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展开一早就放在桌几上的布包，取出那部《全像古今》，恭恭敬敬地递到陆士元面前。

陆士元犹豫了一瞬，还是接了过来，翻开第一篇故事，认认真真地读着。

“贤侄，此言何意？”

“唉——”袁无涯叹了口气，徐徐道：“我近日听闻了一件让我想不通的事。

袁无涯见他心情不错，想着“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立即开口道：“其实今日提起那天许斋，实在是我心中有所不忿！”

故而我今日特来求陆伯伯，万望清议之时，能为天许斋说上几句公道话！”

我听了之后更是激愤难当，陆伯伯试想一下，那天许斋不过是个小小写书人，哪里受得住方老爷这般诋毁侮辱？

谁知，那天许斋是个颇有骨气之人，三日前竟然亲自来到方府，说愿意在五日后当着全城儒子的面与方老爷清议一场。

堂中只听得见铜壶滴漏的声响，一下一下，仿佛打在袁无涯忐忑不安的心上。

如果他不是这般心胸坦荡，又怎会与方老爷定下清议之约？但我这几日发现方老爷在大肆印制传帖，向城中名儒们分发。

这么一来，那些没有读过天许斋话本的老爷们，岂不是轻易地就被方老爷说动、蛊惑了？

陆伯伯读完之后究竟会作何感想？

会和我一样，觉得此书蕴含深意，有利于教化世民吗？

昨日劝了三位，只有一名大儒留下了书，愿意读上一读后，再做打算。

陆伯伯，他的本子就在书铺里摆着，谁若想读，随时可以买上一部，一读之下就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败坏道德时风之语。

哪怕天许斋写出经国之句、传世之语，一旦放在话本这等中，便再也无法与诗词文赋并肩匹敌啊！

如此一来，就算我能舌灿莲花，又该如何为他辩驳呢？”

袁无涯无奈地点点头：“陆伯伯说的这些，我心中也都明白，只是我觉得不能以体例上的尊卑，来论说道义上的深浅，二者之间无法等价而言。”

陆士元细想一回，道：“这话确实有些道理。”

袁无涯见他仍旧是犹豫不决，也不想再去逼他，起身行了一礼：“陆伯伯，天许斋之事还望你多加考虑。

像他这样将话本从坊间里巷送上文人案头之人，古往今来，能有几个？”

陆士元被这句话说得心中一动，张了张嘴，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袁无涯低头又是一礼：“三日后巳正，城北演武场，无涯恭候陆伯伯大驾！”

说完，他告了辞，转身离开陆府，奔往下一座名儒府邸。

就在袁无涯等人艰难地游走劝说之时，方鸿的府中却充满了提前庆祝胜利的喜悦之情。

雕刻好印板的曹家侄子，被周管家重金请到了府中，一定要留他到清议结束后再出府。

为了提高印制传帖的效率，方鸿专门找出一间敞亮通风的屋子，派了八九个小厮前去帮忙，一天下来，竟然印出了几乎两千张传帖。

捧着一张油墨未干的帖子，方鸿的脸上有忍不住的笑意，嘴角一扯，对周管家说道：“你看，这传帖字迹清晰，小小一张却包含了我对那冯梦龙的所有评语。

但凡是儒学之士，读过之后，必会对此人深恶痛绝，等到清议大会时，我看那竖子还有何话说！”

周管家忙不迭地夸赞道：“老爷言语有力，词句之间包罗万象，小人一读之下，满心佩服！

这传帖明日还可以印出不少，到时候送到演武场给到场的儒生们再发一回，保管叫那人身败名裂！”

方鸿看着他满意地笑道：“老周，还是你懂我的心意啊！对了，那逆子如何了？”

“回老爷，大公子在房中已经饿了两日了，明日是不是可以送些吃食？”周管家问道。

方鸿冷哼一声：“随意送一些吧，不要太精细，也别让他吃饱。我到时候还要带这逆子去参加清议之论，让他亲眼看看他崇拜的天许斋将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若是吃得太饱，恐怕他会胡乱发言，哼，我方家可丢不起这个脸！”

周管家连声应是，得令去了。

天色渐渐暗沉，给后堂点灯的小厮还没到来。

方鸿捏着那张传帖，静静地端坐上方，全身被笼罩在一片越来越黑的光影之中。

他的脸上浮现着一个自以为正义的笑容。

他的心中做出了一个自以为正义的选择。

冯梦龙啊冯梦龙，文人最忌身败名裂，遗臭万年，此番清议过后，就叫你在这苏州城里再也没脸待下去！

“体例？”袁无涯似懂非懂道。

“正是，”陆士元点点头，“家虽然脱胎于史家，但自古以来始终居于下位，所谓野史琐言、里巷街谈为，从名字上来看，一个‘小’字，就落了下意。

今日到了陆家，虽说有多年的相交之谊，但这样的事，又岂可强人所难？

他不敢细思，默默感叹一声，两只手握紧又放开，双目紧紧盯着陆士元的脸色，希望能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一些什么。

陆士元大笑一声，点了点头：“这倒是实话！”

一盏茶的时间过得极慢，终于等到陆士元合上书页，他急切又小心地问道：“陆伯伯，此书可还符合道义？”

陆士元将书放在桌几上，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你今日的来意，我已经明白了。贤侄，书其实没有什么大问题，我想不过是方鸿读不惯这样的故事罢了。”

袁无涯这才放心，正准备再说些话，劝他去清议大会，却听见陆士元继续道：“此事真正关键的不是书，而是话本，或者说，是这一体例。”

陆伯伯也知道，方鸿老爷与我家祖上有些旧亲，家父前几日被他请去，说要与众多乡绅联名上书，誓要将天许斋所写之书以‘淫秽’二字封禁。

家父劝过几句，可惜方老爷十分执拗，奈何不得。家父回府后与我说了此事，言语间颇为慨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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