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刚刚好。

除了巴清。

“明明是你先骗我们的！”天明气急。

“我没有啊。”叶子栖无辜的眨眨眼：“我确实当过一段时间儒家弟子，我也是如假包换巴山的二小姐，不信你可以去问蜀山的人。”她转过头，看着站在“巴清”尸体旁的虞家兄妹。

“啧啧啧，什么叫嬴政的人。年轻人说话别那么歧义，我卖艺不卖身的。”叶子栖抬起头，露出一个轻蔑的笑，趁着少羽痛心疾首一瞬间的抽开手：“再者说我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难道因为我是大秦的人，之前答应我帮你们的忙就不算数了，你们答应我的事就可以不做了吗？阵营不同便在决战之时当场撕毁盟约，叛逆也不过是叛逆。”

其实叶子栖很清楚她该怎么选，她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只要她稍稍的放弃一些关于巴清的利益，只需再进行一步，一切就都结束了。巴清会活，东皇太一会死。

叶子栖三言两语稳住局面，转过身向着东皇太一朗声道：“东皇阁下真是好生有趣，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死鸭子嘴硬。您说您到底是被逼的狗急跳墙了呢还是尚有后招呢？”

“你不想复原巴清的腿吗？”东皇太一“嘶”了一声，缓了口气重新诱导：“当年孙膑被处膑刑，倾齐国之力也未能治得回来。你且去找吧，看看这种活死人肉白骨的手段，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能做到吗？”

她会觉得心寒的。

“难道你要让她在无尽的痛苦之中永生吗？”

“你！”叶子栖想要反驳，却仿佛被人掐住了声带。东皇太一总是能够轻易的拿捏住她的软肋。

很多人都会心寒的。

这就是东皇太一这个问题的阴险之处。如果选择巴清，她这是背弃盟友，她的计划将功亏一篑，此后再无刺杀东皇的机会，这些对她伸出过援手的人会变成她新的敌人。若她不选，她就是背弃师门，众怒之下她会失了圣心和巴山这个倚仗，就算叶子栖不在意前程甘心背一辈子不忠不孝的骂名，她和巴清定然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东皇根本不是要她做选择，是想直接铲了她的根基。

“而且巴清那个特殊的体质就算有，你敢把她交给别人吗？”

“别转移话题啊，”他说：“你还没说你师父和你弟弟哪个更重要呢。”

嘶这人怎么就不上套呢？

叶子栖懊恼的回过头，正好对上星魂的视线。

这种时候你就别裹乱了吧。叶子栖翻了个白眼。

“我在乎谁不重要，留不留着你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既然您一心求死，我也犯不着为了您跟自己人起冲突。清夫人上蜃楼就是为了杀你，我答应她的已经做到了。”

越是这种时候气势上越不能输，他这样无非是想掌握谈话的节奏，绝对不能让他得逞。叶子栖这样想着，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摆了摆手，却听东皇太一忽然说：“你都听到了吧。”

偏殿的帘子挑开，傀儡们抬着一乘步辇走了出来。辇上端坐一青年女子，紫袍短发，雍容闲雅。

“这就是……传说中的巴清。”虞子期喃喃道。

“她就是子栖的师父？”天明惊讶的叫出声。

“是啊，怎会如此年轻？”少羽低声喃喃。

“是啊，传说清夫人已执掌巴山已近二十年，无论如何也不该……”石兰下意识的看向叶子栖，却看见那个无论何时都振振有词巧舌如簧的人，正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怔怔的看着步辇上的巴清。

“好久不见了，月神，焱。”巴清的目光一一划过阴阳家众人，终于停留在星魂的脸上：“你就是星魂吧。”

“久仰大名啊，山鬼大人。”星魂凉凉的说。

巴清没有理会星魂话语中的讽刺，目光在叶子栖和星魂的脸上来回转了一圈，刚要说些什么，却被东皇太一打断：“先别忙着叙旧了，怎么样，听到自己亲手带大的徒弟抛弃自己的感觉如何啊？”

“师父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的这都是——”这下叶子栖全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东皇太一的圈套，就是为了逼出她这句话！叶子栖气的整个人都在抖，猩红了双眼恨恨的瞪着东皇太一。

巴清平静的看了叶子栖一眼：“子栖，你过来。”

叶子栖不安的走上前去，巴清向她扬起手。

叶子栖下意识地偏头躲闪。

那只手轻轻的替她理了理碎发。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叶子栖睁开眼，巴清正微笑看着她：“什么都别怕，一切有师父。”

“我还真是佩服你，明明经受着万蚁噬身的痛苦，居然还这么会装。还真以为我做这四个傀儡是给你当轮椅用的吗？”

万蚁噬身？星魂骤然抬头，他定睛一看，只见巴清的身上布满了透明的傀儡丝，那些丝线深深地埋进她的关节里，末端汇集在替她抬着步辇的傀儡中，将她拉扯固定。

是傀儡术！

怪不得她一直坐得这样笔挺，只是这个数量……星魂觉得头皮发麻，刚要出声提醒，却看见巴清正神色柔和的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看来我们都低估了彼此。”巴清说话间一翻手腕，两支刀笔骤然从袖中射出，刺中身前抬着步辇的傀儡，叶子栖见状，飞快出剑挑了背后的两只。步辇轰然落地，叶子栖伸出手臂捞住巴清的腰，将她轻轻放在地上。

“事情至此，东皇阁下手里已经没了底牌，还是不要再挑拨离间了。”

“不，其实我只是在拖延时间。”东皇太一忽然说。

他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不经心的搓了下指尖，叶子栖只看见他指尖一闪而过的火焰，紧接着眼前骤然一亮，几乎是同时传来一声直击大脑的巨响，叶子栖下意识的伸手去抓巴清，却被灼热的气浪掀出去老远。

叶子栖最先恢复的痛觉，她感觉到自己正仰面躺在地上，左眼皮火辣辣的疼，她伸手摸过去，指尖一片湿热粘稠是血的触感。她眯起眼晴，久违的看到了蓝天和太阳。

这是怎么回事儿？叶子栖挣扎着坐起来，碎石渣子硌进她手腕的伤口里，牵牵连连的一直疼到心口。世间的一切变得模糊缓慢，只有剧烈的嗡鸣声荡彻她的耳朵和脑海。眼前的画面抖动着挪移，她睁大眼睛在其中寻找，只看见残垣断壁下步辇的残骸，以及拖行于地上的一道长长的血迹。

顺着血迹望过去，巴清拖着断腿在不断掉落的碎石的大殿中爬行，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袍，如同沾满浓墨的笔，在冰凉的地面上勾勒出蜿蜒苍凉的线条。她的手中握着一截断掉了的木簪，眼睛看着掩埋了东皇太一的方向。

原先立着的影壁倾倒，连同上面钉着的人同扣在地上，东皇太一露出一个头来，他的破碎的眼镜片后，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巴清高高的扬起手，将那半截发簪刺了进去。

那癫狂的光终于熄灭了。巴清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随着仅有的一滴泪转瞬间消失在下颌。

这毕竟是她唯一一个同类。

她缓缓翻了个身，将背靠在依旧立着的半截铜壁上。大殿的穹顶被炸了了窟窿，无数灰尘石屑绕着光束上下飞舞，金灿灿亮晶晶的，她的呼吸仿佛也随之轻快起来。巴清仰起头，拉下堆叠的领口，横管脖颈的疤痕上，赫然反射着玻璃的亮光。

爆炸发生的时候，她离东皇太近，又正仰着头说话，碎裂的眼镜片划过她的脖子，随后又被气浪深深冲击进喉管深处，随着她的喘息汩汩的往外冒着血泡。

没关系的，她本就做好了同归于尽的设想。

只是还有些可惜啊，墨玉生死未知，子栖也还是少年，她没办法再去寻找她们，看着她们历练成长直至过上安稳的人生。

她也没能与陛下好好道别。

早知道她该去咸阳一趟的，她至少该写一封信的。好把这十几年来，那些她和他心照不宣，以前不能说现在来不及说的心意，都传达出去。

到底是遗憾，到底是不舍得。

巴清费力的睁开眼，看见她的徒弟正朝着她跑来，那跌跌撞撞的样子与记忆中孩子们蹒跚学步的景象重叠在一起。她忽的释然了，她这一生，尊荣也有，凄苦也有，起起伏伏波澜壮阔，但最多的还是岁月安好宁静悠长。

她抓住那只想要替她查看伤势的手，在冰凉颤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艰难嘶哑的开口：“没用的，子栖。这是来自那个时代的东西，这次，是真的该走了。”

“别白费力气了，陪师父坐一会儿吧，我们好多年都没这样了。”巴清觉得身体开始发冷，她感觉到的身体正在一点点下滑，她想要重新坐起来，却再没有那样的体力，她只能紧紧抓着叶子栖的手，试图用这样的方法告诉她自己的生命力依然旺盛，向她传递最后的一丝安心。

“子栖你什么都好，就是不太会为自己打算。你首先要学着保护自己，知道吗。巴山也好，陛下也好，都只是过眼的云烟，只有你们……只有你、自己经历过的那些……才、才是……”巴清断断续续的说着，她试图继续清晰的发音，可所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无论她如何用力，都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只能看着叶子栖，露出她最温柔不舍的表情，虽然她明知这一切都糟糕透顶，但她仍希望多年以后她的孩子们提起她想起她的时候，心中能有最后一丝安慰。

“师父，你说什么，我听不到啊！”叶子栖哭道。

剧烈的耳鸣仍旧撕扯着叶子栖的脑海，鲜血流进她的眼睛里，染出一片滔天血海。她透过狰狞的红色看着巴清嘴唇张张合合，只能依稀读出出“巴山”“陛下”等词语。

“巴山是吗，陛下是吗，好的我知道的，师父您放心，我都会处理好的，我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好的。”叶子栖绝望的呼喊，她不知道巴清在说什么，她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自己会守护她留下的一切，一遍又一遍让她安心，好掩盖自己内心真实的哭嚎。

师父你别走，求你了，你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我一个人不行的。

求求你，不要死。

我不能没有你。

叶子栖感觉到巴清抓着自己的手突然收紧，她透过泪水看着巴清的脸，只见她轻轻的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巴清费力的张开嘴，却再没有澄清的机会。她的笑容渐渐凝固，眼睛里的光开始暗淡，她抓着叶子栖的手一下子松开，掉落在在地，转瞬间化为碎片齑粉。

叶子栖慌忙去抓，那些粉末飞速的从她的指尖流逝，融进空气里，飘然若轻尘。叶子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往东皇太一点方向，只见那本该放有尸骸的位置，也只剩下满地荒凉。

风从天花板吹下来，两个人的灰尘混杂在一起，打着旋儿沿着阳光飞出去，飘飘摇摇的散入茫茫天地。

叶子栖呆呆的望着天空，她的悲伤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扼住了，只剩下一片震撼和茫然。

也不知是过了一时还是一世，叶子栖脑海里的嗡鸣声一点点小了下去，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她。

叶子栖缓缓转过头，看见星魂正看着她，脸上是前所未见的不带嘲讽的关切。

叶子栖一下子回过神来，她一把拉开挡在她前面的星魂，跑出大殿穿过连廊，一路狂奔回着她平日住的六角楼，踹开门扔掉书架上的书籍摆设，终于翻找出当初东皇太一给她的那个装着巴清髌骨的锦盒。

叶子栖深吸一口气，缓缓将盒子打开一道缝隙。

空无一物。

叶子栖踉跄倒地，瘫坐在一地狼籍里。她忽然想起，她之前说了那么多，却唯独忘了最重要的一句。

“我找到师姐了。”她对着盒子轻声说。

“您知道清夫人是我的目的，所以拿她来要挟我，还是想要活下去的对吗？”叶子栖一步步走回去，在东皇太一耳边低语：“就算您回不去了。”

东皇太一咧开嘴笑了。

该怎么选，该怎么选才能让损害降到最小，才能尽可能的保全一切？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控制住东皇，暂且留住他的性命呢，叶子栖转过头，正好看见月神如寒川般冰冷的眼神。

“你到底是不是嬴政的人！”

不知怎的，叶子栖忽然想起在机关城时盖聂给她讲的那个关于玄虎的问题。

不能两全吗，不，一定会有办法的，只要她能抓住东皇太一的弱点，击溃心智，就算不能让他治好师父，只要能问出方法……

“困兽之斗，虽然能伤敌，大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叶子栖浅浅笑开，模仿着张良的语气：“东皇阁下是想跟我谈条件吗，您可不要忘了。谈判，是要在双方筹码对等的前提下进行的。”

巴清在位，巴山尚且能保持中立，若叶子栖这条走狗成了宗主，那巴山定然会变成陛下手中新的利刃，蜀山的形势也将更加严峻。虞子期不可能看不破这点，事到如今一切被挑破，阴谋成了阳谋，他们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按着计划走下去。

这个人是真的令人厌恶，也着实令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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