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该先回答我的问题。”莫甘娜一点也没有被他带偏。

梅林投降般举起了手：“如您所见，我不冷。我的生理活动并不是靠血液运作的。”

城郊，云雾缭绕的观星塔里，某位魔术师正捏着下巴端详面前的那盆花。

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袍，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有些地方还打了结，只从背面看，简直像个山间野人。

守城的骑士们不得不离开岗位，清理街道上的积雪，也将角落里的尸体搬走。

“礼貌，公主，你至少该叫他一声父王。”魔术师笑着提了一句，不过这句话显然并非警告也非提醒，更像一句轻松的玩笑。他站直身子，向后退了一步好让莫甘娜能走到桌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想喝点什么？我这里有牛奶，一点蜂蜜——啊，糟了，是去年的，把蜂蜜撤回……还有羊奶和果酒。顺带一提我推荐牛奶哦。”

魔术师头也没回：“尤瑟？门没锁，直接进来吧。”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背后传来的却是女孩清脆的声音：“不是尤瑟，但我进来了。”

莫甘娜有些好奇地拉住他的手，就像摸到了一块柔软的冰，吸走了女孩掌心的温度，又在空气中消失殆尽。

女孩裹了一件厚厚的鹿皮大衣，魔术师一看就知道这件皮料来自尤瑟去年打猎时的猎物。她长得很漂亮，银发和她母亲一模一样，还有一双湖水般的蓝眼睛，藏着些精灵般的温柔灵动。

莫甘娜的脸被冻得微微发红，她抬手拂去肩上的落雪，环顾了一周，神情严肃地问：“尤瑟都没有给你建壁炉吗，梅林？”

“尤瑟说你昨天刚刚回来。”莫甘娜牵住他的手，摩挲着掌心的皮肉，脸上真正流露出了一点笑容，“今天雪就停了。你看到了征兆，所以才回来了？”

“这是一点简单的气象学知识。”梅林温柔地说，“不过，你的话应该不需要这些知识也能判断吧。哎哟！”

他恍然拍了一下手，笑着摇了摇头：“瞧我这记性，差点又被你牵着鼻子走。你要喝些什么吗，莫甘娜？”

魔术师眨了一下眼，飞快地把垂在耳畔的几缕乱糟糟的长发捋到耳后，消去了黑眼圈和皮肤上刻意营造的粗糙。接着，他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微微弯下腰，眼睛却俏皮地抬了起来，带着清亮的笑意：“原来是尊贵的公主，我正奇怪陛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礼貌了呢。天气这么冷，你跋涉辛苦了，要喝点什么吗，莫甘娜？”

最惊人的是，花盆里装着的并不是泥土，而是满满的一盆积雪。

莫甘娜抚摸着花瓣，花朵在她的手下微微摇曳，触感柔软而虚幻。

魔术师打了个响指，这朵正在盛放的鲜花变得更加鲜艳，花瓣中的蓝色愈发浓郁，吐露着与时节不符的芬芳。

然而，刹那，仿佛四季被缩减到了短短几秒间，鲜花凋零，花瓣枯萎飘落，在空中变成了虚幻的光点。

托举着花朵的这盆雪，似乎也被这样蛮横的生长抽干了所有力量，消失殆尽。

只余一个空荡荡的花盆。

她猛然看向梅林。

“很简单的术式，只要把雪转换成无害的物质就好。”梅林绕着一缕头发在食指上玩了玩，轻松地说，“毕竟我是你父亲的顾问兼魔术师，这种时候他肯定会理所当然地和我讨要解决法子。”

“可惜你在宫廷里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莫甘娜由衷地说，“要是你能住在里面，事情会方便很多。”

“我比较喜欢塔，而且，尤瑟这么做也有他自己的理由。”梅林把花盆推到桌子的中间，走到屋子那头的柜边，拎出了一个盛满牛奶的铁质水壶。

“什么理由，安布罗修斯？”

一阵寒风卷进了屋里，莫甘娜拢了拢衣领，这才发现梅林甚至没有关上窗户。她望着衣着单薄的魔术师动作，没有放弃对这个男人追根究底。

听到这个称呼，梅林仿佛被称呼了什么奇怪的名字，尴尬地挠了挠脸颊。

他将水壶放到了炉子上，用手指捅了捅，点燃了里头的木炭。等到火焰舔舐上铁制壶底，水壶中的牛奶咕嘟咕嘟地冒起一层细泡，他才叉起手，将双手都拢进长袍的袖子里，慢慢地说：“嗯……出于一些人心的考虑吧？我是从北方回来的。北方，但还没有到极北——伏提庚的领地，聚居的撒克逊人和不列颠人，阴晴不定的卑王，一个和伦蒂尼恩截然不同的混乱地方。虽然你父亲选择了信任我，但很多人可没法接受。”

他温柔地笑了笑，倒没什么在意的样子：“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啦。我是普通人无法理解的魔术师，太阳的祭司，还是梦魔和人类的混血，他们有不信任我的正当理由。”

“我不知道尤瑟为什么会信任你，但…你选了这边是明智的。”莫甘娜望着他俊美的脸庞，表情恢复了肃然，就像一个在学大人说话的孩子，一个小小的女王，一本正经地说，“胜利的女神会站在我身边。”

“——这样吗。”梅林眨了一下眼，顺着他的话，如同一位真正的贤者般劝谏道，“在人类的执念面前，休言公道啊，我的女士（my lady）。”

说着，他的鼻尖动了动，仿佛闻到了奶香味。

“啊，热了。”魔术师兴高采烈地提起铁壶，向她招了招手，“快来坐下吧，你一定冷坏了，好姑娘。陛下究竟怎么忍心放你在这个天气离开有壁炉和毛毯的房间呢！实在是太不懂得怜香惜玉——”

“尤瑟不知道我出门了。”莫甘娜坐到了桌边，看着梅林端来两个杯子，提起水壶一人倒了一杯热牛奶，嘴角微微勾了起来，“但我知道你回来了。所以，我想你一定是来履行职责了，大先知。”

“智慧一定会伴随你终生。”梅林以苍老的语气长叹一声，“可我却看不出这究竟是祝福还是诅咒。”

你知道得太少了，莫甘娜。半梦魔温柔地注视着女孩，不带喜悲，仿佛置身于人事之外。……命运对你真是残酷啊，从你父亲的选择就已经开始了。

他没有多言，对着少女不服气的眼睛，宽和地笑了笑，而后讨好般地凑过去，笑呵呵地问：“你想看吗，这个魔术？”

莫甘娜端起杯子，矜持而淡然地反问：“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呢，梅林？”

“嗯，比如慰问一下替你解梦的魔术师？”梅林抿了一口牛奶，笑着回答。

莫甘娜在他那双深邃含笑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忍了忍，想要保持威严，终于还是偷偷笑了一下。

“那是你的职责，梅林。”少女的手指在杯壁上碰了碰，无心地说，“你应该第一时间就来看望我。”

“哎呀哎呀——你和你父亲真是两个难伺候的主子。”梅林作出苦笑的表情，“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么我会去做。”

我促成了她的出生，但没有立场去阻止尤瑟放弃她。不列颠的王权本来就是和我不关心的东西——嘛，其实也和她无关了。

魔术师这么想着，做出了一个完全符合知性、甚至可以说是残酷中带着温柔的判断。

让她看一点快乐的事物吧，把王位扔到一边去。魔术也好，旅行也罢，她好奇什么就都教给她吧。他想。

——这个世界可比岛要大太多，还有，我最讨厌悲惨的结局了。

于是他耐心地看着莫甘娜喝完牛奶，终于放下尝不出味道、也没喝几口的热牛奶，走到了窗户边，精神奕奕地说：“那我要开始咯？”

莫甘娜从椅子上跳下来，抱着空荡荡的花盆，从他的袖袍边钻过，站到了窗户边。

魔术师犹如歌唱般念起了妖精语的咒语。

雾在消散，覆盖着城市的积雪中生出了无数银蓝色的鲜花，从塔中向外眺望，一片死寂的苍白中冒出了生机——

积雪一层层的消失，甚至没有留下融化的水渍。

盛开的繁花霎时又凋零。

一阵凄厉的北风吹过，无数的花瓣腾空而起，摇曳着、舞蹈着，化作了光点消散。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伦蒂尼恩卸下了死气沉沉的银装，露出了那张遍布沟壑的脸庞。

居民们纷纷推开房门，似乎在质疑刚才的一切是幻觉。

一座城市的私语汇成洪流，犹如一道声的浪潮，拍到他们的耳边时已经卸了力道，显得朦胧而轻柔。

梅林猛地睁开眼，向后退了一步——

他正在一间阴森的密室中，手指还贴在一个粗糙的雕刻上。

那是……一条蛇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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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象学知识确实没办法帮助伦蒂尼恩解决这个问题。”梅林察觉她的兴趣，将花盆推到了她的面前，笑盈盈地说，“很衬你，不是吗。”

这朵花的花瓣边缘晶莹剔透，如同冰雕，内里却有蓝色流动，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那就牛奶吧。”莫甘娜有点不甘心地皱了一下鼻子，“别把我当孩子，梅林。被我牵着鼻子走又怎么样，我是不列颠未来的主人。”

“唉，好吧，万事皆凭您的吩咐，岛的主人，尊贵的女士。”魔术师张开一边的手臂，另一只手抚在胸前，戏剧演员般夸张地向她鞠了一躬，口气十分尊敬，只是以莫甘娜的早慧，不难听出他还是在以哄孩子的态度面对她。

一场大雪铺满了伦蒂尼恩，天色黯淡，阴云沉沉地罩满了大地，白雾飘在城市的每个角落里，遮住了冻死的人。

她有些沮丧地揪了一下他的鼻子，算是对魔术师不敬的惩罚。

不过，她可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

“你有什么魔术可以为尤瑟分忧解难吗？”莫甘娜走到了桌边，望向了桌上那盆盛放的鲜花，“或者你的气象学知识也可以。”

在窗口涌进来的寒气中，花盆里的花犹如春日般绽放。

房间的门被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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