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郁城倒是有些意外，点了点头：“父王怎一猜就准？”

永王有不能跟她说明的缘由，只得开口叹道：“为父也是过来人，那次相见就能看出他对你有意，而且为了你是连性命都能豁出去的，自然就先猜他。”

王敬宽心中难过，却也不敢忤逆自家爹爹，只能退后半步垂首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不敢了。”

王卓一脸恨铁不成钢，打算今日就将他心里这脓包挑破了，阴沉着面色开口：“眼下裴昭回来了，你的那些小心思好好收收，都是被你娘宠坏了，就敢瞒着我上门提亲？！王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有这个闲工夫好好想想怎么把差事办好吧，给你安排的都是别人求之不得的官职，你反倒好……哼。”

于是当兵部右侍郎王卓访友归家，听到自家儿子又吹起了那幽幽咽咽的萧曲时，气得直接冲到后园夺了他的萧：“大过节的又吹这些悲悲戚戚的东西，你就剩这点儿出息了吗？！”

永王见她这样心有所感，想了想这两年间她身边来来去去的人，突然就明白了：“是你那个亲卫队正，花校尉是吗？”

裴昭听永王这口气，知道无论找东西这件事是真的还是托词，自己都不适宜再留，当下便提出先告辞。

永王遣了高顺送他，又带着梅郁城到了书房坐定：“刚刚我提到你二人的婚事，为何你面露愁苦？”

梅郁城颔首道：“故而，女儿已经婉拒了仲显兄，且此生都不打算再婚嫁了，还望父王慈心成全。”

“什么？”永王眉头一蹙：“我还以为是陛下……”

“陛下如父王一样一直在为女儿筹谋，但也没来得及。”梅郁城对着自家父王，心中伤感也不再压着：“我即将服下第三粒药的当口，被人发觉了，便舍了自己的性命为我打通了经脉。”

永王看着她叹了口气：“想来你已经禀过你娘了，我也只能依着你，不过陛下那里你也要禀奏一声，若是他一番好意为你赐婚，你可没有由头抗旨不尊。”

“是。”梅郁城仔细应了，父女二人又说了几句家常和朝政之事，梅郁城便告辞离开了。

梅郁城离开王府后不久，高顺便进了永王的书房，请安后关上了门，永王正在伏案练字，看他这样就知道有事要禀：

梅郁城不知自己的心思义父能否理解，斟酌许久还是开口言道：“女儿也曾对父王禀过两年前被暗算，命不久长之事，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一人舍了性命替我续上了命……”

半天没动静，高顺偷偷抬头却见自家王爷面色阴沉：“不去，没道理本王身为亲王，上赶着给他送礼！”

高顺吓得一缩脖子：“是，小的明白了，王爷息怒。”

忠心耿耿的总管倒退着出了书房，心中感慨自家王爷和赵国公一个当朝亲王皇叔，一个内阁宰辅侯爷，斗起气儿来竟跟五岁学童一般。

不过即使聪明如他也搞不懂，高大人为何要在朝堂上附议齐首辅的谏议，让自家王爷代皇帝祭祀泰山，不啻将他放在火上烤。

梅郁城回到府中，便有家人来报说卫明月来了，刚刚给老夫人请安说了会儿话，眼下正在客院与温律在一起，梅郁城一向喜欢这个精明可爱的卫大人，便让白盏月提了一篮子时令瓜果和香茶，往客院找她们说话儿。

还没进门，就听到卫明月叽叽喳喳的声音：“啥？你说郡主姐姐不打算嫁给裴将军啊？！”

然后便是温律斥责的声音：“你小声点儿！”

梅郁城并不在意她们这样善意的议论，也不打算躲着，便抬手止住打算上前通报的白盏月，还是步履从容地往院儿里走，便听卫明月又道：

“那怎么了，这是在侯府，不都是向着郡主的人……要我说，这可是太可惜了，我在京里每每听到那些高门大户的金丝家雀儿编排郡主，我都恨不得上去揍她们一顿，眼下裴将军好好儿地回来了，不正好打他们的嘴，可惜郡主姐姐又不想嫁了……”

她话似没说完便生生止住，梅郁城看了看自己离堂屋的距离，心说这丫头的轻功的确不错，遂一笑举步进了堂屋，温律和卫明月赶快过来见礼，梅郁城笑着让她们都坐下说话，也不点破刚刚的事情，卫明月却是肚子里搁不住事儿的，又觉得自己背地里编排她不合适，便起身福了福：“郡主，我刚刚跟令宥闲聊提到您的婚事，绝无编排您的意思……”

梅郁城笑着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好：“好了，我都听见了，不是想编排我，是想揍那些编排我的人。”

她一句打趣，房内尴尬的气氛顿时消散，温律略带嗔怪地看了看卫明月，对梅郁城道：“郡主别听素影瞎说了，内卫都管不住她那张嘴。”

卫明月瞥了她一眼：“我只是替郡主姐姐不平，凭什么她在边关累死累活付出那么多守着京城，换来的却是京城里这些金玉窝里养尊处优的雀儿们空口白牙这么编排她，若是黑了心的男人说也就罢了，同为女子，凭什么无端编排女子？难不成她们不懂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道理吗！”她越说越气，声音也高了些，温律无奈抬手去捂她嘴：“怎么还越说越有理了你……”

梅郁城听了卫明月的话，心中却无端畅快，抬手将温律的手拉下来，又拉住卫明月的手，笑眯眯地拍了拍：“好了好了，素影这话我爱听，不过你也不用过于替我气愤，其实我自己倒没什么。”她拿了两个脆枣递给她们二人，一笑开口：“我守着边关，是为了社稷百姓，这些事你们能看懂，是因为你们见识广博，经韬纬略不输给男子，咱们是一样的人，可素影说的那些女子，她们不懂这些，她们的心眼儿就这么一点儿……”她抬手也捏了个枣子：“还没个枣核大。”

卫明月“噗嗤”一笑，梅郁城又道：“但我不会厌恨她们，因为他们囿于家法规矩，囿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鬼话，她们也是被这些坑害的女子。”见卫明月和温律一脸若有所思，梅郁城又看着她们笑了：

“但我总是会想，如果咱们这样的女子越来越多，那样的女子便会越来越少，当今圣上十分看中女子的才华，想必你们也知道，他多次推行女科举未果，但陛下并未放弃，咱们大周女子所能做的必然会越来越多，为了那一天，咱们这样的女子自然要多出一把力，她们编排我，不过是因为困在内宅里实在无聊了，我在边关听不见，耳不闻心不烦，又不会说掉我一块肉去。”她笑了笑，又开口：“所以，无论是你们还是那样的女子，只要是我大周的臣民，我都愿意保护她们，我能做的，就是不让任何一个大周百姓为异族□□，就好比你们要做的，是维护法纪，辨奸佞，明清浊，不必在意别人说什么，咱们自问心无愧，鸿鹄翱于天际，无须为燕雀之音扰心。”

听了她这话，温律面上浅笑着，眼眶却是一阵酸胀，卫明月更是听得痴了，许久才一叹开口：“郡主姐姐，我若是个男子，定要娶你。”

她一言出口，梅郁城和温律都笑了，温律实在忍不住敲了敲卫明月的脑袋，白盏月正给她们斟茶，此时笑得一抽一抽的，赶快抬高了水壶，卫明月瘪了瘪嘴，老大不愿意：“我就打个比方，我又不是那样……”她说着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梅郁城跟女孩子在一起倒是爱打趣，此时笑着拍拍她肩膀：“我明白，你若是‘那样’的女子，也轮不到我，令宥早被你娶了。”

温律被她逗得脸一红：“主帅您怎么跟素影一样了，早知道我就该拦着她不让她来搅乱，好好的郡主被她给带坏。”

卫明月又嘴硬：“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倾慕郡主的才学和胸襟！”

梅郁城笑着让她们二人喝茶，顺口逗卫明月：“我大周胸襟才学胜过我的好男儿也不少，素影你且可以好好挑一个。”

卫明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垂眸啃着手里的枣子，梅郁城跟温律说了晚上邀她二人一起出门赏月的事情，温律自是欣然应允，又问白风展去不去，梅郁城说他出门访友这几日都不在，便转头看卫明月，却见她叼着半个枣子愣神浑似没听到一般，便笑着推了推她：“怎么，枣有虫？”

“啊？”卫明月一脸迷糊看着她，温律无奈指指梅郁城：“郡主邀咱们晚上去逛夜市赏月，你还有别的安排吗？”

卫明月这才回过神，摇了摇头：“没有，我当然随你们一起去。”

梅郁城说定了晚间的事，也不多打扰她们小姐妹聊天，留下吃食就走了，温律估摸着她走远了，才对卫明月道：“你刚刚怎么了，突然愣神，我们叫你都听不到？”

“嗐……”卫明月呲了呲牙：“刚刚郡主说笑，我突然在想，难道女子这一辈子就非得嫁人吗？”

温律虽然奇怪她为何突然有此心思，但还是认认真真地回应：“我不觉得女子一定要嫁人，于我而言，若是嫁了人便身不由自主，要舍弃自己的志向和抱负，那我宁肯不嫁，以现在京师风气来看，这是一定的事情，除非我将来真的身居高位，迎个人入赘，可是……”温律刚要接着往下说，突然想到卫明月当初说的，她自己的志向便是做卫青天，从家里搬出来，然后找个听话的美人入赘，便笑道：“你怎么说，如今还想娶个美人儿相妻教子吗？”

卫明月却没有笑，而是缓缓摇头：“除非我遇到喜欢的人，他还愿意入赘，不然我宁可不嫁，这两年与你，与郡主姐姐在一起，才知道自己说的那些都是什么混账话，婚姻大事如果只是为了完成父母的期望，堵塞悠悠之口，跟那些娶了妻还要打着延续香火的名义而纳妾的男人有什么区别。”

温律听她这么说，笑着叹了口气：“你总算是长大了，原本我觉得你已经足够聪明，唯独担心的就是你在婚嫁之事上拎不清，还好……你也懂得见贤思齐。”

“你什么意思~”卫明月被她说害羞了，假怒真嗔道：“我以前也不过是说着玩儿的，你以为我真是那等……”她笑嘻嘻地压低声音：“色中饿鬼吗？！”

“噗。”温律被她逗笑了，可马上又敛了七分笑意：“素影，咱们以后在郡主面前不要多提婚嫁之事了，郡主她……”温律将梅郁城与花冷云的事情以及梅郁城的决断简单跟卫明月说了，听得卫明月心疼又赞叹，许久方才幽幽一叹：“我明白了，晚上咱们陪郡主姐姐好好逛儿一圈。”

高顺听了这话心里一“咯噔”，什么都没敢说，永王回过神撂下笔看着他言道：“赵国公那里还没动静？”

高顺后脖子一紧，垂首道：“回王爷，还没有，不然……小的准备节礼送到国公府上去？”

“说吧。”

“王爷，是前次您让沉一沉再查的清河那家人，眼下有了些端倪，不过还不确定……”

永王府中难得正式摆了午膳，总管高顺许久没见自家王爷这么高兴了，抖出全身能耐迅速调理了一桌丰盛宴席款待自家郡主和“未来的郡马”，就如高顺心中所想，整个大周京师官场和贵胄圈内，都认为此番裴梅两家联姻是稳稳妥妥的了。

“不查了。”永王心中一紧：“此事不必再查了。”

“王爷……？”

“花校尉为救薰儿死了，本王还有什么理由怀疑他接近阿薰的目的，无论背后是谁，线已经断了，不必再查了。”沉默许久，永王又开口，似自言自语：“阿薰不嫁进裴家，或许反而倒是件好事……”

王侍郎撂下这么疾风骤雨的一通，拂袖回了书房，王敬宽在花园里呆立了好久，慢慢走到一丛月季下，抬手抚上那开得正好的粉嫩花瓣又慢慢攥紧，花朵被揉烂，沁出更浓郁的香气，王敬宽抬手将残花败蕊丢在一旁，唇角挑起个略带邪气的笑意：“裴昭，你若真的死了该多好。”

不过身在永王府的裴昭肯定听不到他这样恨毒了的诅咒，二人陪永王用了膳，梅郁城便提出告辞，永王却笑道：“薰儿留一下，跟我去书房找点东西带给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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