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前来暗示求亲的四皇子不到两日，候将军的嫡子又前来拜访，她不需要多加思考，便能明白母亲的想法。

——恶心到让她作呕的打算。

院中的嬷嬷透过窗子看到对镜自揽的少女，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着正在打扫院子的小厮挥手，让他们全部退下，不要影响到大小姐的雅致。

镜子里面的少女眉似远黛春山，眼若湖色秋水，肤胜纯白冬雪，无一处不精，无一处不美。

身子单薄的少女在完成了繁重的刺绣任务后，独自坐在梳妆台前。

秋沧雨及笄不久，若非母亲亲示，依照她的身份根本不应该与外男多做接触。

“大小姐，候小少爷前来拜访，正在正厅等您呢。”

贴身丫鬟带来一个毫无价值的命令。

她走进正厅的时候，丞相夫人面上带着亲切的微笑招呼她坐过来，然后说着自己年纪大了呆在这里会惹来候凌景与她的不自在，便带着一排丫鬟退下，给二人留下了充足的空间交谈。

她没有马上起身去迎，而是慢慢拿起梳妆台上的簪子，在手里面轻轻转动，却没有插|进鬓发。

丫鬟知道她不喜他人服侍，便俯身退下。

临走之前，却挥退了所有的下人，只留下两个人在厅内，却又为了表现男女大防，大开着厅门。

秋沧雨掩下眼中讥讽，没有开口询问候凌景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她的沉默不语却让候凌景颇感紧张。

“告诉母亲，我马上就到。”

但是他又不好意思像个女人一样去问对方喜不喜欢，于是只能憋着一股劲，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自己要怎么和秋沧雨继续交谈下去，毕竟他能够见到对方的机会并不多，很珍惜和她度过的每一刻。

就在他想着自己要说点什么才好的时候，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女主动开口让他免于陷在尴尬之中。

“听闻候将军‘战神’之名响彻北境，我对行军打仗好奇许久，你跟在候将军身边，定有很多热血的经历吧？”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候凌景听了就不喜，但若是谈到战场、谈到兵法，他却是大安朝同辈人中的佼佼者，‘战神’的继任者，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将军人选。

他深知对于这些东西是深闺少女们避之不及的血腥与无趣，所以当秋沧雨主动提起时，他只感到内心热辣的感动，感动于秋沧雨的贴心，竟然愿意用这种话题来避免两人无话可说的尴尬。

他先是拿军中发生的一些逗趣事来博少女一笑，而后在少女逐渐展露的笑容中渐渐感到内心无比的满足与骄傲，为着不让少女失望，不愿意让话题借此结束，便在秋沧雨的刻意引导之下，连着本不应该说出来的两军军情也一并透露出来，但他到底保留着一丝理智，仅隐晦的提出来又从旁侧角度给秋沧雨讲解，然后在少女懵懂望着自己，不懂却听得认真的表情之下，越讲越多，直到天色暗下，他才恍然自己已经在丞相府逗留太久。

候凌景在丞相夫人的热情挽留下，迫于家中事宜，还是没有留下来用饭。

秋沧雨回去房间，因为错过了用餐时间，厨房只给她一碗不见青菜的清水面，她将面吃完，丫鬟习以为常地收拾了碗筷，面不改色的告诉她今晚还有一幅绣品需要完成，所以夫人特别让账房为她拨来蜡烛，以供她夜间使用。

点烛刺绣最是伤眼，可若没有刺绣任务，秋沧雨的晚上，是没有资格使用蜡烛的。

待所有人退去，夜色已经完全黑暗，并不明亮的蜡烛发出昏暗的光，她用极短的时间借着光亮完成了任务后，拿出藏在箱子底下的书，认真翻看阅读。

等到烛火燃尽，只有月光为她照明时，她才阖上书页，拿出装在盒子里面的珊瑚珠。

光泽极好，一看便不是凡品的珊瑚有着温润的触感，但她却连目光都没有停留，内心思考着今天获得的关于北境匈奴的信息。

几息过后，她随手一挣，被穿成链状的浅红色珠子便挣脱了线的桎梏，动静清脆的散落一地，像是无人关切的血滴，被踏过，被无视。

李志上战场的时候，腿肚子都是抖的。

他没有办法抑制住心内的惊恐，就像他没有办法如老将那般假装看不到战场上没有清理干净的断肢残骸。

可是为了生活，为了家人，他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在将军一声令下的同时，麻木都颤抖地朝着前方冲去。

在那一刻，他看不见周围同伴狰狞的面孔，也看不到手里面冷白的刀锋，他只能看到飞扬的旗帜，还有将军远去的背影。

战鼓雷鸣，猎猎风声，是他所能感受到的全部。

他本应该无暇顾及他人状况，可是他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别开视线，他的目光紧紧黏在候将军的背后，就好像只有看着领军人，看着带头者，他才有勇气一往无前。

终于，他看到了战场上的魔鬼，所有人的噩梦，那个曾经在北境杀的血雨腥风、哀嚎遍野，如今又来到西北战场的敌人。

他想要远离这个噩梦，但是却又不想要眨眼的注视着他，他想要看到杀了他无数同伴的男人死在己方将军的手下，想要看他跪着求饶，所以哪怕他因为注意力不集中而被看上了肩膀，他依旧固执地不愿意移开视线。

王沉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附近，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帮助他抵开敌军的剑，要不是他需要护着自己还有李志，恨不能抬起腿踹他一脚。

“你是脑子里有水才那么爱哭的吧！傻站着干嘛！！”

他的喊声被淹没在刀戟碰撞声中，没有被李志所闻。

李志看到那个脸上带着残忍笑容的赛多寻在开战之后便主动杀至候将军的面前。

“你父亲是个孬种，看到我没死差点连手里面的刀都握不住。”

他认出候凌景的身份，讥讽又恶意地说道，“难道你之前回去，没有告诉他我赛多寻就在这西北等着他来送死吗？”

候凌景被他犀利的话语撕开了内心卑劣的一角，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不过是与赛寻多对战时对方的一次寻常挑衅而已，但是偏偏这个蛮子，却在不经意间说出了他的父亲死在这战场的真相。

不知道是对赛寻多的恨更多，还是对于自己的唾弃更多，候凌景很明显的青筋暴起，连试探都没有便使出全力，一副势要砍下赛寻多头颅的架势。

赛寻多曾经与候凌景对战过，对于候凌景的实力，他有着非常清晰的评估，所以像是溜猫逗狗般耍了他几招之后，便一剑刺入候凌景的腹部，甚至在候凌景骑马迅速后退时，还有余力在里面搅捅一番。

“如果你还是只有这点能耐的话，还是回家找娘亲吧！”

赛寻多说完便哈哈大笑，狠狠地把大安朝将军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他这番举动，自然被战场上绝大多数人围观，大安朝这边的将士纷纷红了眼，却又因候将军的失败而心声惧意，本就因为被打的几次三番七零八落，他们的自信破碎的犹如细沙，若不是逃兵没有活路，他们实在是不想要留在这里经受一次次的煎熬。

候凌景的血染红盔甲，副将们在他的身后奋勇杀敌，却没有一个敢于上前与赛寻多对峙。

候凌景深知自己的身份，也知道此时不可后退，但是他本就经历过一次印象深刻的败绩，再加上父亲也死于此人之手的心理折磨，让他接下来的打斗中屡屡失败后退。

就在他思考着自己接下来是否要假意投降，已保全自己的时候，一个他以为早就应该消失在战场上的声音从他的侧后方响起。

“给你机会你没有把住，这回可没有人能说我抢功了吧。”

尚水白的声音不算大，但是却不知为何，周围众人没有一个人会听不清他的话。

候凌景一阵恍惚，其他人没有精力抬头去看，只有一位副将在踹下马一个敌人时，借着空隙看去一眼。

身着银白铠甲的黑衣少年一身洁净，与血沫横飞的战场格格不入，他更像是闲庭信步而来的世家公子，礼貌却又强势地询问对方自己可否摘下一根无人可得的树枝。

候凌景看出了赛寻多眼中的杀意，此时的他急需要一个挡箭牌，就算时尚水白这个废物也好，只要能够帮助他抵挡一阵子，他就可以带领大军撤退，以避免更多的损失。

他勒紧缰绳，身下马匹后退一步，候凌景眼含警惕地看着原地不动、饶有兴致的赛寻多。

尚水白本着大将在前，让他先表现，不去抢功的态度，围观了候凌景的落败，也看出了赛寻多要比传言中更加厉害的事实。

但是那又如何，只要他出手，便没有打不下来的人。

“这又是你们那里的哪个公子哥，难不成终于没人了，派出来的都是还没断奶的小子不成？”

他的话羞辱了所有人，但是比起恼羞成怒，大安朝的人更多的还是惧怕，甚至连骂声都寥寥无几，因为匈奴那边的士气被他挑的更高，让大安朝的兵士疲于应对。

尚水白没有如他所料的气急败坏，而是气定神闲的望着他，不知是在打量什么，这让赛多寻微微正了态度。

“作为接下来的败将，我允许你报上姓名。”

尚水白不是毫无仪式感的人，所以也愿意应了他的请求。

“镇国公府，尚水白。但这不是败将，而是胜者的名字。”

他铿锵有力的说完，还不等赛寻多嘲笑他的妄想与不自量力，便亮出手里的剑，冷白的光芒一闪而过，他已经杀到了赛寻多的面前。

此番速度惹得赛寻多微微诧异，虽然心里面想着自己或是小瞧了这个不知名的小子，但是一想到对方的名号，心里面却是有了计较，毕竟曾经的一位镇国公的确的名声赫赫，尚水白作为后人，倒也算是有几分先辈英姿。

他端正了态度，有意再折辱这年轻小子几句，却不料还未等他开口，对面的攻击便如迅雷波涛之势朝着自己袭来。

他在接了几招之后，发现对方竟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道都胜过自己几分，还不等他变招，便被另一个方向强硬力道袭来的红缨□□扫落下马。

他惊慌看去，发现原来就在与自己交手的时刻，尚水白竟然还有余力抢过底下小兵的兵器，借由□□的优势，让自己和那些垃圾一样落到地上。

但是几招过后，尚水白就这样居高临下地挑飞他的斧，砍断他的剑。

最后，斩下他的头颅。

在红色的血飚出的瞬间，这位战场霸王，最后看到的是所有人不敢相信到呆滞的目光。

战场上的所有人像是静止画面中的一员，安静的犹如墓地。

当尚水白举起赛多寻睁大双眼的头颅时，大安朝所有的将士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嚎叫，而匈奴军却愣愣站在原地，失去了主心骨，在越杀越勇的大安朝士兵们的追击中，最终落荒而逃。

李志放下了捂着受伤肩膀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颗阳光下的头颅，脸上湿润，不知道是泪还是血。

“谢谢。”

秋沧雨礼貌道谢，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疏离，这让本来怀揣着忐忑心情的候凌景表情僵硬，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讨到少女的欢心。

这个身材健壮修长的少年呷了一口茶，才斟酌着开口。

“秋雨，我路过锦城时看到了这个，当时便想着与你相称，希望你可以收下。”

初秋的季节带着挥之不去的湿气，叶子上沾染了一层薄薄的白雾，树枝摇晃，有鸟儿振翅而飞，离开了这个阴冷昏暗的院子。

他把手边包装精美的盒子赠给对面的少女，在秋沧雨揭开解开上面绑着的金丝绸带，紧张的绷紧了喉咙。

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一串浅红色的珊瑚珠，被光芒反射出一层浅浅的白点光晕，比琉璃还要明亮，澄净。

候凌景还是第一次如此外放的表达自己的心意，这次跟着父亲从战场回京的途中，在经过锦城最繁华的街道时，他一眼便相中了这串珊瑚，想要把它送给自己心仪的少女。

可是她的眼中却没有丝毫与之相称的柔媚之色，凛然淡漠，如寒冰般冷寂。

她垂首看向自己的双手，指甲圆润整洁，骨节分明修长，这样的手，无论是执剑还是书写，都无比契合，可偏偏，她的手每天接触的，都是琴弦与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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