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当初是一只小区里的野猫。但它不是流浪猫。它终日在小区边缘游荡。有时它越过爬山虎的藤蔓，在小区围墙之上像雄狮一样巡逻，有时则卧在小区门口的破沙发上晒太阳。

Y所在的小区是拆迁安置小区。在这里居住的除了一些老头老太太，剩下的都是像Y一样的年轻租客。毕竟年轻的拆迁户，不太喜欢这种廉价的安置房，公寓电梯常常失灵，门口的老保安也常常失眠。

这天天气不错，阳光明媚，雨后的空气凉爽清润。可天空蓝得可怕，像虚弱的瓦片。Y不敢多看，总觉得它会破碎，扎进自己眼睛里。

Y闭上眼睛，眯了会儿。他已经一个月没有做梦了。起床。

风扬起窗帘，吹进屋里，像撒娇的猫，直往人怀里钻。

人类的情话是安康鱼的灯笼。王子身经百战，怎么会潸然泪下。它也听不懂。它只会嫌弃Y的聒噪，一头栽进小区的灌木里。

洗漱后。Y照例取下客厅墙上，有点掉漆的红色的座机听筒，放在耳边，随意拨出一个号码。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Sorry，thephoneyoudialedisnotahemoment，pleaseredialter。www.tcknh.com 侠客小说网

租客们退租时，买来的家具带不走又不想便宜房东，于是全扔在小区门口。5块钱一个贱卖给新来的毕业生，可终究量大，还是有许多破烂家具卖不出，堆在门口像废品站。物业懒得清理，捡垃圾的老太太嫌卖不了钱，就那么堆着。后来疫情封控，索性直接搬来缠上黄色戒严带，堵住小区大门，只给外卖小哥留个放外卖的小木桌。

盆里的猫粮没怎么动。Y把它倒掉，添上新鲜的。新鲜的猫粮有鱿鱼丝的腥腥的香味，吃起来应该也是咸甜口。宠物饮水机里的水倒是见底了。敢情王子光喝水就饱了？真是水做的猫。Y摇摇头，又加了半升水进去。

王子是Y养的一只狸花猫。也不能说是养，他们之间更像是生物学里上的互利关系。谁离开谁都可以活下去，谁也不是谁的生命支柱，如果有替代品，他们都会决绝的抛弃彼此。只是现在没有机会。但Y独居久了，常有犯矫情病的时候，无人倾诉之下，便对王子告白，“你就是我的唯一”，“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可爱的猫”，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第一次和王子接触时，是一个周末。Y在小区门口等他的外卖骑士。小哥在电话里说，他的外卖到了，请下楼来取。尽管电话里还伴随电瓶车风驰电掣的声音，呼啦啦响，Y还是相信小哥会准时的。他下了楼，等了半个小时，不见人影。

也许是那天阳光正好，又是一个无忧的周末。Y心情很好，并不想打电话去催，更不想去思索为什么外卖小哥食言了。

他看见小区门口的破沙发上睡着一只猫。沙发掉皮严重，七零八落，像因干旱而皲裂的农田。底下的黄色海绵露出，疏松多孔，有些部分则发红，呈现干硬的状态。

安静的听完提示音。像结束了例行晨练，Y挂上电话。

你手上有股臭味。小胖子说，那只猫天天翻垃圾桶找吃的。

Y闻了闻自己的手，果然臭得像淘过一遍垃圾桶。

回到小区门口，那只猫还在沉睡。Y忽然想起刚才抚摸猫咪的手感，它太瘦了，肋骨纤细，摸它就像是在弹吉他。它精神似乎也不太好。它能忍受一个陌生人接近一个小时的抚摸，如果不是耐心出众，那就是它无力反抗。

听了小胖子的话，他知道这只猫换取自由的代价很高昂。至少是亏本买卖。

垃圾桶是属于小区老太太们的。你怎么敢和她们抢？

想了想，他决定带它回家。他把猫抱在怀里，像端着一盆多肉。

猫爪探出，勾住他的毛衣，一双眼睛忧郁地看着他。Y对它说，你在担心你的未来吗，我也担心。

现在。阳台。十二桶蓝色桶装水。王子早就占据了最好的地盘，一张铺了软垫的藤椅。它卧在软垫中央，接受阳光的朝见，喉管的呼噜像在模仿漫画里的滑稽帝王。

Y揉揉王子的头，王子眯着眼睛，轻咬了他的手背，以示不容亵玩的态度。

“今天天气真好啊，对吧。”Y靠在栏杆上。

“喵。”王子轻轻叫了声。

“给你商量个事。”Y看着这片寂寥的小区。因为很久无人打扫，落叶把路面和草坪全部覆盖。

王子没有回应，它伸了个懒腰，背弓成了交集符号：n。

Y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出生在这个小区，但我知道你肯定在这里活了很多年。光我和你在一起，也有一年了对吧。”

王子又趴下了，它团成团，脑袋放在前腿上，尾巴圈在边缘。它没睡，看着Y说话。只是刚醒，眼神显得无精打采。

“人是有舒适区的。当然，猫更是有的。别不好意思承认。”Y蹲在藤椅旁，“人可能会因为沉迷在舒适区而羞愧，猫却不会。就像这张藤椅我从来没坐过，我不和你抢。因为这就是你的舒适区。”

王子弹了弹耳朵。

“可我们总要改变的对吧。”Y说，“王子，你应该知道，这世界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喵。”王子表示不置可否。

“你没发现，我每次带你下去遛弯都没坐电梯吗？你没发现，小区里再也没有孩子追着你跑了吗？你没发现，我非常难过吗？”Y摇摇头，“你的观察力堪忧呀。”

王子摇了摇尾巴。

Y叹了一口气：

“给你摊牌吧。这世界上可能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世界安静了。

“我知道你会惊讶，但你先听我说完。

“这是真的，他们已经全部消失一个月了，我把那天称作‘寂静日’，具体时间是2027年的3月12日。现在没有电了，没有网络了，水因为可能只有我在用，目前还没停止供给，但那是迟早的事。因为人的蒸发，是从水身上学来的。

“我当然不是让你可怜我，不用担心我饿死。人类生产代谢的商品，如今只靠我在消耗，我还能坚持很久。而土地里的农作物没有人也能卓越成长，唯一让我担心的是养殖场的牲畜，还有动物园，水族馆的动物朋友……我想拯救它们，我知道我肯定救不过来，我只有一个胃囊。我只能祈祷它们都能飞檐走壁。

“孤独？我承认也是有的，但我已经习惯了。而且有解药不是么，我从图书馆搬了很多书回来，那些人类智慧的结晶，我可以看一辈子。我曾计划过，用十年的时间所有关于电影的书籍。在自己的脑海里组建一个电影院，幻想号召世界上最伟大的导演们，联合起来拍一部漫长的电影，然后在我的脑海里的放映厅静静的放映，我坐在唯一的观众席上，独自欣赏。等一下，电影院当然允许带宠物，你也可以进。这是我给你的特权。

“总之，我能克服一切困难，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也能顽强的活下去。你不用担心我。”

Y摸了摸猫头，“但是，人除了活下去，还应该做做别的吧。就像你，除了睡觉，也会睡回笼觉。”

王子抬起下巴颏，Y懂事的把手背放上去。

“王子，我想去一趟非洲。”

Y犹豫了一会儿，总算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王子闭上了眼睛，像是在深思熟虑，又像是睡着了。

Y无比焦急。与其说，他是在征求王子的意见，不如说，他在卜卦，寻求一个代表美好的征兆。

过了一会儿，王子开口了。

它先打了个哈欠，露出长满肉刺的粉红舌头。

“喵，喵。”

王子很爽快：可以，但，这把藤椅得捎上。

不过在他给泡面结账时，那个临时替父亲看店的小胖子对Y说，你摸了那只猫？

Y觉得这是怪事频发的一天。他点点头，你怎么知道的？

Y走过去，刚坐下，弹簧对他的屁股软硬兼施，发出铁丝的变形的声音。熟睡中的猫，睁开惺忪的眼，朝Y软绵绵的叫了一声，大概意思是，嘿，新来的，长点眼力儿见。它想让Y安分点儿。

可Y是个傻蛋，他误以为那是猫咪的示好。他贪婪地伸出手，一次又一次地抚摸着熟睡中的猫咪，一波接一波的多巴胺水流在Y体内流转，这种愉悦使他屏蔽了人生各种负面的可能，诸如，他将孤独终老，他的梦想永远无法实现，他的外卖在一条无尽的道路上背道而驰。与此同时，猫咪还增强了阳光的温暖，春风的和煦，以及对回笼觉的无上赞美。

Y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一增一减，使Y感到幸福。

一个小时后，Y依旧没有等来他的外卖和道歉，便去小区旁边的小超市里买了包泡面对付一下。

后来，Y通过城市新闻才知道，给他送外卖的小哥因闯红灯出车祸死了。车祸现场，Y最爱吃的豇豆茄子洒了一地。说起来可能很冷血，Y对此没有愧疚，也没有难过，未来的日子里，每当他回忆此事时，猫咪带来的幸福感压倒了另一个被大货车压倒的人。

水还没有停。Y感到开心。一个周之前，他搬了一打桶装水回家，堆在阳台，这些水节省点用，至少可以用半年。所以他暂时不怕缺水。但水没停绝对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在城市管道里流淌的水流，给了Y一个假象——世界还在正常运转。

Y深信不疑，当世界只剩下一个人后，事物的性质也会发生改变。停水的征兆比停水本身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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