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杨滨进了看守所，柳政委就特别叮嘱，加倍小心看护，排除所有潜在危险，防止他遭遇不测。

但杨滨是“枪”，他只执行命令，而并非主谋，掌握的消息有限。他只联系王小山一人，可王小山已死，死无对证，这条线基本就断了。

记得那年，他考到我们局，因为专业成绩好，人又踏实勤快，在入职培训的时候就被好几个部门相中。

为了争他，各部门可谓是各出奇招。政治处腾出备勤室，要单独给他当宿舍。出入境更狠，表示大厅好几个姑娘是单身。当时治安主持工作的蒋剑最绝，直接跑到我师傅办公室静坐，得不到杨滨就不走了！

杨滨坐在椅子上，目光低垂，面无表情。他手腕上的铐子有些刺眼，我总觉得，那不是属于他的东西。

他比之前瘦削了些，但看起来依然很健康。

“裴然自己都是愣头青，怎么带徒弟？先给郝帅，裴然再等两年！”

我师傅一锤定音，了结了我与杨滨的师徒缘分。但即便如此，我也一直把杨滨当成好兄弟，我对他的期待不比对孙宇少。

洪亮微微侧头，看了我一眼，我暗暗吐了口气，收拾好情绪，进入正题。

“郝帅问你好。”我说。

“谢谢。”杨滨回答，语气淡淡的。

“根据你之前提供的线索，那三个孩子已经找到了，现在都在医院，状况稳定。”

我一边说，一边留心杨滨的神情。在我说到三个孩子得救时，他眼中有光亮一闪而过，但也就是那么一瞬而已，他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但是……”我拿起手里的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儿，漫不经心地问：“郦城‘内鬼’，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徒弟了，你再等两年吧！哈哈！”郝帅搂着杨滨的肩膀，乐呵呵走过我面前的画面，如今还清晰印在我记忆里。可是为什么，那个曾经并肩战斗过的人，曾与我和洪亮千里奔袭的兄弟，曾为救一个孩子跟歹徒拼命大男孩儿，却在今天坐在了我的对面？

杨滨这招确实厉害，连柳政委都信了他。我想了想，三分真，七分假，当真比较唬人，郗阳平时总这么干，但郗小骗子比杨滨可爱多了。

虽说上了当，但有一件事我几乎可以肯定，我说：“你很关心那几个孩子。”

“不关心。”杨滨打断我：“裴队，你这种说话方式，不符合审讯规定啊。你可以提问，但不能诱导。”

“卧槽？”洪亮脱口而出，明显是有点儿懵了。“这孩子怎么好赖不知了？”

我轻轻摆了摆手，继续道：“你是个讲情义的人，重感情，守承诺，却也因为这样，容易被人利用。”

杨滨立即否定我：“我没被谁利用，我自己选的。”

我不予理会，继续：“在你把那包药放在郗阳柜子里的时候，你就已经有被那些人抛弃的预感了，对吗？”

“裴队，您把我想得太神了吧？我是去杀李檬的时候，才发觉事情不对，但是我没办法了，就算我不动手，也会有别人补上，到时候，那三个孩子就连机会都没有——”杨滨突然顿住，大喊起来：“你诈我！裴然你诈我！”

我也不想啊，你好好说话，交代清楚，我不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说来说去，你还是在意那三个孩子。”我漫不经心：“是什么，让你在李家姐弟和三个孩子之间下了决断？三条命比两条命值钱吗？”

“当然不是！”杨滨略微有些激动，但很快又平复下来，看得出，他在克制。

我看了一眼洪亮，他起身，倒了杯水，递到杨滨面前，里面是我带来的茶，明前龙井，带着淡淡的香气。

杨滨的目光落在那杯热茶上，盯着看了几秒钟，方才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放在杯子之后，他之前抵触的情绪缓和了许多，我心里的石头方才坠地。

说是审讯技巧，安抚对方情绪，其实我特么也打鼓。这杯茶水不过是我俩之间的一个台阶，根据我对杨滨的了解，他虽然心中挣扎，但不会想一直隐瞒。所以我敢赌这杯茶，换了别的嫌疑人，估计这会儿得泼我一脸……

杨滨喝完茶，我试着问了几个问题，他都没回答，我心一沉，估摸着自己掉链子了，他却突然问了我一句话，差点儿呛死我：“裴队，我觉得你人不错，怎么就跟那帮人蛇鼠一窝了？”

啥？

我登时懵了。要不是洪亮在我身边坐着，杨滨在对面上着铐子，我特么差点儿以为自己才是犯了事儿的那一个！

洪亮轻咳了一声，差点儿没绷住，我俩稍微调整了一下，我先说话：“你指的是，郗阳？”

“不然呢？”杨滨还挺生气:“裴队，你变了，我刚到单位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我正准备跟他争辩呢，他这一句话，直接给我整没电了。

“不是，你俩等会儿。”洪亮打断我们：“这什么情况？”

杨滨瞪着我，是真的很生气：“我都已经跟政委说得那么清楚了，郦城那边有问题，他为什么就不能彻底查一查？”我刚要替我师傅鸣不平，杨滨直接给我堵死了：“反而派了你去！你去那儿还能查到什么？你现在脑子里只有郗阳，怎么可能不包庇他舅舅？”

哎呀我去？我无语了。换一个人去，查到的也是一样的你信不信？

“你说得没错。”

我点头，杨滨却愣住了，刚刚的笃定也消散了，换成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你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了我还没说完呢。”我把胳膊肘子往桌子上一杵：“你说得对，我确实脑子里只有郗阳。”杨滨听了，表情变得有点儿精彩，我竟一时无法形容。算了，爱咋咋地。我继续道：“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徇私，况且，郗阳本人和他那个舅舅也有矛盾，说是深仇大恨也不为过。”

“你说什么？你骗我！”杨滨激动起来，真的拿起桌上的杯子，我下意识躲避，担心他泼我一脸，场面逐渐向着“我是渣男”的方向发展了！

这时候，看守所的兄弟开了门，将近两百斤的大个儿，抡起警棍敲在铁柱上，“咣咣”地响。甭说杨滨这二十出头的小伙儿，就连我这三十多的大老爷们儿，都让这两声震得够呛。

大兄弟看看我，问：“裴队，用帮忙吗？”

“谢了兄弟，不用不用。”

“那行！有事儿招呼我！”大兄弟走出去，带上门，又是“咣当”一声，屋里回复了平静，静得有点儿微妙。我感觉很不好，只想快些结束这场问话。感性的人确实不适合当刑警，我始终忘不了对面的杨滨曾是我的兄弟，始终觉得他不该走到今天。

从看守所回市局，洪亮开车，我坐在副驾上，腿上放着笔录，手按在太阳穴上，头疼得厉害。

“然哥，没事儿吧？”洪亮语气里尽是担忧。

我长叹一口气：“到底是谁？”我转向洪亮：“你说，这人到底是谁？做坏事就不是留个名吗？为啥要打着肖映诚的幌子？”

洪亮：“……”

“哎呀算了算了。”我摆摆手：“你开你的，我自言自语得了。”

按照杨滨刚才说的，他没骗柳政委。在得知自己被舍弃之后，他把知道的一切都交代了，包括那三个被拐来的孩子，那伙人准备通过“换梦剂”洗脑，把他们做成“定制商品”，卖到国外去，就像之前我们解救的孩子一样。

他指认郦城“内鬼”，因为在他眼里，郦城就是有内鬼，郦城局的人和肖映诚一伙人沆瀣一气，里应外合，把魔爪伸向那些孩子。

我翻开笔录，扫过上面记录的对话。

问：“你的上线是谁？”

答：“王小山。”

问：“你们跟肖映诚是什么关系？”

答：“合作关系。”

问：“说具体点儿。”

答：“主要就是把孤儿送到国外去。肖映诚负责提供药物，王小山负责物色人选和心理干预。”

问：“送？”

答：“卖。”

问：“诬陷郗阳向柳爱军投毒，是谁指使你的？”

答：“王小山。”

问：“通过什么方式传达指令？”

答：“手机软件，我们用一个专门的服务器联系。”

问：“王小山是否告诉过你投毒的原因？”

答：“他跟肖映诚闹了矛盾，让我报复肖的外甥。”

问：“为什么说郦城公安有内鬼？”

答：“他们跟肖映诚有联系。这次你们救出来的三个孩子，就是肖映诚准备从芒江口岸带出国的。是王小山告诉我的。”

我合上笔录，闭上眼睛。王小山是死无对证了，但郦城的情况，明显跟杨滨说得对不上。看来我们是算错了，我以为杨滨背后的人，是算准了这小子不会出卖自己，才敢就这么把他舍弃了，现在看来，我们完全算反了。

他早知道杨滨会交代，那三个孩子之所以迟迟没被转移，就是等着我们去救，好成为肖映诚就是幕后主使的作证。王小山已死，肖映诚就成了唯一的主谋，若没有郦城警方的深入调查、没有三妹的再次出现、没有黄泽持续关注，单单根据龙城发生的情况判断，恐怕现在龙城局已经把肖映诚列为第一嫌疑人了。

如此机关算尽，环环相扣，我不禁冷汗直流。我们的对手，当真可怕。

就在刚才，讯问接近尾声的时候，杨滨突然问我：“你是不是恨我？”

“什么？”咱俩就是普通同事，你有话说清楚，要不我回去跟我媳妇说不清楚！

“我三番五次害郗阳。”

“哦？还有哪次？”尽管心里有了谱，我还是想听杨滨说。

“过年那会儿，山里。”

“你是最先到现场的？”

杨滨点点头：“不错。收到消息之后，我立即跟王小山联系，是他，让我那么做的。”

“哦。”

“哦？你猜到了？你怎么猜到的？”

我叹了口气。我该说什么？靠逻辑，加上细节。我把郝帅当天对他的埋怨，以及那人挑拨郗阳和他舅舅关系联系起来，简单跟杨滨讲了讲。

“怎么会这样？”杨滨颓然坐着，看向我，双目却不聚焦，半晌儿没说话。

其实我没必要告诉他如何推断，但还是那句话，我总是会想到他是我曾经的兄弟，当然也时刻不能忘记他害过郗阳，即便是受别人的指使。

回到市局，我忙着找柳政委汇报情况，于是忘了一件事——郗阳给我的那个小礼盒，还掉在座位下头的空隙里。

数月之后，我在另一个人脸上，看到了同样的表情，我开了枪，但不够果断，为时已晚。

杨滨的脸上还带着笑：“说谎的时候，掺杂几句真话，才更可信，不是吗？裴、队、长。”

杨滨嘴角抽动了一下，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好端端的，怎么抽了？哦，他是想表现不屑是吧？哎呀小子，还是嫩点儿，到底表现出情绪了，怎么不继续装老炮儿了？

一旦嫌疑人表现出情绪，讯问就有了方向。

龙城市看守所，我与洪亮并排坐着，打量着对面的人。

洪亮开了口：“你之前给政委提供的消息，基本都得到了证实，但郦城局内鬼的事儿，我们已经排除了。”

我问：“所以，为什么撒谎？”

“哈哈！”杨滨笑出了声，与其他阳光少年的笑容完全不同，杨滨笑容里带着阴暗，没有一点温度。原来真的有反派标准笑容。如果可以，我宁愿永远看不到这种表情。

可各个警种都缺人，综合考虑用人需求、工作能力、个人意愿等等，局里最终决定让杨滨来了刑警队。

那时候，冯队有意让杨滨跟着我，但我师傅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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