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聂跟随陛下多年，陛下十分爱重他，与他同进同出，用同一块料子裁制衣服，微服私访也只有这一人随行。如此信任，确实非比寻常。”阎乐喟叹一声：“可纵然是这样，盖聂还是叛了。陛下震怒，命龙虎/骑兵团围剿诛杀，此后身边再无近侍，大人您也被谴去桑海至今才回来。”

阎乐这么一说，倒像是叶子栖去桑海一趟是受了盖聂叛逃的牵连一样。但叶子栖很清楚事实并非如此，毕竟她在过去的四年里一直顶着陛下特使的名号，在内史地区跑来跑去的干着杂活。

“那是自然。”侍女为叶子栖披上白袍，她正了正面具，恭送声中出了宫门。

副使阎乐已在中车府等候多时。见了面，两人分庭抗礼，好一番寒暄后共同登车赶往城外。

朱鸾叹了口气，默默抽出手：“大人，今日巴寡妇清的灵柩进城，陛下命您为使节去驿馆相迎，千万不要误了时辰。”

“阎大人说笑了，盖聂是剑圣、鬼谷弟子，又曾诛杀刺客荆轲救护圣驾。无痕文武平平，不敢与之相较。”

还是阎乐率先打破沉默：“陛下素来礼重巴氏，多次奉其为‘贞妇’，又赐旁座之位，不可谓不敬重。听说无痕大人也是出身巴地，这次又是您千里迢迢护送棺椁北上，想来您对这位巴寡妇清很是崇敬。”

“巴寡妇清德高望重，无痕身为同乡，也曾蒙受恩泽，沿路护送不过是举手之劳。”叶子栖答。

从安排她师父捐到皇陵的水银，到给蜃楼调度药材，再到帮治粟内史算账，重新清算田地与山林的面积，此外还有查隐雾楼案，巡查阿房宫工地，给退役老兵送温暖等等。总之，和长伴始皇帝身边的盖聂完全不一样。两相对照，仿佛对方才是帝王手中的剑和匕首，自己不过皇帝的喉舌，或者是一个可以离开主人乱跑的影子。

“这……还真不曾留意。”

“无痕大人一心公务，顾不上旁的也是难免。陛下知您辛苦，将迎接巴寡妇清灵位这样的大事交由您主使，也是陛下对您的看重啊。”阎乐说到此处，笑着朝叶子栖一拱手：“您是陛下眼前的红人，比起当年的盖聂，也不遑多让呢。”

所以她虽与盖聂见得不多，却十分恭敬，尊称先生执弟子礼，却每每说不上几句话就恭谨退却，缩进阴影里，如同一个真正的影子。

其实没别的原因，只是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是不能同盖聂相提并论的。陛下待自己宽和，是出于宠爱而非礼重。这其中有多少出于巴山，有多少出于巴清，有多少是真的出于她自己，这根本没人知道。而陛下看待盖聂，情分只是其次，更多的是对其认可。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对于这一点，叶子栖心服口服，论武功，论格局，论阅历，论与陛下相处的时日，她全都比不上。所以她只能闻鸡起舞挑灯夜读，希望有朝一日能修得那份气度涵养，或许也能得到一两分肯定。

“大人高风峻节，阎乐佩服，只是阎乐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人解惑。传闻寡妇清为先夫守节，多年来避居巴地，可灵柩却是从桑海启程。大人那段时日也在桑海，可听到过什么风声？”

另一边阎乐还在喋喋不休：“阎乐和大人虽是初次交谈，却总觉得像之前见过一般。心中亲切，所以才不知所云的提了好多旧事，还望您不要见怪。”

“阎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叶子栖笑着回应，正欲再说些场面话，却感到车速渐渐降了下来，她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咱们是出城了。阎大人，正事要紧，请吧。”

两人鱼贯下车，俱是一身白色冠服。无痕接过节杖，端肃容色理了理衣袍，带着一行车马仪仗浩浩荡荡步履相迎，以示礼重。

阎乐跟在无痕身后，只觉得这位少年主使的脊梁已不像来时那样挺拔。那位大人果然高明，用这般无关痛痒的几句闲话，就动摇了这位忠心无二的王之隐卫。

看来君臣有隙，指日可待。

一行人步行十里，来到长亭馆舍。驿馆外已停了一队马车，门窗格栅上雕镂着星宿图样，无痕眯了眯眼睛：“那不是阴阳家的车辇？”

“巴清发丧前后，正值蜃楼返航，兴许是和大人您一样呢。”阎乐道。

无痕没有回答，只是向从驿馆走出来的三人行了个平礼：“国师大人。”

“好久不见了，无痕大人。”星魂拱了拱手，一开口依旧是那凉的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的腔调，但此时此地传到无痕的耳朵里，却意外的让人心安。星魂往日的蓝色的衣袍已换成与教主身份更为相称的黑色，威严庄重，但是依然没有显得他高一些。

无痕在心中笑了笑，视线越过星魂的头顶看向站在他身后的两位司命，她们两个还是老样子，红衣张扬紫衣温婉，赏心悦目：“两位司命大人风采依旧啊。”他的声音中带了些许调笑意味，被这瑟瑟冷风一吹，也显得有些不阴不阳的。

两列人没有再说话，只是分坐在亭中等着，不多时有快马来报，使节站起身迎出去，只见路的尽头白色的车队渐近，辘辘车声中夹传来细碎的铃音。那领头之人下马迎上前来见礼，正是之前韩论之安排替代自己的那人。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就十分顺利了，毕竟在场的除了阎乐都能算自己人。主使无痕宣抚旨焚祭文，兢兢业业的走完过场，将巴清的灵位和人员安置好，回宫复命。

始皇帝在书房等她，见面只问了一句：“都办好了？”

“办好了。”叶子栖答。

始皇帝点了点头，靠在坐案上，一时无话。

挚友离世，自然悲痛万分。叶子栖想了想，说：“陛下若想去见一面，臣便着手安排。”

“去罢。”

申时正刻，天已昏暗，各衙门下职，商铺关闭行人渐稀。始皇帝一身白袍，自角门外出宫。

宫门口停了一辆马车，由两匹杂色马拉着，盖着朴素的青色的帘子。始皇帝掀开车帘，只见其内意外的宽敞，六壁上钉了半寸厚的钢板，坐具由堆着丝绸软垫。靠近车门的桌案下钉着一把连弩，上有弩/箭三支，尖头处闪着幽绿的光。

叶子栖扶始皇帝登车，亲自执鞭驾辇，两人轻装简从到了安置巴清灵位的宅院。

把守在此处的人早已得到了消息，无数好手均潜进暗处护卫，偌大一个五进的院落，放眼一看，竟只有始皇和叶子栖两人。

二人穿过挂满白色帷缦色的的庭院，巴清的空棺停在正堂里，香案上供着灵牌。白色帷缦挡住了光，只以烛火找补，一豆一豆的光闪烁在空旷的灵堂里，肃穆而冰冷。

始皇帝执了一柱香，插在灵位之前，从始至终神色平静。

他受命于天，君临天下南面而称孤，从此再无亲人挚友，这是他早就接受的命数。

墨清远去江州十八年，驯服巴氏收拢民心，掌天下财贾供给帝国，用自己的一生成全忠义二字。

他们俱已无憾。

只是……始皇帝转过身，手轻轻抚过巴清的棺椁。

“你不是不老不死的嘛。”他用极轻的声音说。

叶子栖猛地抬头，灵堂前的烛火跳动着，将始皇帝的身影拉得老长。

叶子栖攥着衣角，极力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陛下，师父死前提到了您。”

始皇帝一下子回过头：“她说什么了！”

“臣没有听清。”叶子栖如实回答：“但臣记得她笑了。”

始皇帝怔在原地，眼中有一闪即逝的光。

他沉默良久，忽然开口：“巴清已死，巴山的事情，也该了一了了。”

不为别的，只是叶子栖忽然意识到，那才是陛下对真待正信重之人的样子。与之相较，自己不过是个得了几分好颜色的徘优弄臣罢了。

她从未被认可过，盖聂走后，她连狗尾续貂都做不到，不过是勉强站在他之前的位置上，聊胜于无而已。

只是她总是忍不住要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想起她同师姐墨玉扒着窗户偷听陛下和师父夜谈的那一晚。

她不是被选中的那个。

叶子栖号令一下，没几天的功夫，还清台的姑娘们就纷纷染起了指甲，叶子栖挨个捧起她们的纤纤玉手，左看右看无比陶醉。

那一刻，从小收获的所有夸奖赞誉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自卑感利爪一般掐着她的脖子，巨石一般压着她的肺。她无法呼吸，更挣扎不开。

那种感觉一连追了她好多年，从巴山一路追到江湖，直到她站上朝堂，这才缓缓的退到黑暗角落里，只要不死盯着看，就可以无限的接近于无。

只是这一刻，这种压抑在角落里的阴暗情绪一瞬间被阎乐给抖了出来。

叶子栖跟阎乐接触不多，只是刚来咸阳时以篆刻师傅“江州叶二”的身份同他喝过一次酒，还倒霉催的撞见了隐雾楼凶杀案。那之后好长一阵子，叶子栖一看见阎乐就觉得有头发顺着喉咙口往上爬，所以作为无痕时跟他走得并不近。

两人坐在轺车里，相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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