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正则一度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甚至在周慎己打死了安国公府的狗之后，陆正则也只觉得他不过是个没有长成的小崽子。

周慎己第一次真正步入陆正则眼中，是在宗人府。

陆正则不动声色：“英国公？”

徐云瑞笑道：“是啊……说起来也是有些不好意思，按照辈分，英国公该算是本王外祖那一辈的呢……如今英国公府也没剩什么人了，本王原本是打算认下这个长辈的……但王妃说，若是英国公真的做了本王的外祖，长阳公主夫妇会尴尬不说，父皇大概也会觉得奇怪，这才作罢。”

茶室的门被宋禾敲响了：“英国公到了。”

他穿着最常穿的黑色长衫，这是皇帝特许给英国公府的权利；头上戴着金冠，对于成人而言还有些细软的发丝被规规矩矩地束进冠中，用一根金簪固定；他的五官清俊，作为乾元，大概是过于秀丽了一些，但这并不影响他身上的威势，因为他身上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冰冷的气息。

如今这个时候，英国公来做什么呢？

陆正则当然不是害怕周慎己，但也称不上多喜欢。

他拿着周锦渊和叶明玉的婚书出现，所有人都为他所吸引，可他却好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还不等陆正则再说什么，书房的门就被打开了。

周慎己背光站在门口，一张小巧的脸蛋上满是不耐的神情——

他早就知道了。

从他到达都城之后，他就知道了徐云瑞的身份，甚至他身上本就背负着揭露这一切的责任，可他往日里是怎么做的呢？英国公深居简出，少与外人接触，空有一个一等国公的爵位，手上却半点权力也无。

皇帝把他看做盟友。

一个小孩儿，能活成周慎己这样的，若是放在古早的时候，大概是要被看做妖异的。

周慎己也只矜贵地点了点头：“尚可。”

陆正则是个人精，却也分辨不出徐云瑞为何会把周慎己找来，他沉吟了一瞬，又看向了徐云瑞道：“既然秦王与英国公还有话说，老朽就先行退下了。”

徐云瑞竟不挽留：“实在抱歉，难得有机会与安国公说说话……宋禾，送安国公往前院去，安国公喜欢这六安瓜片，去库房里支出来，一会儿给安国公府送去，且当做是本王失了礼数，给安国公赔个不是。”

陆正则耷拉着眼皮，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徐云瑞，又扫了一眼周慎己，这才跟着宋禾走出了茶室。

陆正则前脚刚走，徐云瑞便四肢平摊地躺倒在了软榻上。

周慎己的脸色露出了些嫌弃的神色。

徐云瑞只当不觉：“总算结束了，累死我了。”

周慎己冷冷道：“这才到哪儿。”

徐云瑞轻哼了一声：“你又不和他说话，你是不知道，我笑得脸都僵了……烦人，他最好是会做点什么，别白瞎了我今天浪费的时间。”

周慎己摇了摇头：“你纵然是把消息放给他，他也不是一个会轻而易举动摇的人……陆正则此人，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只是简单几句话就想要他自乱阵脚，实在幼稚得很。”

徐云瑞见周慎己这副模样便来气：“那你说怎么办！我也真是服了，本来这一段该是用在陆佳行身上的……谁知道陆佳行竟然会比陆正则短命呢？”

徐云瑞曾经制定过一个十分详细且完整的计划。

但他在制定计划的时候，关键人物都还活着，甚至看上去，还能好好地活很久。

周慎己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他挺直着腰背，坐得端端正正：“楚王妃那里如何了？”

徐云瑞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从宫里调了两个医女过去，都是生育过的坤泽，长阳公主的人手，很干净……”

周慎己点了点头：“楚王妃和六皇子的事情还没完，其实用不着这样着急。”

徐云瑞气道：“你是不知道那王氏说了什么！她竟然想！”

徐云瑞还未说出口，周慎己便冷冰冰地接道：“混淆皇室血脉？”

这下连徐云瑞也都有些惊讶了。

周慎己当然是铁杆的秦王党，毕竟这英国公府这么多年屹立不倒，本就是皇帝为了徐云瑞准备的后手，周家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眼看只有临门一脚，谁都不会和权力、钱财、荣耀过不去。

但周慎己的年纪小，徐云瑞虽知他聪明异常，却也并非事事与他通气。

尤其是王梨梨，这事儿实在是太敏感了些。

徐云瑞还没接话，周慎己便嗤笑了一声：“也就只有你们徐家人，觉得徐家血脉是什么好东西。”

徐云瑞瞪大了一双眼睛。

他的这个小外祖，思想实在是危险得很啊！

周慎己点到为止，也不再骂什么，只是接着道：“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叫我说来，随便抓一个由头，慢慢开始查就是了……徐徐图之，三年即可成大事。”

徐云瑞摇了摇头：“不行，我要在王氏生产之前，把此事解决。”

周慎己瞥了他一眼，眼中满是鄙夷，大概是不论如何都想不通徐云瑞会在这样的问题上如此迂腐。

其实即便是三年，王梨梨的孩子也根本没有长成，完全不用担心什么……

但徐云瑞就是受不了，他受不了王梨梨会生下一个坤泽，然后不知从什么地方抱来一个乾元，上了皇室的名牒。

徐云瑞不愿意，周慎己也没有办法，徐云瑞与先前的徐永明、现在的徐永安都不同，秦王党高度集权，徐云瑞一人就能掌控左右，不似之前的楚王党，事事还要受到安国公和皇后几人的掣肘。

周慎己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半天才有些迟疑地开口：“风险极大。”

徐云瑞抬了抬下颌：“你且说说。”

周慎己这才看向了他：“你如今无非是想让他做点什么，他不愿做……咱们……栽赃就是了。”

徐云瑞此人，虽然不是什么满口正义礼教的君子，但到现在为止，还不曾真真正正地嫁祸什么人。

倒不是不愿意，只是没有必要。

现在被周慎己骤然提起，徐云瑞心念一转，立刻有了主意：“你觉得，刺杀本王怎么样？”

别人没什么可用的了，不管是刺杀王梨梨还是刺杀徐永旭，最后都是指向的徐永安，因为陆正则没有必要做这样的事。

但徐云瑞不一样。

只要放出风声，徐云瑞手上捏着能够颠覆安国公府的证据，而后他被人行刺，任谁都会往安国公府的头上去想。

王梨梨和徐永安都还没有完全把控住安国公府，那么……

最有嫌疑的人，必然是陆正则。

周慎己看了看徐云瑞，默不作声——

他原本是想找个别的什么人来代替徐云瑞做这一段戏的，毕竟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但以徐云瑞的性子，大概也未必愿意。

徐云瑞见周慎己不说话，只当他是默认了，脸上竟还露出了些跃跃欲试的表情来：“不错、不错……这个名头大，查起来的速度快且透彻……这样才能把东西一口气放出来……”

徐云瑞如今当然不是在没事找事。

原本按照周慎己所言，是他们最开始的计划，随便从安国公府相关的人里抽一个小小的案件出来，譬如某县县令欺男霸女，由此开始顺藤摸瓜，县令为何敢这样来做？受到欺侮的人分明去了府城上告，为何却不曾上达天听？府城里的又是何人手下？

这样追究，三年左右，便能追到安国公府，便能追到安国公的身上。

而后，才有那封血书的用武之地。

但徐云瑞现在要求事情更快、更准确地结束，这一计划便不得不作废了。

比起之前的从下往上，现在的秦王一系在思考如何从上往下，直接从源头掐灭安国公的势力。

贸然起底二十余年前的事情定然是不可行的，安国公府就像是百足之虫，若是一击不中，死而不僵，后续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最好是现在、眼下，安国公府出了什么令人瞩目的事情。

这是徐云瑞想要刺激陆正则的原因。

周慎己与陆正则本人打交道的时间并不长，或者说，因为他的年龄，他与都城的这些政客们打交道的时间都短得可怜，但周慎己却很会察言观色，他可以从皇帝提起陆正则时的态度，一点点去推敲陆正则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正则未必会上钩。

栽赃嫁祸，实际是下下策。

但不要紧，世上诸事本就没有完美无缺的，皇帝和徐云瑞一样，也在等一个契机，只要徐云瑞递出刀柄，皇帝不会犹豫接下。

只是这件事——

最后的主动权，就又落到了别人的手里。

他是个妖类。

“英国公。”陆正则没有起身，只是微微颔首：“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这是一件说来十分好笑的事情。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把一个，当时还不到十岁的小孩看做盟友。

“王爷。”

陆正则直到那个时候，才慢慢明白过来。

是了，周慎己是不同的。

哪有一个小孩儿，能像是周慎己这样？

陆正则问得当然不是这个。

他原本以为徐云瑞与自己谈话，当然就该是两个人坐下来，定定心心地说，你来我往、互有胜负，就如他和皇帝这么多年来做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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