们聊一会儿？”

星魂看了叶子栖一眼，一拂衣袍在她身侧坐下，隔着一臂的距离看着叶子栖的脸。因为刚刚在练剑，此刻她的身上尚有运动产生的热气，脸颊在月色下显得红扑扑的，额角鬓发蒙着一层亮晶晶的薄汗，靠近鬓角的位置有一条极细的伤口，结了一层违和狭长的薄痂。

那似乎是上次发怒时他自己砍的。

于是星魂的心情又一次复杂了起来，他将视线从叶子栖脸上错开，转移了话题：“东皇殿主殿之外的地方，就连我和月神都不曾去过，你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是焱？

“是东皇太一亲自带我去的。”叶子栖看着一脸不信的星魂，有些不服气的说道：“你记不记得，有一天早上我抱着个药盒子在甲板上疯跑，差点把你和大司命少司命给撞了？其实就在那之前，东皇把我带到那里，试图用他放在那几间屋子里的东西让我心神失守，从而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我。”

星魂心神一震，难怪那天早上她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叶子栖的笑容一下子敛了回去，在星魂审讯一般的目光中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妥协了似的叹息一声：“罢了，反正你也是要成为东皇太一的人，这些事情早有个心理准备也好。”

“其实你们东皇殿后面，还有三个首尾相连的屋子。就像我之前说的，第一个屋子里面放的是阴阳咒印；第二间，则是用来研究控心的藏书室，我之前给你看的卷宗也是从那里偷的。”叶子栖咬了咬牙，似是想要让语言尽力简洁下来，但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然后，第三间……里面，是从现任东皇即位开始，所有在你们阴阳家的试炼中的失败者的尸体，有的被剖出了内脏，或者被剥出了骨头，摆出来展览。”

“那么多的尸体，难道不会腐坏么？”星魂将信将疑，亦觉得头皮一麻。

“东皇有一种液体，与水银类似，可保尸体万年不腐。当初他就是想把我也泡在里面，还有之前的那对髌骨，是他从我师父身上挖下来的。”叶子栖攥紧了衣角，让自己平静下来。

气氛一时间有些压抑，星魂沉默一瞬：“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说了啊，可是你不是不信嘛！”叶子栖委屈的瞪了星魂一眼。

所以她那天早上其实是想告诉自己这个？然后因为我不信，才会以身涉险，去之前差点殒命的地方偷档案做证据？

真是个疯子。

“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把你看到的都说出来，难道你觉得本座会害怕？”

叶子栖点点头，这让星魂有了一种被轻视了的愤怒，但是紧接着叶子栖又摇了摇头。

“我担心那样做会对你有不好的影响。”叶子栖轻轻叹了一口气，仰头望着天空：“而且我其实非常害怕东皇，推己及人，我觉得不应该告诉你们。”

“而且我也真的，非常紧张。”叶子栖捏了捏眉心，用力将东皇太一面带微笑的将浸了白日麻的毒针从眉心里抻出来的样子从脑海里驱赶出来。

星魂讶异的扬了扬眉毛：“你还会紧张？”

叶子栖点点头：“是啊，我还是第一次布这么大的局，现在心里慌得要命。”

“而且此事事关我师父，我……输不起。”

星魂皱眉看着叶子栖，他很想问你跟巴清的关系到底是怎么样的，为什么一边可以为她不顾性命，然后另一边对蜀山的人说出那样的话来？但他也知道，这件事也许远比他想的复杂，只是随声附和道：“然后你就这样自己绷着？”

“不然还能怎么样，嗷的一声哭出来让你们围圈安慰我？”叶子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能这样啊，是我把大家给拉下水的。我就是有张天大的脸，也干不出这么不负责任的事啊。”

星魂一怔，恍然间明白了叶子栖晚间开会的时候那句让人愤怒的“我们一哄而上，将东皇打死”的话的用意来。

她在消除其他人的紧张感，然后用自己的方式扛下了所有的压力和不安。

想到这里，星魂不由得愈发嫌弃起身旁这个人来。

明明只是一把匕首，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管这么多干嘛？

这样的蠢人留在嬴政身边，早晚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压抑在心头的沉重终于有机会渲泄出出来，叶子栖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松了一口气，换上一贯的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对着天空抻了个懒腰：“诶呀真是的，本来是想陪你聊天来着，我自己却先抱怨起来了。你放心，明天一定不会失败的，毕竟我可是第一隐卫啊。”

星魂嗤笑一声，算是应答。

“对了星魂，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很久了，但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什么事？”

“等行动结束了之后，你跟月神好好谈谈吧。”星魂眉头一皱，叶子栖转过头看着他：“其实，月神她……”

“好。”

“啊？”

“我说，可以。”星魂转过头来，看着叶子栖的眼睛：“有什么问题吗。”

“有啊，”叶子栖欲哭无泪：“你答应这么爽快，我之前准备的那八万字腹稿跟谁说去。”

星魂无语凝噎，心说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智障之人：“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等事情结束之后，将你和巴山的事情，从头到尾的毫不隐瞒掺假的全都告诉我。”

叶子栖愣了一瞬，随即展颜一笑：“好啊，就这么说定了。”

星魂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叶子栖当然不能等他反应过来，腕子一转，短剑收鞘，转移了话题：“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在外边闲逛什么呢。

其实睡不着的，并非只有叶子栖一个人。

虽说明天的任务主要是保护千泷外加辅助少羽，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进攻的地方。叶子栖却丝毫不敢松懈，一柄短剑劈风来去，心无外物聚精会神，恨不能融合毕生所学，将每一个招式都融汇贯通。

剑影翻飞间，叶子栖隐隐感觉有人正从背后靠近自己，下意识的将剑锋向后一扬，直指那人颈项。

其实刚才叶子栖没跟着大司命星魂他们一起出去，主要是想留下了问问虞子期准备的怎么样了。虽说东皇太一是阴阳家的第一高手，但几乎从未留下过与人交手的记录，这个人的实力究竟有多强无从考证，叶子栖担心明日他们甚至没有机会近他的身。

甲板上的风停了一瞬，然后又自顾自的呼啸而过。察觉到剑尖所指之处并没有实感，叶子栖不由得转过头去，踮起脚保持着出剑的姿势，往那个寒着脸站在原地的蓝衣少年的方向蹦了蹦，然后发现还是够不到，于是又蹦了蹦……

星魂皱了皱眉，嫌弃的“啧”了一声，嘲讽道：“真短。”

叶子栖嘴角一抽，脱口而出：“如果我是你哥，听了这话之后，保证直接动手打死你。”

就这样又走了一段，八角阁楼的轮廓在月光下显现出来。叶子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扬起一个大大的微笑，开门烧水洗漱更衣，一气呵成，然后钻进被子里，乖巧的闭上眼睛。

大战在即，今夜更要好好休息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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