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

“你一天看谁都变态！能不能换个词儿？”

时值深冬，雪把田野的垄沟铺平，踩下去深一脚浅一脚。我从村口一直追到风力发电站，终于把人按住了，一回头，身后一个兄弟都没有，漫天大雪。我彻底傻了——我转向！

押着嫌疑人，顺着来路的脚印找回去，我才发现自己鞋子里都是雪，已经化成水了，鬓角的汗水流下来，被冷风吹得凉嗖嗖的，打了几个寒颤。

我当时年轻，除了胆子大、体力好，没别的优势。嫌疑人逃跑，我和几个兄弟拎着个微冲在后头追，除了抓人，什么都不想。

张超得知我们怀疑顾子俊之后，蹙眉深思熟虑，然后一拍大腿，得出一个结论：“这小子变态！”

先不说顾子俊跑墓地干嘛去了，他离开学校，技侦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黄泽联系技侦，我联系顾子俊的导员。自打从顾子俊学校捡到密钥，我一直跟这位老师保持联络。

“不是不是。”张超晃悠胳膊：“你不觉得这小子有时候一惊一乍的，有时候又特别冷静？之前我弟一支箭，给他吓得嗷嗷的，天天跑你单位来求救命，恨不得抱着我小嫂子不撒开，胆小如鼠不过如此了！你们想想，假如，我说假如啊，那天去接头的，就是顾子俊，你说他唱着歌从楼上下来，楼下三十多个警察，他还能唱歌，这得是啥心理素质？是不是贼变态？”

并非技侦的问题，是我太过大意，之前还跟郗阳说，顾子俊可能懂反侦察，洪亮跟他才会跟丢了，可我压根儿没跟技侦提这茬，大家把顾子俊当普通学生对待，对他的监控也仅仅局限于手机信号。

从现在的情况看，顾子俊或许早已发现自己被监控，所以他的手机信号从没有离开过学校，他也没有在学校以外的任何地方使用过网银或者信用卡。这到跟我们在找的“刘永”颇为相似，我坚信盯住顾子俊，一定能找到刘永的下落。

孙宇挠头：“好……像是有点儿，但是张主任，你这口音是怎么回事儿？”

“还不是你家队长闹得！我一跟他说话，就被拐到东北去。”

我？“我刚说东北话了吗请问？”

小老师一路飞奔，从办公楼跑到教学楼，拍了顾子俊上课的视频给我。男孩子百无聊赖，一会儿转笔一会儿开窗外，心思全不在学习上。我看着视频才略略放心，还好没脱管。可就算这人没跑，形势依旧不太乐观。

我特么想踹死他……

“大概在什么位置，你能找到吗？”

张超挠了挠头：“能是能，不过我一会儿要接月月下班，说好今天去星河旋转餐厅，我提前一周订的，不能退的！”

都什么时候还忙着谈恋爱？我十分愤慨！抓起纸笔往他身上一扔，说道：“画个图！”

“你自己去？墓地啊！你不怕鬼了？这天可快黑了，有鬼火哦！”

“画！”这么多废话！

黄泽有些担心：“要不等洪亮回来，你俩一起去吧。”

“不用不用。”我摆摆手：“你们忙着，我自有打算。”

我能有啥打算？找我家小百合啊！出现场回来啦！老公带你出去兜风啊？上哪儿呀？上、坟、地……？我擦我果然很无聊！天啊我该怎么哄郗阳开心才好啊？

郗阳从现场回局的时候，已经过了下班时间，食堂关了。我带他出去吃东西，郗阳没什么胃口，想了半天，说吃粥吧，我俩去了附近的潮州菜，就是郗阳第一天住进我家时候，我点外卖的那个馆子。

吃东西的时候，小百合有点不开心，我问他是不是累了，他拧着眉头，说这家的鱼太腥虾太咸蛋太老肉太柴米太硬。我说你这是来了一段贯口？郗阳笑起来：“就是说，都不如师兄做的好吃！”得！又开始了！我小百合真甜！

郗阳现在饭量大了些，当然仍不如我，但因为他吃得慢，我俩总是一起动筷子，又同时停下，特别默契。

吃完晚饭，我问他想不想遛弯儿，他惦记雪嘉，我说那小狗子到点儿就自己开小门去院子里散步，跟要成精了似的，不用操心。郗阳被我说动了，点点头，乐呵呵问我：“师兄，咱们去哪儿啊？”我说：“去公墓，行吗？”

“超哥在公墓遇见顾子俊了？”路上，我开着车，郗阳一脸惊异。

超哥？哦，张超。一个叫哥一个叫嫂子，他俩叫得怎么这么乱？

我说：“本来想着明天去看看，但我总觉得不踏实，干脆今晚就去瞧瞧。你闭眼睛歇会儿，到了我叫你。”

“师兄联系好墓地的工作人员了？”

“啊？没有……”还得提前联系吗？那地儿，如果没事，应该没人会半夜去吧？

郗阳叹了口气，打了两个电话。“好啦，一会儿会有人等我们。”

还是我媳妇厉害！

“师兄，你说——”小百合话到一半，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就皱起眉。

我开着车，问他是谁，郗阳还是一脸的不开心，也不接电话。

这表情，莫非是——“你舅舅？”

郗阳不置信：“师兄怎么知道？！”

不然还能有谁让你露出如此纠结的表情？

“为什么不接？”

郗阳生气。“果然不能用他给的手机，他准又在我身上装定位器，看到我往城外跑了。”

我服了，我该说啥？

算了，一家人以和为贵，以和为贵。“舅舅也是为了你好。”说完，我都想抽自己，真的，张超的结论很对，肖映诚绝对是个变态，他对郗阳的控制欲强到可怕。

电话响了几声，便挂断了，看来肖映诚很明白，他这外甥是不可能理他的。小百合不开心了，我要怎么哄他呢？

“唉，你看这条路，熟悉不？就是我们当初一起去隋亮家那条。”

郗阳完全提不起精神。“师兄，回海城不就是这条路？我都走八百遍了。”

我：“……”换一种撩法！“我帮你暖手啊？”我最初就是这样骗到牵手的！

“师兄，现在已经是夏天了。而且，空调什么时候能修好，过几天更热了……”

“哦对对对，我忘了修空调。要不我们直接换车吧？”

“啊？！好哇！”

卧槽？小百合眼中那突然迸发的光亮是怎么回事？

“买什么好啊？上次去接机的，师兄喜欢吗？可是我最近钱不够……唉有了！”

“你要给谁打电话？”

“我舅舅！提前预支点儿。”

我：“……”我一把按住他的手。“这不太好吧？”

“为什么？反正都是我的钱。”

“至少现在还不是。”

“也对。”郗阳认认真真地点头：“那只能等他死了。”

我一口老血差点儿活活呛死！郗阳这说话方式，难怪觉得跟亲戚相处困难。可他平时挺会哄人的呀，而且小百合察言观色，就算我让他有话直说，也不至于这样啊！

“小百合，你跟你舅舅，这几天有联系吗？”

“没有啊。”他答得倒是自然。

“他回来那天见过一面，之后就没再联系了？电话也没打吗？”

“哎呀真的没有，师兄你太能吃醋了！哈哈哈哈哈！”

郗小骗子假笑太假了。

哈哈了半天，郗阳停下了，盯着车窗外的路，没了动静。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刚刚路过的岔路，再往上，便是肖阳烧死的地方。

亲手为一同长大的人做尸检，并且怀疑凶手就是抚养他们长大的人，郗阳当时有多难过，我简直不敢去想。

“师兄。师兄！”小百合的声音飘进我耳朵。

“我懂。”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你没能在正常的家庭环境里长大，没能体会到亲人之间的关爱，这些遗憾，我都会弥补给你。你说你不原谅，我记得，那就不原谅，我陪着你，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小百合，我会永远守着你，敬你、念你、疼你、爱你！”

“师兄……”

“你别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知道了？”

“我知道，你会感动，这很正常，但我绝对不是空讲甜言蜜语，我——”

“等一下等一下，师兄，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那你是以为我知道什么了？哎呀小百合你干嘛了你快说呀快说呀你要急死我了！”

“我没干嘛，不是我！我是想说，师兄，你开错方向了！”

我：“……”

我擦我转向啊！

这么一折腾，我俩到墓地的时间比预计的还晚了半个多小时。我以为等我们的会是个看守墓园的大爷，颤颤巍巍拎着盏灯笼的那种，没曾想是个三十岁左右西装笔挺的小伙子。

“郗法医！”小伙子冲郗阳打招呼，笑容不过分热情，但绝对足够礼貌。

迟到这么久，我很不好意思，刚要说话，郗小骗子先开了口：“抱歉，路上堵车，久等了。这位是龙城市公安局一支队的副支队长裴然。”

“您好！”小伙子伸出手：“我是墓园的夜班经理，我姓曹，清曹竣府的曹。”

阴曹地府的曹……我跟他握手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这四个字。

郗阳我俩跟着曹经理，一路往墓地深处走，路边有灯，周围环境也很好，并不似我想得那般阴森恐怖，当然，也或许是郗阳走在我旁边的缘故，我竟然一点都不担心撞上什么“脏东西”。

“师兄？你干嘛老看我？”郗阳小声问我。

我挑挑眉：“我媳妇一身正气！”

郗阳：“……”

曹经理一边带着我们往前走，一边介绍这里的情况。我想起张超那个投资墓地的段子，姑且称为是个段子，随口问曹经理，活人买墓能办吗？曹经理愣了一下，依然挂着那副并不热情的微笑：“咱们墓园的墓穴是不能预售的，必须是有丧葬证明、死亡证明的才能购买墓穴。”

“那要是死亡证明作废了呢？我是说认定死亡的，又发现人还活着。”

“您是说许先生吧？他的情况比较特殊，目前我们正在跟民政部门请示，相信很快就能有结果。”

“辛苦了！”我说。快不快我不知道，我发现这经理说话也是很有水平。他不说墓穴不得预售，而只说他们墓园，因为龙城有两处公墓，他只说自己合规，至于别的，人家可是什么都没说。说到许朋的墓地，他则是直接把皮球踢给民政，一句“相信”更是把对方架起来，下不去了。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今儿是完全不担心遇见鬼了，如果遇上，我毫不怀疑这位曹经理能把鬼说服了。

“到了。”曹经理停住：“就是前面这片了。”我随着他的指引望过去，前面的区域墓碑不多，不比之前路过的那些气派。“这个单元位置从风水讲，不如刚刚那片，不过价位也低一些，还是售出了一些。”

顾子俊来这里，会是祭拜谁呢？

我谢过曹经理，往墓碑间走过去。一抬头才发现今天是满月，再一低头，郗阳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小声说：“师兄，你是不是害怕了？要不我们明天白天再来吧。”

“害怕？没有啊！”我指着天空：“我是想说，你看今天月亮多漂亮，等会儿回去路上，我们可以在天龙山待一会儿，安安静静赏个月，你说好不好？”

郗阳愣了愣，旋即笑了：“好！”

我俩一起往前走，看过每一个墓碑，我都道一句“打扰了”，就像每次跟群众了解线索一样。

墓碑上的祖籍显示，葬在这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他们因何种原因来到龙城，又如何在这里死去，留下了多少故事？墓碑无言，静静伫立，默默讲述着。

第一块，没问题。

第二块，没问题。

第三第四块，都没有问题。

直到我看到第八块墓碑！在我意料之中的场景真正出现的时候，我却感觉到脊背森寒，仿佛周围真的起了鬼火，而墓中有一个幽蓝幽蓝的影子正慢慢站起身！郗阳看向我，目光里疑惑、惊讶又渐渐转为发现线索的惊喜！

“有什么问题吗？”曹经理走上前。

我立即问：“墓穴买卖看丧葬证明，那墓碑？”

“也是一样的。骨灰会先在骨灰堂寄存，下葬之前，我们都会仔细核对，确保骨灰、墓穴、墓碑所属人完全一致。这是大事，万万不能出错。”

我与郗阳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看向那块墓碑，碑上写着三个字——刘向南。

骨灰？突然，我想到一件事：“张超，你说顾子俊去扫墓？他给谁扫墓？”

“那我哪儿知道啊？我还能问人家——唉，你家谁死了？还是问人家——唉，你家也埋错了？”

“你不用说话，你往那儿一站，就传染给我了！”

我简直没脾气了。

我到治安第二年，有一次抓赌，在龙海两城边界的农村，“三不管”地带，几百平的场子，三层岗哨。

张超继续：“你们说，是不是这帮人合伙，杀了个人，冒充刘向南？你还记得不，刘向南死之前，他媳妇死活不让外人靠近，会不会是他们串通起来搞了这一出，坐实了刘向南已死的结论？”

张超的提问说到我心里了。

那天，顾子俊在学校跟某个人的对话，提到过什么迫不得已才动了手之类的，如果指的是刘妻把郗阳当顾子俊打了，那就可以讲通了，而刘妻事后把骨灰撒了，就不是出于对丈夫出轨的愤恨，而是彻彻底底地毁尸灭迹！

走着走着，嫌疑人脚底打滑，身子一偏，险些栽倒！亏着他个子小，被我一把拎起来。雪塌下去，我俩才发现，我们刚刚跑过的地儿有一处深坑，底下好多碎石头，如果掉下去，摔断胳膊腿儿是轻的。

比起千里奔袭，路边的坑洞更危险，面对顾子俊的时候，我的心情便是如此。他跑不过我、打不过我，甚至对骂都不见得能在我这儿占到便宜，我就站在他对面，却完全不知道这条路上有多少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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