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幻想小说网 > 情感 >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70-80

  • 作者:仲玉
  • 类型:情感
  • 更新:2024-01-13 04:59:02
  • 字数:94148字

可?谢洵已然昏死过去,意识混沌如交缠的死水,再也听?不到她这句呼唤。

胸膛上的青黑色伤痕也被涂上了止血化淤的药膏,重新缠上一圈绷带,其他伤处皆得到了妥善的处理。

年迈的老大夫看了一眼无声落泪的元妤仪,轻咳两声劝了句,“心疼就出去吧, 在这儿守着他这身伤有什么用,白折磨人。”

狰狞可?怖的新伤旧疤叠在一起, 饶是他这早已看?惯各式各样的伤口的大夫都心里止不住地冒寒意。

然而这终究只是两句简短的呓语, 经过这么一折腾,谢洵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几缕碎发黏在额头上, 冷汗涔涔,已经彻底昏过去。

元妤仪忍着泪,伸手不忍地摸了摸他的脸颊,低声唤了句:“夫君……”

“就是心疼,才得守着他。”

老者轻叹一口气, 没有再劝, 往手上涂了些?味道略重的药油, 对一旁的少女沉声道:“老朽给他接骨, 会有些?痛, 你扶好这郎君,莫让他挣开。”

老大夫一边洗净手上残余的药膏,一边给元妤仪打预防针,“老朽已经尽力,他这身伤也算遭了大罪了,能不能醒过来端看?天命造化吧。”

前?后不过一眨眼,元妤仪只听?见“咔嚓”清脆一声响,被制住的谢洵果然闷哼一声,脊背如虾子弓起,额上刚擦干净的冷汗又?开始往外冒。

原本谪仙般清隽的面容灰败,薄唇染血,狼狈不堪,了无生机。

元妤仪虽然只是看?着大夫处理谢洵的伤口,可?是那伤痕落在眼里,她自己也如遭凌迟,浑身的骨头也跟他一起被敲碎再重新接上。

她勉力支撑出一抹笑,福身行了个礼,“我知晓的,多谢神医深夜来此。”

老者纠结半刻,临出门?时看?了一眼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又?将?目光转向元妤仪,还是没忍住心里的同情,低声开口。

说罢,老大夫已经动作麻利地拆开绷带, 露出早已鲜血淋漓的伤口, 目光如炬,右手摸着骨架上移, 左手则落在青年的小臂处。

老者劝说的话一噎,反问道:“这样痴的人,丫头还跟着他做什么,你莫不也是傻了?”

元妤仪的目光缱绻,轻嗯一声,只觉得多日来如浮萍一样的心在这一刻彻底平静下来。

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且无比确定。

“他是个傻子,我若不要他,他就又?变成独自一人了,倘若没有他的话,我也是一个人了。”

他痴她傻,何尝不是另一种幸运。

老者眸光闪烁,终究是没有再劝,只道:“这样的年头,富贵人家竟也能养出两个情种,倒也难得……”

大夫已有原来的两个侍卫亲自护送回?去。

季浓推门?进来时,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心中还有些?悲切,眼底是对元妤仪掩饰不住的心疼。

她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抱住元妤仪,安抚性地抚摸着少女僵硬的脊背,“阿妤,难过就哭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

元妤仪的情绪看?上去相当稳定平静,其实她早已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哭过,可?是现在不行,谢洵倒下,她便是这群人的主心骨。

靖阳公?主不得失仪。

她只是轻轻推开季浓,轻声否认,“谢衡璋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为何要伤心。”

可?是僵硬的尾音已经出卖了她的心绪;

那些?不敢相信至亲至爱挚友死去的人,那些?活在世上承担着缅怀死者的痛苦的人,也是这样的话。

执拗地坚信身边的人不会死,不会发生任何意外,这本身便是脆弱和在乎的一种。

季浓还想?说什么,被身后的卫疏拽了拽衣角,摇头示意她勿言。

卫疏神情凝重,岔开话题道:“公?主,明?日是否要按计划启程?”

沉默良久,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元妤仪身上,等她发话。

稍顷,少女攥紧的手指微松,轻嗯一声。

而其他人也都松了口气,其实论情,他们更应该待在这里等着驸马伤势痊愈再出发;

可?是感情上等得,时间却?等不得,拖延的越久,变故便越大,谁知道会不会冒出第?二波、第?三?波刺客?

最理智的做法便是在刺客卷土重来之前?,赶回?京城,彼时就算那幕后之人想?下手,也要掂量掂量,由不得他胡来。

可?这样的做法便势必对一个人不好,那人便是伤重昏迷的驸马,颠簸千里,他的伤只怕……

众人顾虑的,元妤仪也都考虑到了,她是他的妻子,可?也是在场所有人的主,理应承担起公?主的责任,必须对所有人的命负责。

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眶里已经布满了红血丝,脸上的神情却?维持着从容镇定,少女只是对卫疏道:“可?否拜托卫公?子一件事?”

卫疏:“殿下请说。”

“劳烦你亲自跑一趟,雇一辆舒适些?的马车,多铺上几层厚褥子,我担心驸马如今的身子受不住。”元妤仪的目光里含着嘱托。

卫疏自然应是,对她深深一拱手,沉声道:“臣遵命,公?主请放心。”

突遭变故,众人也没有睡意,纷纷回?去各司其职收拾行装。

元妤仪伏在榻边,握住青年冰凉的双手,哑声道:“谢衡璋,求求你了,早点醒过来,好不好?”

就在谢洵在她面前?倒下的那一刻,元妤仪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

那群逆党的诅咒是不是真的?

万一她真的是一个天煞孤星呢?

这样的念头一旦出现便像春日的野草,顺着风猛烈生长,哪怕野火燎原,也会扎根往下,一直拗在心头。

从前?的每一次变故都在元妤仪脑海中浮现,她下意识把那些?事情都和屡屡为她受伤的谢洵联系在一起。

她也想?起了昏迷时断断续续的记忆。

在天峡山逃亡时,在山洞里,她意识虽然模糊,但到底还留着几分力气和意识。

那夜,是同样受了伤的青年将?她视若珍宝地抱在怀里,给她披上外袍,自己却?仅着单薄的中衣,狼狈地啄着她的唇角,渡她喝水。

他还求她,别不要他。

那样珍爱,那样在乎。

元妤仪从不知道自己做出和离的决定,谢洵是怎么想?的。

她只是顺着常人的思维去猜测,毕竟一桩毫无感情基础的婚姻,一个醉酒认错人引发的误会,能有几滴真情实感呢?

何况谢洵也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不舍,他不说她自然也不会多问,于是顺理成章地认为和离是一件对双方都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可?真正回?忆起生死攸关时的桩桩件件,和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时,元妤仪才看?见他的情,以?及她的情。

少女俯身在那张削薄苍白的唇上落下一吻,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舔舐掉那道被咬破的口子新流出来的血。

这个吻分明?是极轻的,还夹杂着一分淡淡的铁锈味,说不上有多幸福抑或有多么浪漫暧昧。

可?元妤仪的眼眶忽然酸涩,这次没等眼泪流出来,她立即直起身子,伸手揉了揉眼睛,又?拍了拍自己有些?僵硬的脸颊。

元妤仪眼眶微红,脸庞上还带着干涸的泪痕,唇角残留着几道血痕,这副模样实在比不上从前?华贵风姿的万分之一。

疲惫与憔悴同时出现在她原本明?艳柔美的脸上,可?是她的眼神却?带着亮光。

她俯首埋在谢洵耳边低声道:“谢衡璋,我们当一辈子夫妻怎么样?”

像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和自己的心上人剖白心意;也像是洞房夜时的新嫁娘刚却?扇,双眼含着浓烈的期待与情意,望着自己的心上人,轻轻道一句,“夫君,你能不能待我好?”

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回?应。

屋子里是死寂般的沉默。

可?元妤仪却?没有丝毫丧气,她伸手勾住谢洵的小拇指,语调郑重,“知道你是个闷葫芦,不答应便是默认啦,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百年不变,直至白骨化为一抔黄土。

而一辈子做夫妻,便是无论生死。

生死

翌日卯时三刻, 天刚蒙蒙亮,一行人便重新踏上了回京的旅程。

或许是?因为驸马重伤,即便是回去请功领赏的路, 几人的情绪也始终不高,只是?沉默着?赶路。

卫疏当了一块名贵的玉佩,好不容易在边陲小镇买下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以便公主也可以待在马车上照顾谢洵。

其实元妤仪的伪装很好, 她看上去情绪相当平静稳定,毫无破绽, 只是?话?少了很多?, 平日里问的最?多?的也不过是“还有几日。”

他?们知道,公主是?担心驸马的身?体。

什么庆功领赏, 她全不在乎。

一心只盼着?回京便好, 等到?了京城, 召来御医, 驸马还年轻,定会养好身?子安然无恙。

他?们已?经走了四五日, 这一路还算安稳, 并未碰见那等打家?劫舍的贼人, 可驸马却并未丝毫要醒过来的征兆。

元妤仪不断对自己说吉人自有天相, 她手指冰凉, 却还在给昏睡的谢洵喂药。

苦涩的药汁味道在鼻端徘徊,元妤仪先吹了吹热气,又用汤匙尝了一口温度, 酸麻的浓烈苦味激得她皱紧了秀丽的眉尖。

但她看了眼意识混沌的青年一眼, 还是?一鼓作?气喝了苦药,含在嘴中撬开紧闭的唇渡给他?。

在唇齿间传递的苦味让两个人都蹙眉。

这些日子的每一顿药, 元妤仪喂不进去,都是?靠这种方法让他?喝下的。

更甚至元妤仪对这种苦的感知更加清晰。

少女刚喂完药,将瓷碗放在了食盒里,马车去剧烈晃荡一下,一支淬毒的羽箭“嗤”的一声钉在车厢上。

紧接着?便是?人仰马翻的打斗声,队伍最?前面传来季浓警告的声音,“阿妤,别出来!沈清,快去找殿下!”

马蹄声和?重物落地的闷哼声此起彼伏。

元妤仪听到?外面的动静,神色一怔,猜到?恐怕是?上次行刺未得手的人这次又安排了第二次刺杀,千方百计地赶在他?们回京之前灭口。

现在已?经出了青州三日,照这样?的速度,抵达上京也只在一两日的功夫了,难怪幕后?黑手着?急。

少女很快镇定下来,神情凛然,迅速从身?旁的小匣子里拿出那把短匕,紧紧地半跪在谢洵身?侧,大有一副鱼死网破的气势。

这次跟随公主等人去上京赈灾的人手经过接二连三的刺杀,已?经削减许多?,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匆忙赶回京城。

可是?对方的人却源源不断似的,尽管安国公府的随侍皆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却还是?双拳难敌四手,只能勉力支撑。

季浓被对方的首领用铁链捆住右腕,上面的倒刺立即将她的手腕箍出一道血痕,传来几道骨头碎裂的清脆咔擦声。

“阿浓!”

卫疏原本守在一边,此刻却也顾不得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冲上前想要偷袭对季浓下手的人,却被那壮汉察觉,一脚踢在心口,踹到?树干上。

“卫择衍!”

季浓见状慌忙伸刀去砍铁链,却被对面的刺客往后?一拉,摔倒在地上,血肉模糊。

原本想要去马车旁边护着?公主的沈清也被几个黑衣刺客缠住,半步也动弹不得,马车旁的两个侍卫先后?被人射杀,死前还维持着?保护主上的姿态。

两个黑衣刺客见马车旁边再无人保护,立即对视一眼,迅速踏到?车辕上,掀开车帘果然见到?了这次行动的目的——靖阳公主和?重伤昏迷的驸马。

元妤仪是?中宫嫡出的尊贵公主,琴棋书画皆有涉猎,然大晟传统如此,世?家?贵女却并不通武艺,是?以她只能循着?记忆中谢洵的动作?,持匕首盲目地向前刺去。

不远处的两个刺客也同时举刀,元妤仪闭上双眼,却没有等到?预料中的疼痛。

她睁开眼却只看到?一支径直贯穿两人胸膛的长枪尖,两个刺客眼中还带着?惊愕,眼睛瞪得极大,如两具软塌塌的抹布向前倒来。

元妤仪猛然想到?还昏迷的青年,担心这两人倒在马车里砸到?谢洵,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一推,将他?们往后?推下马车。

与两个刺客落地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铿锵有力的男声——

“中军将军祁庭在此,谁敢造次!”

不远处的青年已?经下马,身?后?跟着?两列身?着?甲胄的侍卫,他?沉声下令,“缴械投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立斩。”

进退都是?一个死罢了,原来快要成功的杀手们索性彻底杀红了眼,与祁庭带的神武营士兵缠斗起来。

被封为中军将军的祁世?子身?上的衣装已?经换成了银甲,他?看到?不远处的马车,快步上前,望着?马车内的少女。

祁庭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元妤仪,如今见到?她却觉得有些陌生,少女原本便纤细的身?形瘦了一圈,着?素衣,戴银簪,手上还紧紧地攥着?一把匕首。

他?走近马车,轻声唤道:“阿妤?”

元妤仪听到?熟悉的声音,又亲眼见到?前来驰援的祁庭,原本僵硬的心脏才重新跳动。

她的声音缥缈,原本便是?勉强支撑的身?子彻底瘫软下来,低声应了句,“祁三,幸好,幸好你来了……”

幸好来的是?他?,他?们这群人屡屡濒临绝境,却终究命不该绝。

说罢她目光留恋地看向对外面的乱境毫无反应的谢洵,动作?轻柔地为他?掖好被角,又将匕首放回原位。

祁庭顺着?她的视线去看,原本已?至嘴边的问题也没有问出口,他?已?经看到?了谢洵。

且这位驸马的情况……

他?是?行军打仗之人,在通州的三年,早已?见惯了生死,这样?苍白灰败、毫无血色的面容,他?只在将死之人脸上见到?过。

祁庭心里闪过一个电光火石般的念头,他?大概明白元妤仪为何疲惫至此了。

可分明他?们离京时,元妤仪对谢洵还并未这般上心,甚至带着?他?这个局外人都能感知出的陌生与疏离。

祁庭道:“谢洵他?……”

元妤仪转头看着?他?,似乎已?经明白祁庭想要问什么,先一步解释,“驸马是?为了保护我,落下一身?伤。”

祁庭闻言心底却泛不出任何庆幸的情绪。

他?喜欢公主不假,可也是?真的发自内心敬佩谢洵这个人,在他?心底始终记着?谢洵反驳江相克扣军饷的情义?,是?以他?现在的想法也很复杂。

明知道谢洵倘若就此死了,于他?而言便能得到?一个陪在阿妤身?边的机会,可是?现在眼睁睁看着?少女这般神伤的模样?,他?又生出一分不忍。

沉默稍顷,祁庭只沉声道:“我一会遣人快马回京,从太医署调两个御医提前去公主府候着?。”

元妤仪点头轻嗯一声,唇角溢出一抹淡淡的笑?,眸光里却满是?对谢洵的担忧。

祁庭放下马车的布帘,隔绝了车厢内外的情况,从那两个已?经断气的刺客身?上拔出长枪,亲自挑了方才为难季浓的黑衣刺客的手筋。

季浓原本白皙的手腕上被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以后?就算恢复只怕也不会像以往耍枪舞剑那样?灵活。

她正靠在同样?狼狈不堪的卫疏身?前,听见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刺客被活活挑筋时的痛苦哀嚎,眉眼才疲惫地弯起。

“表兄,你怎么才来啊?”季浓眼里有细碎的水雾,冲他?弯了弯唇角。

祁庭蹲下身?子抚了抚她沾上灰尘的头发,歉疚道:“对不起,是?哥哥来晚了。”

靖阳公主和?谢侍郎前往兖州赈灾,他?这个新任中军将便成了景和?帝留在朝中所剩不多?的力量,也成了江相等人屡屡针对的官员。

祁庭最?厌恶这些文武百官之间的明争暗斗,偏偏为了陛下的安危,他?又不能离开京城。

幸好前段时间同样?前往兖州的郑侍郎一行人已?经顺利到?达京城,并呈奏了谢洵早已?撰写好的奏折,以及兖州官员们尸位素餐的现状。

景和?帝震怒,江丞相受了牵连,也自顾不暇,以管束子侄不严之罪被禁足府中,罚俸三年,江相一党也安生许多?。

野心勃勃的臣子消停了,景和?帝也能腾出手来整顿吏治,此外更给祁庭下了道密旨——

中军将军祁庭亲率神武营接应靖阳公主,也庆幸他?出京了,不然恐怕留在京中只能见到?元妤仪等人的尸体。

看着?眼前故作?坚强的表妹,祁庭心中的酸涩更浓烈,自从姨母姨夫去世?后?,季浓便一直跟在他?身?边长大,从十岁出头的小丫头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

季浓强撑着?笑?,想去扯扯他?的衣袖,可是?一动,整个手腕便会泛起钻心般的疼痛。

她只能装作?没事人似的晃了晃软塌塌的右手,“唉呀表兄你看,没事!”

祁庭垂着?头,他?对不起阿妤,也对不起自己的表妹,若是?他?当初力排众议率兵跟随……

可是?这世?上本就没有如果。

季浓轻咳两声,岔开话?题转移青年的注意力,“表兄你去看殿下了吗,她和?驸马没事吧?”

祁庭闻言果然点头,“他?们没事。”

话?音一顿,季浓手腕上血淋淋的伤口刺痛了他?的眼,他?沉声道:“我去拿金疮药和?绷带。”

等他?走后?,季浓才倒吸一口凉气,将方才强撑着?抬起的手腕重新放在腿上。

卫疏始终未发一言,现在却突兀地开口,“你的右手……”

“废了呗。”季浓仿佛并不在意,眨了眨眼睫,可是?眼底藏着?的却是?一片悲怆。

似乎不想让气氛这么沉闷,她又略提高尾音反问,“怎么,你嫌弃我了?!”

卫疏却埋首在她颈间,有温热的液体涌出,落在季浓的衣襟中,灼烫她的皮肤。

“怎么会,就算你断胳膊断腿,残废了痴呆了,我卫疏也照顾你一辈子。”

季浓一怔,因尖锐痛意而拧起的眉眼复又舒展,嘴硬不满道:“笨蛋,就不能盼我点好?”

她原本习惯性地伸右手去拧卫疏的腿,却被痛意惊醒,后?知后?觉地想起现在的右手其实已?经使不上半分力气了。

一滴泪顺着?少女的脸颊流到?下颌,消失无踪。

季浓抬眸望着?青年泛红的桃花眼,喃喃道:“卫择衍,你还活着?,我也活着?,其实已?经很好了,对不对?”

卫疏与她平视,从前眼中的潇洒风流已?经被另一种沉静安稳的情绪替代,他?温声回答,“对。”

生死相隔,才是?对有情人最?大的折磨。

死去的怀着?最?后?的爱被埋葬,自此消逝在天地间;活着?的饱受孤身?一人的折磨,从此看见的、听见的全是?他?,又全都不是?他?。

你在黄泉,我在人间;

远比凌迟更残酷。

与此同时,元妤仪也小心翼翼地伏在谢洵的耳边,轻声同他?道:“夫君,我带你回家?,你早点醒过来,好不好?”

谢洵说过的,公主府对他?来说就像是?真正的家?,他?们回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元妤仪紧咬着?下唇忍着?低泣声,她只希望他?能醒过来看她一眼,仅此而已?。

不要留她独自在人间。

祈福

五月中旬的上京城苍翠欲滴, 城门口的苦楝树杈上长着淡粉色的小花苞,漂亮极了?,城中尽是百姓们此起彼伏的热闹叫卖声。

人间便是这样, 热闹非凡。

可这一切都没能惊动马车内的少女。

元妤仪伸手试了?试青年的额头?,动作熟稔地用湿帕子给他擦了?擦额头?,轻轻唤他,“谢衡璋, 我们到上京了。”

进京了?,回家了?。

颠沛流离的日子总算要看到?尽头?了?。

按理靖阳公主等人应该先入宫觐见皇帝, 禀报这些日子在兖州的所见所闻, 并商量后续事宜;

可是如今一行人死?的死?、伤的伤,景和帝闻言也?是担心, 并没?有强求, 特意下旨准许他们先回公主府修养。

青邬巷, 公主府。

绀云是跟着郑侍郎提前回来那?批人的其中之一, 此刻正和锦莺、叶嬷嬷等人站在门口等着,翘首以盼。

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从巷口驶入, 骑马护送的正是中军将祁庭, 年轻郎君身着银甲端坐骏马之上, 端的是英姿勃发, 俊朗无俦。

岁阑也?站在台阶上往不远处看, 骑马的人这样多,他却没?找着自家公子的身影,只好去问身边的绀云。

绀云悄声示意他勿急, “兴许二位主子都在马车里呢。”

去兖州的路上, 公主与?驸马之间道一句嫌隙如三尺冻冰也?不过分,更别?提公主彼时铁了?心要和离;可是自从莫名失踪的他们回来后, 那?样针锋相对的氛围反而被打破。

绀云私心里还是觉得驸马可靠,因此不大希望殿下和离,尽管公主身份尊贵,可是这世道待女子素来更严苛,若无缘由便和离,只怕要被置喙。

其次,也?是因为绀云心里清楚,这桩姻缘虽成的阴差阳错,却也?十分不易。

驾车的侍卫勒马停车。

祁庭挥手,立即有两个随侍在马车边支起一张担架。

车帘微晃,率先露出的是一双修长?却苍白的手,仅着素衣银簪的元妤仪踩着内侍搭好的木阶走下马车。

叶嬷嬷立即上前摸了?摸她的脸,满眼爱惜心痛,“殿下怎么瘦了?这么多?真是受了?罪了?。”

原本?两颊还有点娇俏的肉,现在彻底平了?下去,连带着下巴都尖了?许多,身上的素白襦裙空荡荡地挂在腰间。

元妤仪却只是轻声道:“哪有,嬷嬷多虑了?。”

说罢她的目光又?看向一旁早已等不及的岁阑,眼底闪过一丝歉疚,嗓音有些喑哑,吩咐道:“岁阑,驸马受伤了?,你去搭把?手吧。”

岁阑的神?情登时愕然?,立即踏上车辕,帮另两个抬人的侍卫撩着车帘。

待看清自家公子谪仙面容上笼罩的沉沉死?气,少年嗓音凄厉,极力压抑着唤了?声,“公子?”

“送去鎏华院,我房里。”元妤仪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句,又?对身边的绀云道:“快去引路。”

身边围着的人立时减少许多。

元妤仪在马车里待久了?,乍一站在地上只觉得浑身发麻,身体僵硬,连耳边都是漂浮着的阵阵嗡鸣。

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远去的人影。

谢洵还没?醒,她得去看着。

然?而脚步刚动,整个人的脑海忽然?一片空白,身形踉跄意识一顿,整个人往后仰倒。

耳畔只听到?祁庭震惊的声音,“阿妤!”

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鎏华院的东侧间,入目是熟悉的装饰。

元妤仪揉了?揉酸痛的额角,门外的绀云听到?动静立即凑近在她身后放了?个引枕,关?切地问道:“殿下,您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少女摇了?摇头?,将绀云手里那?碗热气腾腾的参汤一口气喝完,开口第一句便是,“驸马醒了?吗?”

绀云下意识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只觉得整个脑袋都是沉重的,讷讷道:“江医正在给驸马医治。”

江漼,太医署最年轻有为的御医。

若连他都束手无策……

元妤仪再也?待不住,掀开被子便要离开,“我去看看。”

绀云知道此时劝不住公主,索性也?没?有一味拦着,动作迅速地从一旁的衣架上取了?件浅青色对襟长?衫替她披上,沉声道:“殿下莫急,江医正神?医妙手,驸马必能平安无事。”

元妤仪轻嗯一声,刚穿好放在床边的绣鞋,便匆忙往卧房走去。

推开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药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江漼刚给谢洵的伤口上完药,正在给昏睡的他缠绷带,地上扔着已经被鲜血浸透的旧绷带,一旁的水盆中也?有染血的毛巾。

元妤仪与?江漼对上视线,又?看向屋里的情况,知道他那?边正在处理伤势,此刻心里再焦灼也?只能强装镇定地坐到?屏风后的镌花椅上。

她下意识绞着手里的绣帕,妄图平复焦躁难安的心绪。

珠帘后响起脚步声。

江漼正要行礼却被她伸手止住,径直问:“江医正,驸马的伤势如何了??可有好转么。”

立在不远处的年轻男子背着药箱,眉眼修长?舒朗,肤色偏浅,面庞清秀儒雅。

闻言抬眸对上少女关?切的眼神?,怔了?一瞬才道:“驸马伤重,失血过多导致气血两虚,幸而提前处理过,不然?血肉腐烂,心脉俱损,只怕送到?太医署也?无力回天。”

元妤仪这才松了?口气,又?道:“可是他这些日子一直昏睡着,毫无清醒的迹象啊。”

江漼瞥了?一眼珠帘后的青年,温声道:“公主不必忧心,驸马此次也?算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但俗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驸马虽年轻,然?多修养一段时日也?是难免的。”

元妤仪轻嗯一声,抬步便要往内间走去,却被江漼出言制止,“微臣刚给驸马换了?药,殿下这会儿还是莫要过去了?。”

其实公主去守着也?没?什么关?系,毕竟驸马这一伤,呼吸脉搏皆是微弱,谁都没?办法肯定他醒过来的具体时间。

但是江漼看到?少女眼眶下带着一圈青黑,观她唇角苍白、神?情疲惫也?能猜到?一二。

他觉得靖阳公主同样需要休息。

元妤仪闻言也?没?有生疑,毕竟江漼乃家承医术,实力有目共睹,于是脚尖转了?个方向,招手示意江漼一同离开。

关?上门后,江漼唤住她,“殿下。”

元妤仪转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江医正还有事吗?”

江漼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驸马身上除了?这两次的伤,还有些陈年旧伤。”

“旧伤?”少女的眼神?倏然?凝重,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可是胃病吗?”

她记得之前来的那?个太医也?提起过他的痼疾,无非是饮食不规律,胃口不佳。

江漼朝她一拱手,秉承着医者知无不言的态度解释道:“这只是其一;微臣看驸马后脊背上还有许多早已结痂的鞭痕,膝盖泛青,这是少时久跪之状。”

元妤仪闻言一怔,似是在思忖他的话。

良久,她才轻声道:“本?宫知晓了?,多谢江院正。”

江漼微一颔首,淡声道:“殿下和驸马的药方,臣已经写好交给侍女了?,您多保重身子。”

换成以往,元妤仪必然?能察觉出面前的人对她明显表露出了?几分额外的关?心;可是现在她却全未注意,她满心里想的都是江漼方才那?句——

“鞭痕结痂,少时长?跪。”

元妤仪知道谢洵幼时过得艰难,可心里却始终对这样金玉其外的高门世家存了?一分侥幸,毕竟古语云:“虎毒不食子。”

但现在她才明白,这话其实并不对。

当真有那?等黑心肝的爹娘狠下心对自己的儿子下手折磨,妄图敲碎他一身骨血。

江漼走后,元妤仪终究没?有推开那?扇门。

她站在窗外,隔着那?层单薄的窗纱看向内间榻上那?道模模糊糊的人影。

忽而想到?谢洵从前对她说的那?句话,“臣此生唯有一条贱命,死?又?何妨?”

日复一日的折磨,根本?看不见头?的艰苦日子,饱受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摧残,他究竟是怎样坚持着一步步活到?现在的。

元妤仪不敢再往下想,她的右手搭在窗牑上,轻声道:“谢衡璋……”

此时此刻,她对谢洵过往经历的一切都有了?具象化的认识,越心疼他,也?越因此厌恨谢家人和江丞相。

痛恨每一个害他至此的人。

距离回京已经过去一旬,五月将至尾声,日头?一天天热起来,白日也?渐渐拉长?。

元妤仪整日待在府中,虽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谢洵,却并不觉得无趣,反而唯有看见他才会安心。

而按着江漼留下的方子和太医署送来的补药,日日服用,谢洵的脸色确实在慢慢变好,从一开始的苍白如纸,到?现在额头?和眉眼间略有几分红润气,正有逐步恢复的迹象。

这兆头?让人不由得欣慰。

……

今日亦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虽有几片云飘在天空,一副闲散模样。

也?是该入宫觐见皇帝的日子。

这是靖阳公主从兖州回来首次露面,是以元妤仪特意脱下这些天穿着的素白襦裙,换上了?银朱云锦宫装,臂间又?搭了?一条雀纹披帛。

绀云将少女鬓间唯一的装饰品,那?根平平无奇的银簪子拆下来后放在了?匣子里,又?寻了?另一只做工精致考究的团凤珠钗簪在她发间。

元妤仪却又?从妆匣里将那?根银簪找了?出来,轻声道:“把?这个也?戴上吧。”

绀云疑惑:“殿下,戴这个恐怕有失身份。”

一支连她都能看出来做工用料都不出彩的银簪子,若是戴出去,难免会有那?碎嘴的看笑话。

可元妤仪的手却没?动。

绀云无法,劝说的话在嘴边转了?个圈终究是咽了?下去,接过那?支银簪子,替她簪好。

或许是江长?丘被斩首,江相又?刚解除禁足,所以江相党羽近日格外乖顺,元妤仪入宫的路程格外顺利。

可是心情却始终沉甸甸的,并无从前入宫时那?样的轻松。

景和帝一大早就在乾德宫等着了?,见到?元妤仪全须全尾地过来,心口揣着的大石头?才终于放下。

少年的眉眼多了?分凌厉,他身上的君威日益深厚,可唯有对胞姐孺慕依赖的眼神?始终未变。

“皇姐!”

元澄扑到?面前的女郎怀里,嗓子里溢出的话已然?破碎,露出威严外表下的担忧,“阿姊,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元妤仪唇角勾起一抹轻笑,安抚性地揉了?揉少年玉冠边的乌黑头?发。

“都多大了?,还说这些羞不羞?”

元澄止住抽泣声,扁了?扁嘴道:“不管多大,我都是阿姊的弟弟啊。”

说罢他话音一顿,又?将女子扶到?一旁的圈椅中坐着,劝慰道:“阿姊,我听江漼说了?,姐夫的伤医治及时,这次也?一定能熬过来的。”

元妤仪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没?事,轻嗯一声道:“这些天驸马的情况已经稳定多了?,你也?不必挂念。”

昨日江漼来府上把?脉,脸色轻松许多,同她道谢洵的脉象平稳,已有大好的趋势;

更何况得知驸马负伤的消息,宫里的名贵补品也?是流水一般往公主府送,尽显皇恩浩荡。

元澄似乎想起什么,又?拍了?拍脑袋,从袖子里掏出几本?奏折,递给面前的女子。

随着看的越来越多,元妤仪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凝重,她将奏章压在桌上,话里染上一层薄怒。

“他这是什么意思,要逼宫不成?”

递折子的都是从入朝就跟随江丞相的门生,又?老又?硬,哪怕这次扒掉江行宣的一大势力,也?没?能彻底熄灭他们心中的怨怼。

而奏章上写的无非都是同一件事;

其一:他们觉得靖阳公主此举没?有提前告知皇帝便处置朝廷命官,这是罔顾君权,www.youxs.org,须得惩治方能以儆效尤。

其二自然?是这群门生为自己的老师鸣不平,“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可是江丞相只是江长?丘的叔父,见他年幼失怙可怜才养在身边,不应该被波及惩罚。

其三:是劝诫景和帝不要厚此薄彼,伤了?朝中文武百官的心,引得天下人心惶惶。

桩桩件件落在元妤仪眼里,只觉得可笑。

元澄同样轻嗤一声,并未将这些荒谬的奏章放在眼里,他不是刚愎自用的君王,自幼学的是正统的为君之道。

倘若这群人是忠言逆耳的纯臣也?便罢了?,偏偏他们结党谋私而不自知;

只有这些不够,还要针对与?景和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是在宫变中也?护在他身前的阿姊,元澄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被恫吓。

“皇姐放心,朕不会如了?他们的意,好不容易抓住江行宣一个错处,怎会叫他轻易脱罪?”少年的眉梢尽是不屑。

元妤仪宛如远山般的黛眉却微不可察地蹙起,方才被这些奏章激怒的情绪缓缓消散,恢复冷静。

她凝视着元澄,眼底却闪过一丝不确定的质疑,沉声将上次在兖州发现的私藏铁矿一事也?告知了?他。

元澄登时愕然?,怒火涌上心头?。

“这个老狐狸疯了??!”

元妤仪忙拉了?他一把?,对他摇了?摇头?,将食指抵在自己的唇上,示意他冷静,又?将谢洵之前嘱咐的事情一一说出。

打蛇打七寸,须得命中要害。

若是妄动惊草,便得不偿失了?。

少年听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手无力地搭在椅背上,不知该怎么办处理这棘手的情况才好。

思忖片刻,元妤仪淡淡开口,“倘若陛下笼中已有大虎,却还想捉一窝虎崽子,当如何做?”

元澄没?有多想,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是跟着大虎去找它们的窝。”

话音刚落他自己也?是一愣,压低了?声音,不确定地反问道“皇姐的意思是……”

未尽的话意二人都清楚。

元妤弋?仪对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又?低声道:“阿澄,你是这万里江山的君主,这一课要学的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靖阳公主作为少帝的姊姊,比谁都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正直率真的君子;

可是生在皇族,使命在肩,享了?荣华富贵便注定不能那?般轻松,能做的也?无非是引导他走在正确的路上,不要丢失本?心。

元澄终是若有所思地应下。

出宫时,日头?还早,和煦的日光照在人肩上,也?是暖融融的。

元妤仪听着耳畔熙熙攘攘的人群声响,忽而想到?元澄方才在乾德宫提到?的一件事,撩开车帘下意识地往城郊的青城山望去。

“改道青城山,承恩寺。”布帘后传出少女笃定的声音。

……

一个时辰后,公主府的马车停在山脚下。

映入眼帘的是漫长?高大的石阶,四周是茂密苍翠的竹柏青松,承恩寺坐落于草木环绕的深处,清幽谧静,偶有寥寥几个香客挎着竹筐来去匆匆。

此路无论是软轿还是车马都不通行,来承恩寺的香客皆有所求,也?都得徒步走上去,以示诚心。

九百九十九级石阶,每爬一级,便愈真愈诚,佛门净地,最注重这些。

元妤仪头?戴一顶及膝的素色帷帽,遮住身上繁复华贵的宫装,只露一双莲花绣鞋,双手在胸前合十,便沿着石阶走上去。

耳边有微风拂过竹林的瑟瑟声,亦有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身上。

虔诚的少女满心想着的唯有那?个仍缠绵病榻的郎君,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从未如此平静却又?不安,矛盾的情绪始终纠缠着她的心。

迎着日光一级级走上去,元妤仪的呼吸声渐渐紊乱,喉咙里溢出一分干哑。

不知过了?多久,绀云想要上前来扶她,却被少女摆摆手拂开,她淡声道:“再坚持一会。”

这是她能为谢洵做到?的为数不多的事了?。

盼望佛祖保佑,谢衡璋平安顺遂。

元妤仪提着裙摆踩上最后一级台阶,长?长?呼出一口气。

就在她调整好紊乱的呼吸,迈步往寺门走去时,不远处一道沉稳苍劲的声音唤住她。

“许久未见,殿下可好?”

饶是这个声音已在元妤仪意料之中,可如今乍一听到?,她还是难免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她将帷帽上的素纱撩起,对着面前的老者合十问候道:“蒙玄苦大师牵挂,本?宫一切都好。”

玄苦是承恩寺首屈一指的大师,佛法大成,靖阳公主三年前避居承恩寺为先帝守孝时,便由玄苦大师亲自接待。

只可惜在元妤仪来寺庙的第二年,玄苦便离开了?承恩寺,美其名曰云游四海。

而元澄刚才在宫中跟皇姐提到?的也?正是,玄苦大师归来的消息。

如今面前的僧人穿着一身黄麻僧衣,相貌清癯,苍老的脸上透着慈悲与?沉静,枯槁的掌中握着一串佛珠,正是刚回寺的玄苦。

他低眉敛目,主动在前引路。

走进大殿,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慈眉善目的高大佛像,香火气袅袅,两侧还有僧人专心致志地敲着木鱼。

元妤仪在承恩寺待了?三年,对这些流程十分熟悉,提前摘下帷帽递给身后的绀云,主动上前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

少女恭恭敬敬的三叩首,缓缓起身接过玄苦大师递上的三根线香,素手插在博山香炉中。

等她做完,玄苦摩挲着掌中的佛珠,轻笑一声,低沉平和的嗓音里透着一分感慨,“殿下如今信佛了?么?”

他至今还记得靖阳公主当初上山时的情态,那?样不屑一顾的模样可不像是信佛之人。

三年前的少女脸上还透着几分稚嫩,就算是一时失势避居山寺,眉梢眼角也?挂着分不甘的桀骜。

彼时的她连线香都没?接。

主持劝她“正值芳龄,不宜煞心过重”,她却直盯着佛像低垂的双目,轻嗤一声,“事在人为,这世上本?宫只信自己。”

她那?时父母双亡,刚经历宫变,正处在权力更迭的漩涡中,几乎被那?群满嘴孔孟之道的大儒指着鼻子怒骂不得好死?。

但现在,元妤仪眼底闪过一丝无奈,轻声道:“有所求时,自然?会信。”

大殿中响起僧人们整齐缓慢的诵经声,渐渐抚平少女这些日子内心的褶皱。

玄苦大师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点了?点头?,引她走到?大殿西侧红布之后的隔间。

赭色幕布之后是成排的长?明灯。

玄苦大师取下其中一盏没?有点亮的灯,放在面前的檀木桌上,对元妤仪道:“公主不妨也?点上一盏,可安抚亡魂,保佑生者。”

僧人低沉的话衬着不远处低缓的诵经声,带着不容置疑的信服力。

元妤仪果然?擎着蜡烛,亲自点上长?明灯。

一簇火苗在透明的琉璃灯中格外明亮。

少女亲自将这盏灯放回原处,目光清澈坚定,眼底是虔诚的期待。

她终究难以免俗。

求亡魂安宁,生人平安。

临走时,元妤仪的视线落在庭院中那?棵高大的凤凰木上,时值仲夏末,正是红楹开花的时节。

凤凰木煎煮入药,味甘性寒,具有平肝潜阳、平心静气之功效,她来承恩寺的三年,每至凤凰木花期,都会取下一些来喝。

玄苦大师循着少女的视线,笑意淡淡,“公主与?三年前相比,变了?许多。”

“哦?”或许是方才上香点灯这些做法给了?元妤仪一些可控的安全感,她的语调听上去轻松许多。

僧人面目悲悯和善,语气平淡,凝望着她的双眼,“无怨无憎,但多了?牵挂之人。”

元妤仪嘴角漾出一个极浅的笑,没?有否认僧人的话,反而坦然?道:“靖阳此次上山便是为夫君祈福,待他身体康健后我会带他来庙中还愿。”

玄苦大师眼中含笑,亲自走到?凤凰木旁,折下一株花枝递给少女,“既如此,贫僧便先提前贺一句殿下新婚之喜了?。”

凤凰木寓相思,折一支带给心上人最是合宜。

下山后,回到?公主府已经是酉时,大块大块的火烧云染红半边天,夕阳的残影渐渐消散。

擎着花枝的少女缓步绕过照壁游廊,见到?行色匆匆的锦莺,疑惑地唤住她,“何事这样焦急?”

锦莺看见公主的身影,忙顿步行礼,气还没?喘匀,指了?指来时的方向,断断续续道:“殿下,鎏……鎏华院那?……”

现在在鎏华院的除了?谢洵还能有谁?

元妤仪身形一僵,脑海中的弦顷刻绷紧,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提起裙摆往鎏华院赶去。

绀云一脸不悦地望向锦莺,嗔道:“你也?真是的,偏偏挑这个时候来说!”

公主今日好不容易高兴些,若是那?位如今再出些什么事,可不是要殿下的命么。

说罢她便要去追,锦莺眼疾手快地拉住绀云的衣袖,长?叹一口气,抚了?抚胸膛,终于将后面的话说完。

“哎呦,殿下没?听完便罢了?,你在这急什么,我哪句话说是出事了??”

她轻咳两声,信誓旦旦地说:“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咱们驸马爷醒了?!”

……

落日熔金,昏沉的暮色在鎏华院中静止。

元妤仪原本?急促的脚步在瞥见门口处那?一道身影时猛地顿住,她的手指下意识捏紧手里火红的凤凰木花枝。

原本?倚着门框的青年见她怔愣在游廊那?头?,清俊的眉眼弯起,苍白的薄唇勾出一抹清浅的笑。

谢洵掀起眼帘,声音却带着喑哑,那?音调分明太轻太轻,只是嘴唇翕动,发出几个单调的音节。

可元妤仪清楚地知道她听清了?。

她听见他唤道:“殿下。”

谢洵松开撑着门框的右手,忍着额头?沁出的冷汗一步步朝她走来。

元妤仪再也?没?有任何犹豫,也?穿过长?廊朝他跑过去。

火红鲜艳的凤凰花枝被紧紧攥在掌心,少女的泪水夺眶而出,只有此刻,她觉得自己跟他一同活了?过来。

定情

久违的冲力使谢洵踉跄后退半步, 带着扑进自己怀中的少女靠在身后的柱子上。

年轻的郎君苍白面颊上噙着笑,冰凉的右手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她的鬓发,轻声问:“怎么瘦了?”

半个多月没见到, 眼前的姑娘比印象中的人瘦了一圈,身?形单薄更添羸弱,他甚至能清楚地碰到她凸出的肩胛骨。

这?个结论远比身上的伤让他更痛。

元妤仪茫然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谢洵稳定的心跳声, 将脸更埋深一分。

“担心你。”

担心,害怕, 恐惧。

因此寝食难安, 身?心俱疲。

少女的话像一道?惊雷砸在谢洵耳畔,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外的愕然, 下意?识道?:“殿下, 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知是不是大病初愈, 谢洵的思绪都迟钝许多, 不敢肯定自己的想法。

元妤仪松开揽着他腰的手?,站得笔直, 把手?上擎着的花枝递到他面前?。

“谢衡璋, 我心悦你。”

因为喜欢, 所以?在乎, 所以?担心。

哪有什么曲折回旋的念头, 为谁辗转反侧便是为谁动了心、用了情。

她的语调是那样熟悉,可说出的话又是那样陌生,亦或是这?惊喜来?的太突然, 谢洵怔在原地。

凤凰花枝鲜艳夺目, 映着元妤仪白皙柔美?的面容,一时之间炫了谢洵的眼。

下一刻, 似乎生怕面前?的人反悔,他眸光闪烁,动作已然比想法更快,抿唇接过?那支寓意?相思深情的花枝。

正要说些什么时,青年却突然捂住心口,重重地咳了两声,脸色复又变得苍白。

其实他已经醒了有一会了,醒来?后听说元妤仪入宫便一直在门口等着,站久了难免牵动旧伤。

元妤仪听他咳嗽,一颗心也悬了起来?,忙搀住他胳膊扶他往屋里走,神?色歉疚道?:“抱歉,我见你醒过?来?实在太高兴了,忘了你身?上还有伤。”

谢洵听着她喋喋不休,垂眸瞥见那张哪怕削瘦也依旧明艳的侧脸,不自觉弯起了唇角。

回到屋里元妤仪非让他靠在床上才放心。

谢洵猜到自己这?次受伤恐怕在她心里造成了不小的冲击,是以?也没有反驳,像只乖巧的布娃娃由着少女照顾。

元妤仪撑着脸看他,眼底神?情复杂。

其实这?些天她每次见到昏睡的谢洵都会有一种预感,仿佛他下一刻便会突然睁开眼,含笑看着她唤一句“殿下。”

但?始终没有;

而期待落空的次数多了,她的心也渐渐沉寂下去?,只能麻木自己的思维和情感,日复一日重复着该做的事——在他身?边守着,喂药换药。

所以?现在当落空许多次的梦真的变成现实后,元妤仪反而不敢去?相信。

谢洵对上少女不确定的视线,引她坐到身?边,牵过?她的右手?落在自己的脸上,从额头开始一路往下移,划过?眉眼和鼻梁。

他又牵她的手?指在唇瓣上停留须臾,唇角溢出一抹轻笑,冲淡清冷面庞上的冷意?。

“殿下放心,我是活的。”

元妤仪后知后觉地缩回手?,方才触摸他的余温还缠绕着食指上,留下灼热的痒。

她低声嗔道?:“孟浪。”

谢洵闻言轻笑,胸腔振动引得又轻咳两声,元妤仪忙去?扶他,却被他捉住手?扣在床边。

“臣本来?也不是君子。”

不爱她时,谢洵伪装君子;爱公主一点时,他不知如?何做,只好继续做君子;彻底动情时,他怕吓到她,索性?按老?法子继续做个她眼里的君子。

日久天长到了此时,二人一起逃过?难,被追杀,生死相伴,骨血里都被彻底印上对方的痕迹,那些伪装他也不想再维持。

谢洵本就偏执无情,貌似谪仙,心如?修罗,因爱她才被养出一点烟火气。

元妤仪被他直白的眼神?凝望着,心脏扑通扑通跳,只觉得整个人的脸颊都滚烫。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洵,死了一次反而更大胆的谢洵,但?她并不害怕,也不觉得陌生。

更多的是,害羞。

谢洵看见少女脸颊上升起的绯红,眉梢笑意?逐渐加深,松开扣着她的右手?,轻声道?:“殿下,回京了,可是你还没告诉我那个答案。”

元妤仪一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和离。

是了,她之前?在兖州时确实同他提起过?,让他给她一些时间,好好考虑的。

“你怎么想?”少女看向他。

谢洵答得笃定,“不管殿下问多少遍,臣永远都只有一个答案,不会和离。”

元妤仪垂下眼睫,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赧然,轻嗯一声。

“那就不和离了。”

往日沉静淡漠的青年闻言一惊,眼底的冰块叮咚融化,带着熠熠的波光。

元妤仪久久没等到他的反应,抬眸却对上那双眸光热烈生辉的瑞凤眼,不由得嗔道?:“你怎么也不说句话,病了一场傻了不成?”

少女连声音都娇俏。

谢洵忍着伤将她抱在怀里,眉梢扬起,不仅没否认元妤仪的话,还顺着她附和。

“若早知道?是这?样的好消息,就算让我伤一百次、一万次也愿意?,也值得。”

元妤仪却几乎被他这?话逼出眼泪,带着薄怒瞪他一眼,警告道?:“你若这?样不爱惜自己,逼我年纪轻轻守寡,我再也不会要你。”

谢洵看着少女眼眶中的一圈泪,心口处又传来?一阵阵锐痛,三指并起,“我谢洵发誓,此生绝不辜负殿下,如?有违背,此……”

没等他说完,元妤仪先拂下他的手?,靠在他身?边,嗅着那股淡淡的白檀香,瓮声瓮气地说:“够了,足够了。”

她比上苍更了解谢洵的心意?。

他们之间已历生死,无需誓言来?维持。

六月初,天地间已泛着薄薄的暑气。

过?了七八日,谢洵又换了几次药,伤情彻底稳定下来?,除了右肩还有些不灵活以?外,已经不影响正常活动。

他初任礼部侍郎,又奉命前?去?兖州处理赈灾事宜,负伤回来?在府上修养将近一个月,皇帝都没有出言催促,可见对这?个姐夫的荣宠。

然而景和帝不催,却有其他的官员看不惯,早已有几本参谢洵目中无人的折子递到了御史台,更何况江丞相也早在前?些日子解了禁足令。

是以?谢洵伤情恢复大半之后便主动销了病假,上朝议事。

晚年丧侄,江丞相原本凌人的气势削去?大半,中等身?形微微佝偻着,眉眼低沉,盯着谢洵的眸子里含着股压不住的戾气。

他的敌意?浓烈,谢洵却恍然未觉。

直到散朝后,江丞相突然唤住谢洵,沉声道?:“小谢侍郎如?今是翻云覆雨,直上青云呐。”

谢洵神?色如?常,“不及丞相半分。”

朝中官员现在已有多数是中立派,见二人面色从容地谈论,也没有上前?掺和,各自离开。

江丞相呵呵冷笑两声,“你如?今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不假,可你也别忘了,自己如?今这?些荣耀都是凭借什么得来?的?没了驸马这?层身?份,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谢洵轻笑,情绪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从未将自己的身?份视作耻辱,对他而言,只要留在元妤仪身?边,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要紧。

总有一些男人见到妻子比自己强便不甘心,想方设法地去?打压;可谢洵从未有这?样的念头,他发自内心地希望公主能始终翱翔九天之上。

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旁人对他倚仗妻子才能获取权势的话,不作反驳。

更甚至于,谢洵其实巴不得承认。

这?样所有人都能下意?识把他和靖阳公主紧紧联系在一起,清楚地道?一句他们是夫妻。

谢洵坦白:“江相所言甚是有理,谢某很有自知之明,家妻坚韧温婉,确实予我许多助力。”

青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笑,让江丞相脸上的神?色更加凝重。

他正要出言斥责时,另一边却传来?卫老?尚书中气十足的声音,“衡璋啊,祖翁正找你呢!”

江丞相握手?成拳,知道?等卫老?尚书过?来?便不能再说起那件事,索性?沉声道?:“可惜小谢侍郎现在风光无限,焉知明日不会阴沟里翻船。”

话音刚落他那双阴狠的眼睛里闪过?寒光,将声音又压低一分,“对了,本相听说令慈姓陆,可巧也是上京人氏?”

谢洵闻言神?色一僵,旋即恢复正常,淡声道?:“家母已逝,丞相缘何提起?”

卫老?尚书正在不断往这?边靠近。

江丞相需要仰着头才能看见谢洵的眸子,可那双清冷沉静的眼眸并未泛起任何波澜,他并未回答,却语重心长地说完最后一句话。

“小谢侍郎的身?世,公主可知道?么?”

谢洵微眯起眼,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在朝中已落颓势的江丞相,身?上的气势陡然变冷。

“江大人年事已高,还望慎言。”

看见他冷冽的模样,江行宣才仿佛松了一口气,阴狠眼眸的寒光更甚,貌似友善地拍了拍青年还带着伤的右肩。

“谢洵,跟本相斗,你还太年轻。”

说罢他转身?离去?,离开时还状似友好地对卫老?尚书寒暄两句,结果得到的只是对方的冷视。

卫老?尚书满腹狐疑地走过?来?,看谢洵脸色苍白,关切地问道?:“衡璋,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那江老?贼方才挑事了?”

谢洵摇头否认,“祖翁放心,无事。”

回去?的路上,他的脑海里却始终萦绕着江丞相那句半是威胁半是警告的话,“小谢侍郎的身?世,公主知道?吗?”

公主自然是不知道?的。

不然他一个罪臣之子,又怎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还能被人称一句驸马呢。

这?也是谢洵迄今唯一还在瞒着她的事情。

舅父之前?也跟他提到过?,夫妻之间不应有隐瞒,理当坦白共同面对,可是他能对元妤仪坦白自己的心意?,却不能坦然地交代?自己的身?世。

归根结底也无非是他的心意?是确定的,而身?世却沾着罪行,一时之间无法改变。

就像谢这?个姓氏,他再如?何厌恶,也不得不承认是这?个看似荣耀的姓氏让他得以?尚公主。

谢洵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袖上绣着的竹纹,这?是元妤仪这?些日子在府中闲来?无事做的。

青年修长的指尖掠过?并不细密的针脚,眼前?仿佛出现少女捏着绣花针缝竹纹的娇俏模样,心尖一阵阵颤动。

他甚至生出一种冲动,不妨告诉她。

但?当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口时,刚才冒出的勇气又在顷刻间消散成灰。

没有一针见血的证据,他就这?样空口白牙地说出这?样一桩冤案,元妤仪会信吗?

况且这?还不是谢洵最担心的。

其一:当年陆氏贪墨案的处置结果虽是由江丞相推波助澜,可是最后盖棺定论的却是龙椅上那位先帝。

更往深处说,或许先帝清楚地知道?当年那件事的真相,也知道?陆家是冤枉的,但?因为另一些原因不得不判处死罪。

他告诉元妤仪这?件事,莫过?于亲口告诉她,她所尊崇敬重的父皇德行有亏。

这?才是真正于父于夫之间的两难抉择。

其二:谢洵未曾掌握证据,便始终是见不得光的罪臣之子,而靖阳公主却与这?样的罪臣鹣鲽情深,何其讽刺。

他私心里不想让元妤仪再沾染半分流言蜚语,她表面上伪作坚强的模样,可实际上哪有这?样年轻的姑娘真能摒弃外界一切言语呢。

这?世上话语如?利刃,刀刀入骨,割人性?命,非刺得人鲜血淋漓才肯作罢。

这?样的经历公主已经有过?一次,他见过?她的痛苦,因此绝不会再让她陷入这?种被人指责的境地。

所以?谢洵只想掌握最核心的证据后,再翻供当年那桩冤案,趁机一鼓作气扳倒江丞相,如?此也不必让元妤仪掺和进这?桩案子。

危险又为难。

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嫌隙。

可是现在很明显,原本计划好的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谢洵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样沉重的心情,这?样前?后矛盾、左右为难的情况。

但?下车时,他还是敛起眼底波动复杂的情绪,神?色如?常,从容淡定。

原想先去?书房,想想后续该如?何应对江相,可不知不觉间他还是回到鎏华院。

心底的渴望想要改变太难了。

进了六月,鎏华院中安置了一座秋千,谢洵原想亲自动手?,无奈右肩有伤,只能画好图样后交给工匠。

秋千坐落在百花丛中,麻绳上缠着彩缎和柔软的花枝,一旁的木架子上是谢洵描摹的山水画,惟妙惟肖意?趣横生。

元妤仪此刻正站在秋千上,双手?握着旁边的两根彩缎麻绳,荡起时引来?的风卷起少女垂下的轻薄裙摆,空气中都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谢洵站在廊下望着她,方才的所有焦灼不安都被她的快乐打散,只剩下不自觉弯起的唇角。

元妤仪察觉到这?束直白的视线,转眸正对上青年的目光,缓缓勒停秋千的速度。

少女素手?纤纤,穿着一身?鹅黄色金缕月华窄袖长裙,单螺髻上只戴着那支从边陲小镇买来?的海棠银簪,等秋千停下提裙跑过?来?。

“郎君今日怎么下值晚了些?”元妤仪白皙的额头上还冒着一层细密晶莹的汗。

谢洵神?色如?常地掏出袖中的素帕,无比自然地替她擦汗,温声道?:“陛下留臣问了一些朝中的事,是以?出宫迟了些。”

元妤仪哦了一声,神?色微嗔,“阿澄也真是糊涂,你身?上还带着伤呢。”

谢洵失笑,晃了晃胳膊道?:“好了。”

元妤仪又同谢洵闲谈几句今日季浓来?府上找她的事情,无非是女儿?家的小心思。

但?难得看见季浓羞赧,元妤仪心里也止不住地高兴,卫家是清流门第,二人又是指腹为婚,门当户对,最是般配。

她兴致高昂地说了几句,却没听见谢洵开口,转头望向身?边的人,映入眼帘的却是他不知何时皱起的眉头。

元妤仪心中生疑,停下脚步问道?:“郎君,你今日怎么瞧着有些不高兴?”

谢洵闻言一怔,伸手?摸了摸眼前?少女柔软的长发,一派宠溺的姿态,旋即笑道?:“殿下看错了。”

元妤仪摇头否认,语调笃定,关切地问道?:“可是今日朝中出了什么事吗?”

谢洵垂眸抚平她微蹙的眉尖,想到江丞相临走时威胁的阴狠眼神?,收敛眼底复杂的情绪,语调波澜不惊。

“放心,没事。”

少女狐疑地望着他,可是面前?这?张脸一如?既往的从容平静,嘴角还噙着笑。

她心里的疑惑一点点被打消。

或许是上次谢洵受伤的缘故,她现在难免有些疑神?疑鬼,总会担心他。

谢洵安抚好她的情绪,淡声道?:“臣还有几件案子没处理,先回书房了。”

“等等。”元妤仪揽住他胳膊,及时将人拦下,笑出一双月牙眼,“郎君先随我来?,有样东西还没拿给你呢。”

为难

谢洵跟着一脸神?秘的元妤仪走到卧房。

少女端过一个妆匣, 坐在锦杌上,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打开。

梨木妆匣上镌刻着几道精美的云纹和福字, 触感温凉,谢洵迎着元妤仪期待的眼神?打开盒盖,俊朗眉梢扬起。

那?是一枚绣着海棠花的银白色香囊。

春棠花瓣微卷,尚未舒展露出全部的风姿, 可收敛的姿态却更显清凌凌的风范。

香囊收口处用了一根玄色细线绑紧,黑白交杂, 很是精美?, 又别具一格。

“怎么样,喜欢吗?”元妤仪手肘撑在桌面上, 笑得眉眼弯弯, 仿佛揉碎的星屑。

谢洵轻笑附和, “很喜欢。”

他其实?对这些外在的装饰品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 可是自从成?了婚,和公主日复一日地相处, 竟也?渐渐地开始不自觉注意起来。

譬如?上次在青州, 小摊上那?支银簪;又譬如?此刻, 他放在掌心十分珍重的香囊。

然?而多看?了几眼后, 谢洵很快意识到不对。

这个香囊的针脚明?显要比缝在他衣袖处的更粗糙稚嫩一些。

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径直问道:“这香囊是殿下何时做的,瞧着倒跟近日的不大一样。”

元妤仪脸上也?浮起一抹赧然?,她倒也?没遮掩, 坦然?回答, “四月初。”

谢洵神?色微怔。

那?就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了,他忽然?想到自己被元妤仪拒之?门?外的那?一夜, 那?也?是二人之?间?的关系开始改变的一日。

倘若她早生质疑,心中不满,定然?不会给他费心思绣这样一个贴身香囊,所以这件事发生在那?夜之?前?。

手中轻巧精致的香囊仿佛早已越过了千万年的时光,才被少女决定送到他面前?。

谢洵眼底神?情复杂,心里泛起一阵阵微颤和感慨,兜兜转转,历尽千险,才让她敞开心扉的啊。

元妤仪见他怔愣,干脆起身上前?接过香囊,勾着他的玄色长穗腰封,眉眼间?却尽是专注。

少女纤细宛如?葱白的手指捏着细线穿过腰封,灵巧地将香囊系在上面,后退半步打量几眼,轻声道:“早知绣松柏也?不错,海棠花难免女气。”

太精致反而像姑娘用的东西。

谢洵却顺着她的目光垂眸,唇角微翘,“现在就很好,臣很喜欢。”

“只要是我做的,你就喜欢对不对?”元妤仪忽然?上前?扑在他怀里,眉梢扬起一道揶揄的笑意。

她就是这样的。

爱时整个人似一团火,带着炙热可灼人心的温度,可是不管有多烫,谢洵都不想松手。

也?绝不可能放手。

元妤仪将脸埋在青年肩头,嗅着那?股清浅却无比安心的白檀香,听到谢洵轻笑应答,“对,都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少女闻言也?脆铃般得笑起来。

她喜欢眼前?如?谪仙的清冷郎君做回真正的自己,他幼时受过的那?些苦,都终究是过去,现在和以后都会有她陪在身边。

自从挑明?心意之?后,谢洵仿佛也?打破心防,与?她相处时不再那?样疏离拘礼,也?会笑闹;

虽然?更多时候是包容着她心血来潮的小心思,但元妤仪也?很开心,只是每天的时光都像偷来那?样不真实?,却总让她独自一人时有些不安。

元妤仪仰着头望他,语调却带着分郑重,“谢衡璋,我最近总是害怕。”

谢洵闻言,漆黑眼眸中立即闪过一丝担忧,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少女眸光闪烁,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他的衣袖,笑容里染上一层苦涩,“现在的日子太好了,像一场未醒的美?梦。”

事事顺心如?意,引她沉醉其中;

少帝如?今愈发沉稳,君威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阿浓觅得良人,祁三功勋加身,袭爵指日可待;她与?谢衡璋如?今的日子同样过得无忧无虑。

太顺遂了,可是脑海深处的潜意识又难免让她感到不安。

谢洵微愣,良久才抚了抚她发髻上的银簪,温声道:“多虑伤神?,而且这样平静的生活不亦是你想要的么?”

面前?的郎君一向如?此,温和沉静。

他拍了拍元妤仪略微僵硬的脊背,动作轻柔,但避开她目光的眼底却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郁色。

只因谢洵很清楚,公主方才的话说的有多准确。

未曾坦白的罪臣身世始终是压在谢洵心口的一块巨石,尤其是猜到江丞相或许会拿此事做文章,便被压得几乎缓不过气。

可他才刚站在她身边,他走了许多许多路,数次在鬼门?关徘徊,才得上天半分垂怜,得到如?今能伴她左右的日子。

晴天霹雳莫过于此。

望着神?色已然?如?常的谢洵,元妤仪眉尖微蹙,心头又闪过一丝古怪的情绪。

总觉得他有事隐瞒,且心绪不佳。

而且他方才那?句话也?有些奇怪,看?似在安慰她,实?则并没有正面回答。

元妤仪猜测或许是朝中的琐事引得谢洵烦心,毕竟他们和江丞相已经变成?了针锋相对的敌人,江相暮年丧侄,必然?对他们怀恨在心,使?些绊子也?是意料之?中。

思忖一瞬,她反过来叮嘱面前?的年轻郎君,“倘若你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告诉我。”

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只要夫妻一起面对总能顺利解决的,反而是处处隐瞒、不交心的最难处理?。

谢洵颔首,轻嗯一声。

元妤仪唇瓣翕动,本想再多问几句,但看?到青年眉宇深沉的模样,话到嘴边变成?了体贴的关心,“郎君不是说还有公务要处理?吗?去吧,一会用膳时我让人去喊你。”

谢洵点了点头,然?而走到门?口又折返揽住少女的腰,轻柔的力量使?元妤仪微仰起。

青年俯身,吻在她唇角。

清淡冰凉,却又仿佛裹着浓烈的情欲。

谢洵浓密的眼睫微颤,阖上眼眸遮住其中波动的复杂情绪,只是扣着少女的后脑勺加深这个吻。

元妤仪的鼻端溢满了他身上的白檀香,夹杂着一点淡淡的皂角清香,几乎让人目眩神?迷。

少女纤细的双臂搭在青年劲瘦的腰间?,情至浓处恨不能将自己揉成?对方的一部分骨血,同生共死才好。

翻涌的情意涌上心头,塞满脑海中每一块空白的缝隙,因此元妤仪也?就忽略了谢洵今日那?些异常,以及他现在明?显反常的举动。

不知过了多久,谢洵才停下动作,漆黑眼底掠过几分依依不舍。

元妤仪脸颊早已染成?一片绯色,嘴唇上的口脂也?被蹭花,凤眸波光流转,更添绰约风姿。

她抬眸,目光落在青年染红的唇瓣上,只觉得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膛,不由得低声嗔道:“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好端端的怎么白日就这样……”

时辰还早呢,这要是被人看?见,只怕他们在外头的名声都要担上一句“www.youxs.org”了。

谢洵却恍若不在意,神?色从容,“与?自家娘子恩爱,难道还要挑良辰吉日么,那?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些。”

元妤仪被他说得脸色一红,将人推推搡搡地赶出了屋,自己坐在锦杌上拍了拍滚烫的脸颊。

这段日子因为谢洵身上有伤,所以二人就算如?今同榻而眠,也?并未做出逾矩的举动,平日里一个拥抱一个吻已经极罕见了。

却不料他如?今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铜镜中的少女眉尖皱起,喃喃道或许他不是那?个意思,可她又非不通人情的小姑娘,夫妻恩爱,行敦伦之?事合情合理?。

元妤仪看?着铜镜里也?遮不住的绯红脸颊,和因他一吻,眼角眉梢被激起的娇羞神?情,不由得赧然?地低下了头。

内心悸动不停,少女难免羞怯。

可往书房走去的谢洵内心则要沉重许多,他也?想要跟元妤仪长相厮守,这是他不加掩饰的心愿。

可是江相一日不除,冤案一日不平,他便始终存着把柄,无法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侧。

更甚至可能为靖阳公主招来祸端。

他只想一力承担这所有的变故和后果,最后给公主呈现一个安安稳稳的生活。

可那?巨石却强硬地攫取着他的呼吸。

该怎么办,处处为难。

谢洵不自觉地攥紧手掌,推开书房的门?,索性翻起一边书架上堆着的陈年卷宗。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也?包不住火。

江行宣当年亲手打造了陆家的灭门?惨案,牵涉范围、波及人数之?广令人扼腕,既如?此,一定会有他没注意到的细节。

何况外祖亦是两朝老臣,并非等闲之?辈,意识到大厦将倾时,也?一定会留下可用的线索。

江行宣打了半辈子的如?意算盘,一定想不到,陆家除了他这个外孙尚在人世以外,还有当年在火场死里逃生的舅父——陆家大公子陆训言。

除人证外,只需再找出物证便好。

人证物证俱全时,哪怕不能置江丞相于死地,谢洵也?可以借此为陆家翻案,也?再没有任何把柄。

谁都不能妄图用驸马是“罪臣之?后”来攻讦靖阳公主,她依旧尊贵清白。

身形颀长的青年点上影壁一盏孤灯,一目十行地翻阅着手边的卷宗,渴求从那?些已有许多年头的纸页上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恰在此时,外面的敲门?声响起。

得到应声后,岁阑才推门?进屋,面色疑惑地递给他一封信,“公子,方才有人托门?房转交给小人,又嘱托我把这信亲手交到您手里。”

谢洵的视线落到空无一字的信封上。

信封无字,可封信用的蜡油却还带着温热的些许余温,这是才写好的信。

他的眼底同样闪过一丝不解。

这时候怎么会有人凭空送来一封信?

待将信封拆开,看?完信纸上的两句话,谢洵周身气势陡然?一冷,俊朗眉峰皱起,用灯盏里的烛火将信纸彻底烧尽。

漆黑如?点墨的眼眸里跳跃着两簇燃信的火苗,青年揉了揉酸胀的额角,嗓音低沉。

“备马出府。”

岁阑得令正要退下时,又听得身后的男子补充道:“殿下那?边就说礼部有急事亟待处理?,让她不必等我用膳。”

自从他大病初愈以后,元妤仪很少这样轻松,实?在不应该再为他担惊受怕了。

欺骗

天幕渐沉, 夜间的风亦是微凉。

小厮将谢洵的话尽数转告,元妤仪看着面前盛出的佳肴,一时有些不安。

或许是她和谢洵相处久了, 用?膳时也习惯了他在一旁的身影,如?今面前空荡荡的,总觉得心里也仿佛随着他的离去,一下子变得空白。

叶嬷嬷上前道:“驸马既然有事, 公主不妨先吃?锅里的饭叫人在灶上温着也是一样的。”

元妤仪扯了扯唇角,拿起筷子夹了两口菜, 却还?是吃不下去, 右眼皮一跳一跳。

右眼跳灾,咽到喉咙里的菜也索然无?味。

良久, 她的指尖愈发冰凉, 站起身道:“备车, 挑几样菜装进食盒里, 本宫去礼部看看。”

叶嬷嬷闻言拉住她劝道:“天都快黑了,公主派个内侍过?去瞧瞧, 何必再跑这一趟了。”

元妤仪也无?法解释自己心头?莫名的不安, 只拍了拍叶嬷嬷苍老的手背, 轻声道:“嬷嬷放心, 天子脚下, 谁敢对我有半分不敬?”

叶嬷嬷面色纠结,似乎还?要?说什么,又?被她止住话头?。

“再说了, 驸马处理起事情来您又?不是不知道, 恨不能一头?扎进卷宗里,若我不去一趟, 只怕他又?得在礼部待一宿。”

元妤仪神情认真,补充道:“他的伤还?没好全呢。”

说起伤势,叶嬷嬷脸上的劝说之意也收敛许多,赞同地点了点头?,“也是,那您劝着驸马些,公务哪能处理得完?还?是自个的身子重要?。”

元妤仪含笑颔首,又?叮嘱剩下的人自去吃饭,不必在正厅守着。

她方才跟叶嬷嬷说的也都是心里话,如?今谢洵身上的伤刚好全,她想?去陪着他。

酉时一刻,礼部衙门已经下钥。

元妤仪掀帘看着面前紧锁的朱红大门,眉尖微微蹙起。

谢洵不是说礼部有事亟待处理么?

门口两个守门的侍卫见这辆马车停在衙门前,并不离去,对视一眼上前道:“礼部司已经下值,大人如?果有事,不妨等?明?早再来吧。”

绀云瞥见自家公主凝重的神情,下车交涉,与两个侍卫低语几句。

她刚说完,马车微晃,布帘掀开,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美人面。

侍卫见到她,心中再无?任何疑虑,恭恭敬敬行礼,“属下不知是公主到访,方才多有不敬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元妤仪略一颔首,示意他们起身,沉声问道:“衙门里面可还?有当值的官员?”

侍卫抱拳笃定回答道:“没有。”

这下连元妤仪身后的绀云脸上也不禁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下意识看向前面的公主。

然而少女却神色如?常,看上去十分平静,轻声道:“开门吧,本宫要?进去寻两本古籍。”

换作以往,这些人定要?嘀咕两句,但此时两个侍卫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动作麻利地开了门,主动迎她进去。

毕竟眼前的公主可不是普通人,她敢孤身下兖州,斩贪官救百姓;

经过?这件事的传扬,元妤仪在大晟百姓眼里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知谋权的牝鸡司晨之人,而是真正心怀家国的皇族公主。

没有人会瞎了眼去攻讦为民抱薪者。

……

一柱香后。

绀云先一步进屋点上影壁蜡烛,元妤仪走进放置着各州学政事务和一些陈年卷宗的西次间?,被房间?里的灰尘呛得轻咳两声。

“公主,这里也没人啊。”绀云的脸上已经染上一分明?晃晃的不解。

她们已经找遍礼部的每个房间?,能办公的地方都没有驸马,压根找不见人。

眼前的西次间?还?上着锁,房梁上甚至挂着丝丝密密的蛛网,这哪是人能待的地方?

可元妤仪心底存着一分侥幸,唤侍卫过?来开门,孰料侍卫对她说并无?此处的钥匙,她只好让沈清用?刀劈锁进屋。

如?今看来,确实是没人。

谢洵也确实不在礼部,那他去哪里了呢?

元妤仪打量了一圈面前陈旧破败的房间?,她从前并未来过?礼部,是以也不知道原来大晟衙门里还?会有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

“这间?房是何时锁起来的?”

侍卫:“属下来任职时便是锁着的。”

元妤仪闻言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测,西次间?锁了至少有十年。

“为何上锁?”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摇头?坦白道:“属下不知,但听上个头?儿?说西次间?从前是大人们堆放杂物的地方,但自卫老尚书被贬谪青州后,东西一来二去地堆多了,又?不能贸然扔掉,只好锁门。”

元妤仪轻嗯一声,并未放在心上。

倒也合理,毕竟卫老贬谪青州是事实,他走后礼部尚书一位一直空悬也是事实。

官员们也担心将?里面的陈年卷宗全部扔掉后招来祸事,将?其?锁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确实是万全之策。

元妤仪现在脑海里充斥的尽是谢洵派人送来的那句话,“礼部有事亟待处理,不必等?我。”

可她来了礼部,他呢?

难道是二人正巧错开,他已经回府了吗?

怀着这样复杂的念头?,少女眼底闪过?一丝茫然,也不想?久留,然而神思恍惚,她却差点被横在门槛处的一沓折角卷宗绊倒。

幸而绀云一直跟在她身后,见状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胳膊,“这里杂物多,公主小心些。”

元妤仪点头?嗯了一声,然而垂眸看向那叠卷宗时眼神却闪过?一丝怔愣。

“灯。”少女伸手沉声开口。

绀云立即递过?手里的五珠宫灯,半分不敢挪动,守在公主身后。

元妤仪提灯靠近,抽出帕子擦了擦上面遍布的灰尘,借着莹莹烛光看清了其?中一本扉页的字迹。

因为她方才不小心踢开这沓册子,所以底下的卷宗才露了出来,也被她碰巧看到那几个字。

此时也顾不上干净与否,元妤仪径直翻动着那几本外皮一模一样的卷宗,然而果然如?她所料,一沓卷宗中只有两本扉页上带着“陆”字。

她没翻看具体内容,直接将?那两本破旧的书册用?帕子包起,又?将?原本的书册堆到一边,才起身离开。

元妤仪看着西次间?被破开的锁,又?叮嘱两个侍卫道:“六月天多变,为免风吹雨淋坏了卷宗,重新挂上锁吧。”

侍卫自然拱手应是。

礼部的大门在她身后缓缓锁上,临走时元妤仪在台阶上略做停留,对守门的两人道:“若有旁人问起,只说无?人来过?。”

侍卫虽疑惑,却也没有反驳之理。

元妤仪侧过?身,那双清澈漂亮的眼底却带着一抹深色,嗓音有些低,“记住,是任何人。”

她这般郑重,两个侍卫也不敢掉以轻心,立即抱拳道:“属下遵命,绝不泄露公主行踪!”

……

将?至戌时,上京因有夜市,未到宵禁时刻,是以街上也有出门游玩的行人商贩。

出府时正是薄暮,在礼部转了一圈再出来,幽蓝色天空中却已经布满了璀璨的星子,簇拥着一轮皎洁的弯月。

元妤仪垂眸看着手里的卷宗,心底的不安却愈发浓烈。

从宫变中遗留下来对危险的直觉,在某些时刻帮她许多,可现在,她却忽然不确定起来。

“回府,走缭颍街那条路。”

少女的语调笃定,不容更改,那边虽远一些,但开的都是雅致店铺,胜在人少,安静,回公主府走那条路应该能更快一些。

耳畔响起车轮轧过?青砖地面的阵阵声响,元妤仪摩挲着手上澄黄色的纸张,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也不知这个卷宗上的“陆”是否是谢洵在乎的那个“陆”,毕竟陆家风光无?限时,她还?只是一个住在深宫里不谙世事的公主。

但或许是因为如?今对谢洵的感情今非昔比了,连带着一个不确定的标识都能让她格外关注,索性直接带回公主府。

想?到谢洵的身世,元妤仪心中又?是一阵感慨,说不清自己现在究竟是何想?法,只想?把这两本卷宗带回去给?他看看。

也许于他有益呢?

那她也算又?帮他一次了,不过?夫妻之间?么,自然不必把亏欠人情之类的挂在嘴边,长此以往难免生分。

谢洵在乎的,她自然要?帮他。

想?到这,元妤仪的眸光微微闪烁,忽然想?到自己似乎还?忽略了重要?的一点。

对了,她当初动用?沈家暗线查到谢洵是陆家骨血的事情并未告诉他,他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知晓了这件事。

元妤仪唇角无?奈地翘起,应该早些告诉谢洵的,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一开始决定和离时,她便想?好了此生绝不会泄露他的身世秘密。

倘若那时候说出来,难免有以此做把柄要?挟他的嫌疑。

但谁料想?,他们竟从阴差阳错的陌生人变成了一对真夫妻呢?

谢衡璋茕茕独行于暗夜之中,生母早逝,独自一人背负着为外祖一家翻案的遗愿,这是精神上的磋磨,一定过?得很辛苦。

但现在不一样了呀。

她愿意擎灯引路,予他光亮,伴他前行。

元妤仪倚着身后的软枕,将?食盒和卷宗都放在一边的小几上,掀开半边布帘望着上京的夜景。

缭颍街上行人果然不多,来往的都以身着长衫直裰的读书人为多,书坊和茶肆正开门迎客。

忽然,元妤仪的目光一顿,下意识开口,“停车。”

绀云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匆忙问道:“公主,怎么了?”

但却一直没听到回答,绀云只好顺着她的目光往远处看去,却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那不是岁阑吗?他怎么在这儿??”

不止岁阑,还?有一匹高头?骏马被拴在一边的树上,除此外应该还?有没见人影的谢洵。

元妤仪的唇有些泛白。

原来他是在静茶阁处理礼部公务的么?

但谢洵撒谎骗她的念头?刚闪过?,又?被元妤仪抛出脑海。

或许他是处理完公务和同僚在此歇息品茗,毕竟他们选择的地点是茶肆,而不是酒馆,也算文人雅士的常聚之地。

是以她没说离开,只在原地等?着。

一盏茶后,待在马车中的少女果然见到了下楼的人。

谢洵前面站着许久未见的两个人——

正是江丞相与宣宁侯。

不知他们在楼上谈成了什么事,江丞相喜上眉梢,还?颇为赏识地拍了拍谢洵的肩。

然而下一刻他很快背过?身去,元妤仪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谢侯爷神情僵硬一瞬,旋即又?冲着江丞相点头?哈腰。

谢洵自始至终像是游离在二人之外的存在。

他身姿颀长挺拔,是一节新竹,立在皎白月光下,宛如?不沾凡尘的谪仙。

江丞相的话虽是对着谢侯爷说,可眼神却紧紧地盯着一旁的谢洵,又?含笑问他几句话。

而这对话的内容,元妤仪同样不知。

她只能看见谢洵颔首点头?,神情平静毫无?波澜,但他们与江相早已势如?水火,不死不休,怎么可能高高兴兴地来喝茶?

自从谢洵入朝,崭露头?角,锋芒毕露后,以宣宁侯为首的谢家便大有与这个儿?子划清界限的势头?,现在却又?再次会面?

诸多看似不可能的矛盾在元妤仪面前上演,她心头?的不安愈演愈烈,甚至闪过?一丝不该有的质疑。

此为结党营私。

感情告诉她不该这样想?,或许谢洵是有苦衷的;可理智却告诉她“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引着她不断考虑最坏的方面,并催促她找后路。

许久未曾体会过?的焦灼涌上脑海,元妤仪不愿再看那三?人其?乐融融的场景,收回目光时又?看见软垫上的食盒和卷宗,只觉得眼睛被刺得生疼。

一片真心,原来是个笑话。

“回府。”她果断下令。

绀云自然也看见了驸马和人会谈的场景,但她没注意其?余两人的脸,轻声询问,“公主,咱们不等?驸马了吗?”

元妤仪阖上眼眸,“不等?,速回。”

就在马车离去的那一刹那,远处的青年同样心灵感应似的往这边巷口望了一眼。

但只是匆匆一眼,他便又?被江丞相不耐烦的问题牵扯住。

“小谢侍郎,你要?换的可是百年清名、丹史留青,而我不过?要?一条命作交代,你我各取所需,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何况本来就该如?此,不是吗?”

良久,谢洵才轻笑一声,眸光如?深潭沉寂,映着皎洁月光,淡声道:“好啊。”

驸马是在一刻钟后回的公主府。

鎏华院中是一如?往常的寂静,可不知是不是夜间?起风,谢洵却总觉得手指冰凉。

青年站在廊下,看着灯盏犹亮的卧房,却久久迈不出靠近的步伐。

不知过?了多久,屋中的烛火却一直燃着,像是在执拗地等?人。

谢洵推开门,内间?未燃灯,已经用?屏风隔开,只能瞥见珠帘后的少女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动作放轻,不想?再扰元妤仪清眠,替她吹熄灯便要?关门离开。

然而灯盏刚灭,珠帘后却响起少女清醒的声音,“你去哪儿??”

谢洵顿住脚步,温声同她解释,“我以为你睡着了,正要?去书房。”

元妤仪似乎将?自己蒙在了被子里,传出来的声音很轻,“我有些害怕,睡不着。”

闻言,谢洵的眉间?染上一抹担忧,抬步走过?去,忽然想?到自己刚从外面回来,衣袍上还?沾了潮气,于是又?将?外衫挂在衣架上,这才坐在床边。

元妤仪从锦被里伸出脑袋,起身坐起,靠着身后的引枕看着眼前沉静温和的青年。

驸马就是这样,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从前靖阳公主觉得这是好事,可是现在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了。

“怎么害怕?”

谢洵握住她伸过?来的手,却发现她的指尖同样冰凉一片,只好用?掌心替她捂着。

屋里的灯盏已经熄了,月亮西沉,虽皎白可在此刻却只能洒在屏风外的外间?,卧房这边只能有几点亮光,连人的模样都看不清。

是以元妤仪撒谎也能面不改色。

“等?你回家时做了个噩梦,梦见你对我好都是装出来的假象,从一开始成亲便是如?此,世家想?要?稳固百年声望,朝中官员想?要?手握重权,于是你成了被推出来安在我身边的棋子,窃取信任,只为颠覆现有的一切,令我国破家亡。”

少女的声音平稳,却略显急促,谢洵能感到掌心中的冰冷手指在微微颤抖。

元妤仪总结道:“最后,你杀了我。”

四周流动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谢洵一怔,眼底闪过?一丝郁色,他否定得毫不犹豫,“梦都是反的,我绝不可能杀你,也不会让你陷入如?此境地。”

元妤仪方才说完那些话,嗓子有些喑哑,反问道:“怎么办,梦太真了。”

结党营私,动摇国祚,何尝不是将?她这个皇族公主逼上殉国死路?

下一刻,青年缓缓靠近,抚了抚她的肩膀,安慰道:“再真也是梦,别怕。”

元妤仪眼睫低垂,眼眶微热。

她甚至有一种?冲动,现在就把今晚见到的所有事情都一鼓作气说出来,质问谢洵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这么对她。

她只想?要?个理由。PanPan

然而少女怔愣许久,最后在嘴边滚了一圈问出来的话却依旧平静,仿佛只是不经意间?提到。

“你今晚去礼部,是不是很忙?”

原本抚着她脊背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她看不清谢洵脸上的神情,却能清晰地听到落在耳畔的那一声“嗯。”

元妤仪唇角的笑意清浅,眼眶里的泪却顺着脸颊滑落。

她的语调夹杂着笑音,伏在他肩头?淡声道:“你若是敢骗我,我就不要?你了。”

谢洵的嗓音听不出喜怒,更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澜,他应声道:“不会骗你。”

再听情话,元妤仪心里却没有半点悸动。

她想?,其?实他现在就在骗她。

绝情

翌日清晨, 元妤仪醒来?时,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只?余冰冷的余温。

少?女侧首, 同样也摸到湿了一片的鸳鸯枕巾,交颈鸳鸯双双流泪,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可这又有什么好委屈的?人性善变。

她既然?信了他,理应承担所有的结果。

她平静地起身, 然?而坐到妆台前看到桌上的海棠银簪时还是一愣,思忖良久, 她抿了抿唇, 还是将簪子插到了发?鬓中。

铜镜中的少?女正值豆蔻年?华,却因哭了一整宿而眼皮浮肿, 两腮微红, 显得有些疲惫。

绀云端水进来?侍候, 看见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忙拧湿帕子,一边给她敷眼睛, 一边道:“殿下?的眼怎么?这样肿?”

元妤仪仰头?任由两块布帕敷在眼上, 脑海里想到的却是在兖州时, 谢洵给她敷眼睛的情况。

彼时他还在温水里兑了消肿止痛的草药, 一直待在她身边守着。

现?在想想, 难道都是伪装的么??

如果?真是伪装,那他的演技真不错;如果?不是伪装,他昨晚的说辞又该如何解释。

元妤仪想信他, 却不知?从?何信起, 在她面前一直坦白从?容的郎君如今像披了一层朦胧的薄雾,看不清摸不到, 却能感觉出他的冰冷。

“驸马呢?”她随口问。

今日休沐,他却不在府中。

绀云:“听说一大早就入宫了。”

她的语调还带着分不确定,昨日便是类似的说辞,可?他们去礼部并未见到处理公务的驸马。

元妤仪却轻嗯一声,若有所思地绞着手指,又道:“去把纸笔还有昨日从?礼部带回来?的卷宗拿过来?。”

纵使谢洵对?她有异心,她却没有小气到对?忠臣所受冤屈视而不见,任由罪魁祸首逍遥法外,更何况她正愁该如何给江丞相定罪。

陆家贪墨案,便当第一桩罪吧——

陷害无辜,残害忠良。

这件事本应交给谢洵亲自来?做,然?而见到他昨夜与江丞相那般亲厚,无论是何原因,在谢洵尚未坦白之前,元妤仪都不能再冒险。

少?女摘下?布帕,眨了眨湿润的眼,忍住眼角的酸涩。

其实只?要?他说,她都会相信。

可?他却选择缄口不言,是有什么?为难之处,还是真的想置她于死地?

皇宫,章和殿。

殿内的青年?伏跪在地上,等着龙椅上的少?年?看完他呈上去的奏折。

良久,元澄神色微动,“姐夫,你……”

他竟是陆家的遗孤。

谢洵俯身道:“是,臣的外祖正是前国子监祭酒陆琮,家母是陆家次女。”

元澄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轰得脑袋嗡嗡,他几乎不敢相信,“可?是朕记得陆家不是犯下?贪墨案,且挑唆士子,最后满门抄斩么?。”

虽然?知?道这句话现?在说出来?太过残忍,可?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完。

谢洵的声音极淡却有力,“家母原本应当随军流放,中途被宣宁侯所救,纳作妾室。”

本该惨死的人因此活了下?来?。

元澄剑眉皱紧,眼神落在那张奏折上也添了分沉沉的郁色,径直开口道:“私救罪臣,瞒天过海,并非小事。”

倘若每一个流放的罪人都被中途施救,皇室的威严在哪儿,圣旨又有什么?可?信度?

这简直荒谬。

谢洵道:“陛下?说的对?,此事谢侯和家母都有错,臣未早将此事告知?您,选择隐瞒亦有错。”

元澄觉得脑子越来?越乱了。

他心里有点生气,气的是觉得父皇作为君主的权威竟好似无物;可?是除此之外,他竟然?有有一点点不合适的庆幸,这件事倘若偏差半点,姐夫也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姐姐很喜欢姐夫,他们日子过得好,元澄也很高兴,可?现?在作为弟弟,作为皇帝,一时之间心思摇摆不定。

谢洵却在此时抬起头?,直直地凝视着龙椅上剑眉星目的少?年?,“家母已逝,她的错,臣愿为母偿还,但在此之前,臣想揭露一桩真相。”

元澄点头?,已经叫习惯的称呼很难再改变,出口依然?是“姐夫你说。”

谢洵目光如炬,无比执拗,“当年?的陆家贪墨是被人诬陷,以及兖州新科状元孔祁状告兖州节度使反被威胁,最终在午门缢死一事,背后运作之人都是今朝丞相,江行宣。”

少?年?闻言神色一凛,猛地站起身,眼角眉梢尽是压不住的怒意?,半晌才沉声问道:“可?是二十余载过去,如何翻案,姐夫你找到证据了吗?”

他自然?是相信与自己有姻亲关系的谢洵。

可?是自己已经坐在这个位置上,无疑是天下?人的表率,便不能徇私枉法,凡事都得讲求实证。

谢洵并未纠结,直接摇头?坦白,“当年?的陆家大公子侥幸在火场逃生,如今就住在兖州渚乡,孔祁之子吴佑承已拜他为师,二人可?作人证。”

他的话音一顿,沉声补充最后的话,“但物证,臣没找到。”

元澄脸上也闪过一丝为难。

只?有人证没有物证,光凭一张嘴,怎么?可?能让江相一党心服口服,若被他们反咬一口,就更麻烦了。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许多坏消息接踵而至时,谢洵又说出最后一件事。

“陛下?,江相已知?晓臣的身份。”

“什么?……”元澄踱来?踱去的脚步彻底停下?,怔愣地望着大殿中的青年?。

良久,少?年?神情愕然?道:“他知?道你是罪臣陆家遗孤,可?姐夫你明知?他是罪魁祸首,却没有翻案的证据,岂不是被他捏了个把柄?”

江相此人心狠手辣,www.youxs.org,如今在身边养大的侄子死于谢洵夫妻之手,定然?怀恨在心,手里又捏着这个把柄,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

谢洵颔首,“当年?的事确实是江相推波助澜,但他亦知?晓我手中没有物证,才如此气焰嚣张,甚至提出以我一命为他侄儿陪葬。”

他恨毒了靖阳公主和谢驸马,却又无法对?公主下?手,柿子只?能挑软的捏,威胁谢洵。

元澄嘴唇翕动,想要?斥责可?是嘴里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为人掣肘的滋味很不好受。

良久他道:“如此荒唐的要?求,江行宣简直白日做梦,姐夫你怎能答应他。”

谢洵沉默片刻,才看向已经走过来?的少?年?,眼底闪过一抹无奈,“陛下?,倘若臣的身份暴露,会如何?”

元澄见他神色郑重,便顺着话茬回答,“若有证据自然?一切都好说;若无实证,姐夫便是罪臣遗孤,理当关进天牢候审。”

谢洵神情平静,像一抔山巅上的清雪。

关进天牢候审已经相当客气,这还是看在他是驸马且有官职加身的份上;若他是一介白衣,江相给狱卒施压,罪犯突然?暴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堂堂驸马,朝中新臣,仕途大约也算得上坦荡,但这人却是满门抄斩的罪臣骨血,天下?人对?陛下?自然?不敢置喙,可?是对?公主呢?”

寂静中谢洵轻叹一声。

而元澄也愣在原地,垂下?的手早已紧攥成拳。

是啊,姐姐呢?

他们夫妻的感情越好,越会招来?其余不知?内情的官员猜忌,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元澄已经能想象到最恶毒的话——

“靖阳公主早已知?晓驸马的真实身份,却以权谋私为他遮掩,不识大体,亦为同谋。”

少?年?在亲近之人面前难以收敛情绪,他皱眉不悦,“可?是姐夫,此事真的再无回寰余地了么?。”

他不想让姐姐被指责,也不想让姐夫入狱。

他们对?他而言,是仅有的亲人了。

谢洵眼底的坚冰缓缓消融,带着一分了然?,安慰景和帝,“陛下?是君,应当明白舍小保大的道理,世上既要?也要?之事,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若能以他换元妤仪百年?清名、丹史留青,诚如江相那晚所说的,是一桩很划算的交易。

他已经将陆家冤案告知?景和帝,待自己丧命后,自有其他人去追查这桩案子的蛛丝马迹,真相总会浮出水面,只?是他大概见不到了。

江丞相爬到高位,却有个致命的缺点——为人高傲自负,自认为事情在掌控之中时,便会洋洋自得。

所以他不会想到谢洵竟会主动披露身世,为元妤仪、也为陆家铺一条后路。

他在算计谢洵,焉知?谢洵不是将计就计。

元澄思量着他的话,也能想通其中关窍,他知?道谢洵的意?思,身世之谜终将暴露,此刻他只?想保住靖阳公主。

少?年?声音不高,原本因兖州事了,整治了朝中结党一事而开心的情绪消失得一干二净,“此事皇姐知?道吗?”

谢洵的指尖松开掐着的掌心软肉,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她不应该知?道。”

只?要?不知?道,那么?江相和谢洵鱼死网破之日,这把柄也就威胁不到元妤仪身上。

千错万错仅在谢衡璋一人。

隐瞒身份,窃取信任,千方百计妄图留在公主身边的都是谢洵,而靖阳公主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他有罪,而她无辜。

这就是谢洵想要?的结果?,也是他为她选出来?最安全的一条路。

元澄看着面前青年?淡漠的神情,忽然?有点泄气,心里蓦然?低沉。

他轻声道:“我阿姊知?道真相后,一定会很伤心的。”

伤心夫君执拗地隐瞒,或许两人一起总会有应对?之法,如今阿姊动情,却要?看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郎君入狱候审,怎会不难过。

谢洵比元澄更了解元妤仪得知?此事的态度,也正因熟悉她的脾气秉性,才不愿意?让她掺和进这桩一定会输的案子中来?。

他也有私心,只?求她平安。

“我会提前写?好和离书,能瞒几时算几时吧。”谢洵心口微涩,目光茫然?。

半旬过后,正是六月中,暑气渐长,公主府里却依旧是出奇的寂静。

谢洵最近早出晚归,元妤仪已经习惯,从?那晚过后,她再也没有问起过谢洵任何问题。

她怕再从?他嘴里听到谎话。

季浓和卫疏的婚事已经定了下?来?,最后到底还是季浓改了主意?,答应不再退婚。

二人将要?去汝南拜见季家长辈,此去天高水长,不知?何时再回京城,是以季浓这些日子常来?公主府伴着元妤仪,也算打?发?时光了。

今日季浓提前离开收拾行装,屋子里便只?剩下?元妤仪一个人,她差人剪了两株荷花,正打?算养在瓷瓶里装点房间。

少?女踮脚踩在凳子上,正打?算伸手去够放在博古架上的青花细颈梅瓶,谁料刚拿到花瓶,脚下?的圆凳便晃动一下?,连带着身形也没站稳。

就在元妤仪要?摔下?来?时,却被一双劲瘦有力的胳膊揽住腰,将她安安稳稳地抱在了怀里。

少?女惊惶未定,呼吸声略显紊乱,手里还拿着细颈梅瓶,耳畔是圆凳摔倒的声音。

她缓缓睁开紧闭着的眼,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漆黑眼眸,但此刻她却觉得陌生,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

谢洵将怀中的少?女放在地上,嗓音还带着急匆匆赶来?的喑哑,“这种危险的事交给内侍来?做。”

“为什么?不是你?”元妤仪下?意?识道。

谢洵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眉看向她。

元妤仪将梅瓶放在桌子上,余光注意?到那盘荷花边又多了一沓书册,她提高声音重复一遍,“为什么?不是你来?帮我拿?”

谢洵一噎,垂下?眼睫未答。

他该怎么?说,难道要?说他不久之后可?能就要?被人状告入狱,命不久矣,没办法再帮她了吗?

已经坐下?的少?女往梅瓶里灌着早已准备好的清水,却始终留着一分心神在沉默的青年?身上。

片刻,谢洵才道:“若我在,自然?事必躬亲,不会假手于人。”

若他在。

元妤仪闻言眉尖微蹙,隐约觉得他的话有些意?味深长,仿佛含着抹无奈之意?,但仔细揣摩又无从?考量。

两人对?峙良久,谢洵才终于下?定主意?似的掀开第一本书册,露出里面一张墨迹已干的纸,将其递给面前的少?女。

元妤仪的目光落在那张薄薄的宣纸上,秀丽的远山眉很快皱起,脸色越来?越苍白。

“一载结缘,夫妇不合,反目生怨,故来?相对?。妻则一言数口,夫则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不如一别,各还本道,相离之后,伏愿娘子千秋万岁。”1

夫妇不合,反目成仇,各还本道。

元妤仪将那张纸重新放回桌子上,明艳的脸庞毫无血色,只?是凝视着面前谪仙似的青年?。

她忽然?轻笑道:“好好好,好一个娘子千秋万岁,好一封真情实感的和离书啊……”

谢洵的脸色同样苍白如纸,敛起眼底波动悲怆的神情,避开少?女轻嗤的眼神。

青年?的嗓音不知?为何倏尔变得沙哑低沉,他道:“兖州一行,殿下?早已摆脱牝鸡司晨的恶名,如今已然?是心怀大义、受万千百姓敬仰的公主,江相势弱,不能再与您和陛下?抗衡,天下?人才济济,情随事迁,如雾消散,请殿下?放我走吧。”

元妤仪忽然?觉得心口有些钝痛,就算宫变时她也没有这样痛苦无助。

“你都知?道了对?吧,知?道我算计你成婚,借陈郡谢氏的名望与江丞相分庭抗礼,你觉得我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利用你,对?吗?”

谢洵哑声反问,“难道不是吗?”

其实他心里清楚,方才列举的所有事情,更甚至于元妤仪曾经利用过谢家的事,他压根就不在乎,也从?来?没在乎过。

说出的所有话不过是为了遮掩和离的一个借口,全非本心。

若论本心,莫说元妤仪只?是针对?谢家,就算她把他只?当成一个对?付逆党的工具,他也心甘情愿。

对?她,他万事皆宜,没有顾忌。

但与所谓的长相厮守相比,谢洵更盼她能平安顺遂地度过此生 。

兖州一事足以打?消从?前所有泼在她身上的脏水,史官写?她时应当也会赞一句“秀外慧中,有巾帼风范。”

元妤仪被他问得一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摇头?道:“是,我承认去年?宫宴上那杯酒里添了东西,后来?也确实存了借谢家势的念头?。”

“可?是谢衡璋,平心而论,我从?未对?不起你。举荐你入仕,是为了让你有自保之力,免得受那些权贵欺辱……”

她的嗓音越来?越哑,急切地向他解释。

谢洵强忍着上前安抚她的冲动,只?能不动声色地用袖中的刀尖划过指尖,借助钻心的痛意?伪装冷漠。

他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眼底是看不透的复杂情绪,冷嘲道:“可?是公主,臣已无情。”

元妤仪微怔,旋即止住解释的念头?,拿过蘸饱墨汁的毛笔在和离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是啊,对?一无情之人说这些有何用呢?

自此一别两宽吧。

她吹了吹湿润的字迹,忽然?转头?唤他名字,问道:“谢洵,在兖州时你的心意?是真的么?。”

谢洵喉结一滚,迎上她的目光,看到那双清澈眼底浮着的一层水雾,终究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其实不止那时,他一直都是真心。

可?这些终究不能告诉眼前的人。

元妤仪轻嗯一声,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又突然?转过身,拔下?发?髻上的那根海棠银簪,唇角分明向上翘起,可?脸上的神情却带着几近破碎的悲怆。

少?女将银簪狠狠摔在地上,听到清脆的碎裂声响,似乎松了一口气,轻声笑道:“谢洵,你我之间,犹如此簪。”

碎裂的银簪散落一地。

狼狈不堪。

元妤仪说罢转身离去,再无任何留恋。

谢洵只?是看了两眼狼藉的地面,依旧神色如常地折起和离书,收拾妥帖后,他的眼中才罕见地流露出几分茫然?失措。

青年?的掌心还在往下?滴血,然?而他对?疼痛却恍然?未觉,只?是蹲下?身子专注地捡起地上的银簪碎片。

交易

翌日, 靖阳公主与驸马和离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上京城,整个上京都对此议论纷纷。

传播最广的版本是驸马空有?一副好皮囊,性子却?沉默内敛, 不?讨公主欢心?,公主受不了他的冷遇,气不?过选择了?和离。

因为靖阳公主不?顾危险前往兖州赈灾一事深入人心?,是?以在这方面竟有?许多人都赞同公主的做法, 罕见地没有置喙元妤仪。

谢洵伤势已经?好全,他的行装不?多, 略收拾完后便带去了礼部衙门。

他走时, 元妤仪并没有?去送。

或者说这些天她都在刻意避开谢洵。

她怕见到后会忍不?住扇他一巴掌,斥责他始乱终弃, 斥责他无耻……

绀云进屋道?:“殿下, 谢公子走了?。”

元妤仪靠在窗边, 望着外面晴朗的天色, 目光平静地问道?:“他走时都带了?什么?”

绀云思索片刻,“殿下从前给他买的一箱笼衣服, 还有?一箱书册。”

把他的东西都带走了?, 也?算来去无痕。

元妤仪轻嗯一声, 心?中一片空茫。

绀云虽是?贴身侍女, 可当时房内只有?公主和驸马两个人, 她只看到公主满脸泪痕地离开,便?急忙去追,更别提询问两人之间的事情了?。

她正要出口安慰, 脑海中却?闪过驸马离开的场景, 脑海中的弦电光火石般绷紧,补充道?:“殿下, 谢公子戴着您之前送给他的香囊,还端走了?凤凰木花盆。”

上次公主从承恩寺带回来的一截花枝,驸马含笑收下,还特意移栽种在了?花盆里,很是?用心?。

说完她眼含期待地望向元妤仪。

这是?不?是?代表驸马其实对公主也?是?有?情的?

绀云见过驸马照顾公主的日日夜夜,诚如叶嬷嬷所说,倘若无爱,就算是?伪装也?装不?了?这样长久,并且毫无破绽。

而且更重要的是?,殿下喜欢驸马。

原本如此契合的一对,本就该长相厮守不?是?吗,为何偏偏走到了?和离这一步呢?

然而元妤仪的神情却?十分平静,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院中角落里那座秋千上,闻言眼睫眨了?眨,最后也?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多情自扰罢了?,何必再?想?

只是?理智告诉她不?该再?考虑那人,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和他相处的日日夜夜。

微风拂过,还裹着夏日的燥意,吹起少女脸颊旁几缕垂下的碎发?。

昨日的画面像是?在她脑海中定格,无论如何也?甩不?掉,反复在心?底上演。

一会是?谢洵神色漠然地望着她,“难道?不?是?殿下一直在利用我吗?”

一会变成了?在兖州天峡山,他满脸担忧,抱着昏迷的她躲避刺客;

一会又变成了?返京时,雷声轰隆的那一晚,谢洵一边安抚着她,一边向她承诺“除生死相隔,永远不?会离开殿下”;

最后元妤仪想起的是?,她曾在二人剖白心?意的那个清晨试探性地问他,“假如我骗你,利用你,你还会喜欢我吗?”

当时谢洵是?怎样回答的。

他神情专注,几乎毫不?犹豫,含笑对她道?:“会,即使殿下杀过我,也?会喜欢的。”

想到那时的笃定,少女眨掉眼眶里的泪。

难道?欺瞒比生死更严重吗?

元妤仪内心?茫然,昨日未经?细想,怒火占了?上风,如今一夜过去,冷静下来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不?是?傻子,也?不?是?一问三不?知的死物?,在前朝后宫这么多年,自认也?有?了?几分识人的能力。

谢洵若别有?心?思,她不?会被他这样轻易瞒在鼓里欺骗,无论之前顺手的照顾,还是?生死关头的不?离不?弃,他分明也?动了?真情。

他们虽才相处一载,可一起经?历过的事情并不?比旁的夫妻少,更甚至他们之间严重的矛盾更多,因此最后剖心?相守才更得?来不?易。

这些元妤仪都再?清楚不?过。

她亲眼见过谢洵待她的模样,知道?他对她的包容程度之高,也?比任何人都相信谢洵不?会变心?;

因此昨夜才会被他一席话凉透了?心?,气恼签下和离书。

可今日再?想想,生死攸关之时两个人都并肩走了?过来,被追杀时也?没有?抛弃彼此,为什么谢洵会突然介意一年前成亲的初衷?

古怪的情绪浮在元妤仪心?头,她眉尖微蹙,眼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不?安。

不?到一个月,谢洵的态度却?转变如此之快,不?太像和离的正常想法,却?更像是?在故意和她划清界限,激她伤心?难过。

想通这层,元妤仪原本的失落已经?散去许多,可还是?有?些不?解。

她不?明白谢洵这么做的理由,和她划清界限、一别两宽有?什么好处吗?

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抛下她?

今日休沐,礼部司中无人当值。

谢洵刚和侍从将马车上的东西收整好,便?迎来一个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客。

祁庭面色凝重,连身上的轻甲都没卸,显然是?听?说了?靖阳公主与驸马和离的消息之后,刚从演武场赶过来的。

身披银甲,束着高发?的青年甫进屋,便?不?假思索地拔出腰间佩剑,一言不?发?地横在这位谢侍郎面前,大有?血溅当场的气势。

“关上门,出去吧。”谢洵似乎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神色从容地吩咐岁阑退下。

岁阑瞥见来者一身不?悦的低气压,和他手上那把铮亮的长剑,心?里止不?住打鼓,又看到自家公子平静的眼神,只好离开。

等人出去后,祁庭将剑刃又逼近他一寸,眨眼间便?可割喉见血。

他斥道?:“谢洵,你既然不?肯对她好,当初又为什么要答应与她成亲?别人的真心?在你眼里就是?废纸一张么!”

祁庭知道?元妤仪有?多喜欢眼前的人。

越了?解便?愈发?嫉恨。

从前他还可以忍着,毕竟平心?而论,谢洵待公主也?算上心?,去兖州之前分明心?绪不?佳,却?还特意找他要了?暗卫相助,不?是?那等拈酸吃醋的小人。

可是?他既然决心?做这个驸马,理应担起自己做夫君的责任,怎能这时候突然提出和离?

谢洵抿唇,并未着急解释,只是?望着窗边那盆鲜艳的凤凰木出神。

祁庭的语调带着薄怒,质问面前的人,“谢衡璋,返京时你病重,是?阿妤衣不?解带地守在你身边,她可是?公主,大可以交给侍从照顾你,却?还是?不?放心?,始终在乎你的安危……”

指责的话音一顿,祁庭的剑刃微松,又道?:“路上江相派人刺杀,安国?公府亲卫早已折损大半,寡不?敌众,你昏迷着,阿妤便?持刀守在你身边,若我晚去半刻,她便?只剩尸首。”

“她为你做了?这么多,可你呢?想留就留,想走就走,真是?好一个潇洒的谢二公子。”

谢洵听?完他话里话外的指责,神情却?并无半点怒意,他自然知道?病重时是?元妤仪在身边照顾。

可不?知道?她竟这样在乎他的安危,生死一线时不?惜持刀护在他身前,谢洵清楚,彼时的靖阳公主心?里想的一定是?同生共死。

他久久未接话,祁庭见他沉默,怒意愈发?浓烈,指着他的剑恨铁不?成钢地刺进耳后墙壁上。

“忘恩负义,简直无耻!”

良久,面容冷清的年轻郎君站起身,神情淡漠仿佛覆着一层雪,“是?我负她,但你放心?,我这个无耻之徒也?活不?了?多久了?,日后还请你好好照顾她。”

祁庭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活不?了?多久,难道?是?上次的伤留下了?难以根治的后遗症么?

谢洵望着他的眼神十分平静,仿佛已经?无比清楚自己将迎来的遭遇,“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祁庭见他已经?下定主意不?会透露半点,也?不?想再?看见他,直接咬牙拔剑离去。

而谢洵则站到窗边,抚了?抚凤凰木稚嫩的新芽,眸光里满是?淡淡的郁色,脑海中想起那日的场景。

江丞相原本打算那日之后便?在朝上揭露他的身世,但邀他去茶楼时却?反被威胁。

“江丞相,你若真想让谢某为江节度使偿命赎罪,不?该这样心?急。”

江相嗤笑,“将死之人还要挑日子?”

谢洵却?只是?含笑看着他,然而那笑意不?达眼底,反而有?些冰冷。

“就算谢某是?罪臣骨血又如何,左右上面还有?个靖阳公主庇护,总不?会真让谢某轻易折在丞相您手里,顶多在牢狱里拖日子,您觉得?呢?”

江相沉默片刻,又道?:“小谢侍郎的意思是?本相不?能杀你为我侄儿?报仇雪恨了??”

谢洵依旧摇头,眼底是?一片冻结的湖泊,从容宣布自己的死因,“若我和公主和离,不?再?做这个驸马,不?就再?无还手之力了?么。”

江丞相眸子如蛇眯起,打量着他。

他在官场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主动求死,甚至自己断自己后路的人,心?中罕见地升起一丝失控的忐忑。

其一,他对谢洵一直有?防备,毕竟眼前的人曾多次在朝上与他作对,还杀他亲人;其二,他不?信谢洵能真舍得?下荣华富贵。

思忖片刻,他才若有?所思地说:“可你就算舍了?驸马的身份,也?还有?谢家。”

若非万不?得?已,江相也?不?想和陈郡谢氏闹翻脸,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斗起来难免有?风险。

谢洵的目光依旧沉静,不?躲不?闪,淡淡道?:“谢家待我究竟如何,江相应该很清楚吧,倘若您仍心?存疑虑,大可唤谢侯一问。”

事实证明,谢洵的话是?正确的。

宣宁侯中途来静茶阁,得?知江相竟要状告谢洵身世一事,当即愣在原地,额冒冷汗,甚至气急败坏地打了?谢洵一巴掌。

这还不?够,谢侯自认为理亏,迫不?及待地和江相解释,不?断模糊着当年的隐瞒之罪,到最后甚至大有?和谢洵断绝关系的势头。

江相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再?无疑虑,下楼前他意味深长地问道?:“小谢侍郎,倘若你不?与本相作对,愿与我联手,其实本相还是?很赏识你的,聪慧内敛,是?个能豁出去的人才。”

谢洵听?出他话里的惋惜之意,并不?给他面子,“多行不?义必自毙,比起同情谢某,江相不?妨担心?担心?自己吧。”

江丞相却?毫无担忧神色,兴致颇高地看着面前的青年,唇角冷嘲,“你素来行事淡漠清冷,与公主和离后,就算惨死狱中,又有?谁会为你出头?”

谢洵未答,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是?啊,抛却?公主,他只是?孤身一人。

走出茶阁,江丞相见他不?说话,背过身去道?:“谢洵,你故意提议定在和离后让我动手,当真以为我没猜到你的目的吗?”

他冷笑一声,也?有?些不?理解,“是?为了?靖阳公主的名声吧?”

“要是?让百官知晓,堂堂公主居然早就和应当处死的罪臣之后举案齐眉,且亲自举荐罪臣入仕,那她去兖州赈灾积攒的声望只怕顷刻间就会烟消云散。”

“虽然本相赏识你,可抵不?住朝中那些嫉恨你颇得?圣宠的同僚,到那时,只怕你被弹劾入狱后,公主为你奔走,也?逃不?过一个居心?叵测之名……”

江丞相紧紧地盯着谢洵凝重的脸色,似乎很高兴能看到他脸上面具的松动,感慨地说道?:“唉,人性本就如此凉薄啊!”

谢洵神色如常地听?他说着,抬眸望见一辆已经?走远的马车,心?底却?掀起阵阵浪潮。

那是?公主府的马车,哪怕只有?一眼,谢洵也?能认出来,看着来时的方向,他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元妤仪应当刚从礼部回来。

她识破了?他的谎言,应该也?看到了?这一幕。

后面江丞相再?说什么,谢洵耳畔都选择性地忽略了?他的话,只听?见一句“你求清名,我要交代,本该如此,是?不?是??”

良久,青年漆黑如点墨的眼眸噙着一抹深色,应了?一句,薄唇微启应道?:“好啊。”

没有?物?证,冤案难反,背着个罪臣陆氏遗孤的名头,他本就难逃一死;

与其将元妤仪扯进这个烂摊子里,不?如激她离开,天高海阔,起码能丹史留青。

可偏偏,这些事情他不?能提前透露一个字,谢洵了?解元妤仪,就像熟悉他自己。

倘若告诉她,她决然不?会抛下自己,定会千方百计寻线索,为二十年前的旧案奔走,可问题便?在于时过境迁,证据恐怕早已湮灭。

费尽心?思,平白落得?个一场空。

最后还要亲眼见他赴死,这对公主而言太过残忍,也?会变成她脑海中无法磨灭的阴影。

他不?可能为元妤仪再?造第?二个噩梦。

所以拼死隐瞒,哪怕要让她恨自己。

谢洵负伤的掌心?缠了?层薄薄的纱布,有?鲜红的血丝渗过纱布,刺得?眼眶又苦又酸。

他抚过凤凰木的花瓣,忽然想到少女擎着这株花枝跑来的那一幕,明明和她在一起已经?那么久,可想起来却?像昨日才发?生的事,记忆犹新。

那夜,他认出了?公主府的马车,也?听?见了?元妤仪后来蜷缩在锦被里极力压抑的啜泣声。

少女克制的每一滴泪都像钝刀子割心?。

谢洵知道?她伤心?,却?不?能表露分毫关切,只能装作没有?察觉,清醒地感知着她的痛苦。

他想转过身,想替元妤仪擦泪,想把人揽到怀里,不?管身前身后名,也?不?管世人冷嘲热讽……

可谢洵终究什么都没做,明明从前是?个那般权衡利弊不?计后果的人,如今却?再?也?无法任性自私。

他想,情爱这东西果真是?洪水猛兽,稍有?沾染,爱至浓处,原来真的会似火烧身,变成傻子。

天光破晓时,身侧的少女紊乱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匀长清浅,眼角还带着两道?泪痕。

青年动作极轻地侧过身,终究是?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未干的泪珠,原想伸手拂开她的头发?,却?摸到被泪水打湿的枕巾。

谢洵眼底勉强维持的平静与从容彻底崩塌,只余一片深沉的为难与悲怆。

他离开时只抱走了?香案上的凤凰花。

夏至

五月初四, 夏至日?。

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

宜出?行。

一辆翠盖朱缨八宝马车行驶在清幽谧静的山路上, 目的地自然是青城山的承恩寺。

山下暑气燥热,越往山上走,草木茂盛,反倒多了几分寒凉之意。

鹅蛋脸银杏眼的侍女停下打扇的手, 给身旁的少女斟了一杯桑菊凉茶,眼里尽是疼惜。

“大热天的, 殿下何必亲自来一趟?左右都同驸马和?离了, 您又不?欠他的。”

抱怨的正?是锦莺。

绀云前日?在府中不?慎跌伤了脚,走动不?得, 只好?在床修养, 是以此次跟来的是心直口快又护短的锦莺。

锦莺虽也是元妤仪的贴身侍女, 却不?如绀云平日?里伺候的时候多, 兖州一行又被留在府中照顾叶嬷嬷,故对公主和?驸马之间的恩怨纠葛不?大清楚。

人?总是更偏向自己熟悉的那个人?, 锦莺其实也知道驸马人?不?错, 而且这?次和?离被指责的一直是驸马, 可她还?是忍不?住心疼公主。

被她好?言相劝的元妤仪却无甚反应。

少女身着一袭玉白湖杭素面襦裙, 乌黑青丝结成一缕发辫垂在身前, 头上未戴发饰,只在发辫上随意装点?几朵天青色的绢花珍珠。

她纤细的手指搭在茶杯上,宛如一块白玉, 腰间束一条淡青丝绦, 愈发衬得纤腰盈盈不?可一握。

明艳的脸庞未施粉黛,风姿却未曾有半点?消减, 反而因为?脸上淡然平静的神情让人?莫名屏息,恐惊仙子。

锦莺还?是气鼓鼓的,手上却诚实,生?怕公主饿着,已经剥好?了一串葡萄。

元妤仪回过神,含笑看着她,捏过一颗葡萄喂到她嘴里,“行了,只是和?离,又不?是一命呜呼,你如今年岁渐长,脾气也水涨船高了?”

小丫头被她说得脸红,噎了半晌才讷讷道:“奴婢是心疼殿下,您心善记挂着他,还?特意来寺庙为?他还?愿,他却半分恩情都不?往心里盛……”

元妤仪失笑,浅浅啜了一口凉茶,淡声道:“我来还?愿也是为?了求自己的心安,不?全是为?他。”

或许世间事总是阴差阳错吧,她曾经说过等谢洵痊愈便带他一起来承恩寺还?愿,可惜这?短短一个月变故横生?,终究是不?可能了。

锦莺半是气恨半是伤怀,“男人?果然是世间最不?靠谱的东西?!原以为?谢二公子是个好?人?,品行端正?温柔,可堪托付,没想到他竟也是只中山狼,没心肝的无情人?。”

元妤仪闻言,眸光微微闪烁,声音不?高,似乎是在附和?,也仿佛自言自语。

“是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样温柔宽容的人?,那些经历生?死?的深厚情谊,怎会在须臾之间发生?如此荒唐的改变呢?

元妤仪分明察觉到其中古怪,却只是一种直觉罢了,她想不?通谢洵改变的原因,起码迄今为?止,他依旧和?从前一样,每日?上朝下朝处理公务。

仿佛冥冥之中,她忽略了某件事,然而她越想回忆起来,却偏偏怎么也抓不?住关键的线头。

恰在此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依旧和?上次一样,只能停在山脚,车马再不?能往上行,要入寺,全靠两?条腿走上去,此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平等的,皇亲国戚也不?例外。

承恩寺四面环山,周围栽种的植株皆是枝繁叶茂、苍翠欲滴,恰好?遮住了刺目的日?光。

元妤仪依旧避开侍女的搀扶,独自攀阶。

少女素白的裙摆拂动,背影纤细窈窕,如一株于苍翠山野间绽开的白玉兰。

脚步往上走着,可脑海中的思维纠缠在一起,元妤仪又想到上次来承恩寺时的情景。

为?病重的夫君祈福。

那时她满心想着的都是他,所以甚至都没有心思去注意寺边的树木野花。

这?会闲下来了,二人?果真?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再不?相干了,可元妤仪心里却还?是止不?住地回忆起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她曾说那些日?子美得像一场梦。

现在看来,原来是梦醒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元妤仪已经踏上最后一个台阶,高大的寺门?出?现在眼前。

而寺门?边那棵参天榕树下,正?站着个慈眉善目、一身袈裟的老僧人?,见到少女双手合十。

“殿下,近来可好??”

玄苦大师依旧是那个亘古不?变的老问题。

元妤仪一怔,旋即答道:“不?太好?。”

说这?话时,少女素白的脸上还?浮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只是眉梢不?经意间流出?一分无奈。

玄苦朝她略一颔首,引她入寺门?,摩挲着掌心佛珠的动作?未停,“世间皆苦,唯有自渡。”

“大师三年前跟本宫说过一次一模一样的话。”元妤仪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跟在老和?尚身后。

玄苦已入暮年,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愈发明显,但?也因眉目间的慈善添了亲切之意。

“三年前是平不?甘;三年后是遏嗔痴。”

他语调平平,可每一句话背后都仿佛带着无限深意,需要慢慢参透琢磨方能解得其中一二。

元妤仪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曾经对朝臣对世人?的不?甘与怨恨已经悄然消解,这?是自渡;而爱恨嗔痴,现在面前的僧人?是让她渡自己的感情。

大殿内与元妤仪上次来时无甚差别,依旧是袅袅燃起的沉香,依旧是平缓低沉的木鱼声,依旧是低眉敛目的僧人?们……

可今时的她却再不?是彼时的她。

心境也大有转变。

少女跪在蒲团上,额头抵在青砖上。

冰凉的温度提醒着她的变化,也在不?知不?觉间让她躁动不?安的心缓缓平静下来。

良久,元妤仪才直起身子,接过一旁玄苦大师提前点?好?的线香,插在博山炉中。

“殿下还?愿意相信佛祖么?”老者眼眸里并?无其他神色,只是沉静地望着她。

元妤仪微微抬起头,仍与大殿中那座金刚怒目的佛祖对视,只是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佛很准,也很守诺。”少女话音一转,挪开目光,眼睫微颤,“只是我不?太想信了。”

她曾在佛前许愿病重的夫君平平安安,佛祖很大方,确实实现了她的心愿;

可也给她带来了另一个噩耗,她的夫君再也不?是她的夫君,有情人?终将陌路,相见两?厌。

稍顷,玄苦大师轻声道:“公主上次寄放在这?里的长明灯,可需要熄掉么。”

长明灯,安亡魂,佑生?者。

元妤仪顺着老者的视线往红幕后排列的长明灯看去,透明的琉璃灯中点?着一支长长的蜡烛。

下一刻,她蓦然挪开目光,只觉得心底一阵刺痛,原来看见自己的心意是这?样的痛苦。

走出?殿门?前,元妤仪恍若不?在意,淡声道:“点?着吧,一盏灯而已,倘若心中空空,怎会被外物轻易影响心神。”

她没有寻常女子那样软弱,哪怕和?离后也不?需要将对方的每一寸痕迹都从自己生?活中剔除,那样的做法难免过犹不?及。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日?久天长,春秋更替,谁会记得一个只在漫长人?生?中走过一年的过客呢?

半个多月未见,寺庙中的凤凰木枝桠更繁盛一些,鲜艳的凤凰花在枝头盛放,恨不?能与灿烂的日?光争辉,金日?红花,美不?胜收。

元妤仪驻足良久,因为?看的时间略长,甚至觉得眼睛泛起了微微涩意。

玄苦大师掌心的细长佛珠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浅浅的光泽,老者眸光深远,忽然问道:“一路坎坷,殿下可曾后悔吗?”

少女微愣,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眼睫低垂,遮住眼中波动的神情。

无论玄苦大师指的是她前些年孤寂凄冷的人?生?路,还?是眼下这?狼狈又跌宕的情路,都是个郑重的问题。

元妤仪思忖良久,才轻轻摇头,下定主意似的回答,“没什么好?后悔的。”

日?光微斜,云层飘过,遮住刺眼的太阳。

相貌清矍的老者眼神平淡,仿佛已经与身前寂静的天地融为?一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1,人?双眼所见、双耳所闻皆为?外物,若想知缘法,便不?能仅凭眼耳口鼻。”

说罢,玄苦大师朝她颔首告别。

元妤仪眉尖微蹙,一时没有理解老者偈言中的深意,目光从凤凰木上闪过,停顿片刻。

她招手唤来一个小沙弥,似乎想通了什么,淡淡道:“劳烦小师傅收拾出?本宫原先居住的厢房,我想在此小住几日?,参禅静心。”

谢洵的好?与坏终究与她无关,她也不?能任由自己沉湎于他离开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从前的喜欢是真?的,现在想学着遗忘他也是真?的。

而他坚持抛弃她的缘由,不?管是什么,元妤仪也不?想再知道了。

这?世上人?与人?之间本就是茕茕独行,她从前觉得自己能做谢洵未来人?生?中的一盏灯,为?他引路,伴他左右,现在想想,真?是高傲自大。

这?故事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就算再怎样努力地向正?路上引,也终究偏离了既定的轨道。

如今只是揭露真?相罢了。

情深意重,或许本就是一种奢望。

一身素裙的少女立在鲜红的凤凰木下,神情专注凝重,仿佛下一刻便要消失在天地间。

良久,元妤仪轻声唤道:“沈清。”

玄衣暗卫应声出?现在她不?远处。

“你回京把本宫妆匣第三格里的两?本卷宗送至礼部衙门?,亲自交给谢二公子。”少女的音调极轻。

谢洵屡次舍命相救的情谊,元妤仪便当报答了,此事过后,他们再不?相欠。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少女的声音微哑,眼神却?平静而温和,仿佛自己的夫君只是躺在床上睡着了。

“您说他是不是很傻?”

“你这姑娘也别太?钻牛角尖,老朽看?你气度矜贵,眉眼通明?,想?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何苦为了这么一个活死人耽误下半辈子呢?趁此时机,你与这公?子和离,旁人也不会置喙你半分不是,再寻个合心意的康健男子过日子,不是很好么。”

“你对他做到这份上,分明?也是个有情的,平日里兴许也是新婚夫妻蜜里调油,只是没必要啊,丫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拉勾

老者的目光带着一层专属于长辈的悲悯。

元妤仪却?只是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谢洵,唇角抿出一个极清浅的笑弧,摇了摇头。

“您说错了,其实我待他不好,一点也不好,我骗过他、也利用过他,可?遇到危险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护在我前?头……”

更何况, 这公子身上不止有这几次受的伤,还有几道陈年伤痕, 绝非一朝一夕所致, 可?见幼时也是遭了罪。

元妤仪却?伏在他身边, 语调执拗, 柔和的眉眼也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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