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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 作者:仲玉
  • 类型:情感
  • 更新:2024-01-13 04:59:04
  • 字数:63946字

恩怨不欠, 前尘勾销。

谢洵仿佛出了神, 怔怔地愣在原地。

看着站在面前的?玄衣暗卫,谢洵眼里闪过一丝不解,“你怎么没守在殿下身边?”

沈清却没答, 只是漠然递上手里的?两本卷宗,“奉殿下之令,要将此物亲手交给谢二公子。”

酉时末, 上京礼部司。

“殿下曾说, 归还此物, 公子于她的?救命之恩便还清了,往后?恩怨两不相欠,前尘一笔勾销。”

“这?是谁给殿下的??什么时候找到的??你来时殿下可曾嘱咐了其他事?”

接连几个问?句让沈清一怔, 他虽少在人前出现, 却也知道驸马为人处世一向?从?容淡定, 哪怕从?前在兖州那样危急的?时刻也能面不改色。

他想,他错了。

沈清摇头?如?实回答, “不知,殿下也没给属下交代……”其他话。

他的?话音突然一顿, 想到临走时听到公主极轻的?两句话, 面上纠结片刻, 还是低声开口。

困他良久的?事情在她心死时出现了转机, 上苍为何?如?此造化弄人。

然而下一刻,门口又响起敲门声。

谢洵对沈清使?了个眼神,后?者会?意,迅速隐匿身影,躲到高大的?书架后?。

可是现在怎么判若两人?

小厮应声道是,悄悄离去。

沈清虽听完这?些话,却也是云里雾里不大清楚,连对方是谁家的?仆从?都不知道。

他从?书架后?走出,谢洵已?然站起身,脸上还带着一闪而过的?冷意,“公主这?次去承恩寺带了多少人?”

沈清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道:“轻装简行,为避人耳目,只带了锦莺和八个侍卫。”

还有一个他,却返回了上京。

下一刻,谢洵伏在案边,匆匆写就一封奏折,又在抽屉里翻出另一封,对沈清道:“你速回承恩寺。”

话音微顿,青年又道:“对了,告诉殿下这?些日子不要再下山了。”说罢便匆匆推门离开。

他的?动作?极快,沈清回过神时视线里只剩下青年一角素白衣袂,这?时才意识到些许不对劲。

谢公子怎么知道殿下此时在青城山,难道和离后?他还关注殿下的?行踪不成?

天色渐晚,谢洵却只身来到安国公府。

祁庭已?经卸甲,高大身影站在通明灯火下,愈发衬托出剑眉星目,英姿勃勃。

他一脸不悦地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轻嗤道“我?没去找你麻烦,你倒是送上门来了。”

年轻的?中军将缓步朝他走来,脸上尽是压不住的?怒意,冷声道:“谢侍郎是嫌命长吗?”

征战疆场之人本就一身杀伐,丝毫不畏惧再多一笔命债。

上次祁庭放过他一次,是因?为那时他已?经看到谢洵的?死志,可如?今那么多天过去了,这?人活得依旧风光无限,还气焰嚣张地闯进国公府。

谢洵不躲不闪,脊背笔直站在他面前,气势丝毫不逊于面前的?年轻将军。

他的?眸光平静,“祁宴淮,我?需要暗卫。”

祁庭闻言几乎冷笑,嘲讽道:“府上没有,谢大人另寻他处吧,来人,送客!”

在大晟,凡是有权有势的?武将家中皆会?豢养一批暗卫,更何?况是满门忠烈、三?朝为将的?安国公府,祁庭这?话就差把不借两个字顶在脑袋上了。

其实公主府也有暗卫,谢洵如?今虽与公主和离,可若将目的?和盘托出,也不见得借不到兵;

但?他不能去,他现在的?情况与被监视者无异,须得寻一个可靠之人来配合。

谢洵料到祁庭会?是这?副反应,并不意外,朝他走近一步,站在男子身侧,嗓音淡漠。

“你曾亲眼见到过江丞相的?野心,十万通辽军也险些被朝中官员联名上书的?庸策困死北疆,倘能肃清朝中蠹虫,你做还是不做。”

闻言,祁庭眼底的?冷嘲一扫而空。

诚如?谢洵所?说,他与江相一党的?仇怨确实不共戴天,在通辽军与北疆鏖战时,江相却坚决上书,称国库空虚,应缩减军饷,提高赋税。

此策一出,边境民心波动,将士斗志低迷,若非陛下和几位忠臣顶住压力驳回此策,只怕通辽二州此时已?入北疆腹中,十万将士死无葬身之地。

但?恨归恨,祁庭并没有立刻答应,只是质疑地瞥了谢洵一眼。

“江行宣是三?朝老臣,又非兖州节度使?那样好对付的?庸才,你不过一个新臣文官,能有什么好办法?”

六月的?天总是善变,刚才还晴朗的?夜幕因?为月亮被几朵乌云盖住,瞬间昏暗了许多。

谢洵只是摩挲着袖中的?那把短匕,不经意间碰到刀柄上的?刻字,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忽然想通一件事。

在青州的?边陲小镇里,那晚江相派死士刺杀,他把其中一把短匕送给元妤仪防身。

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她那样聪敏,一定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世。

可她后?来待他却始终如?一,照顾他保护他,甚至想要与他同生共死,元妤仪的?爱从?未因?自己所?谓的?罪臣骨血而有所?削减。

因?为知道,所?以送来了卷宗。

既是报恩,也是断情。

谢洵身形僵硬,想的?越深,便觉得心中越痛,分明是夏夜,可刀身冰凉的?温度却仿佛要钻进他的?骨缝里。

正如?他一早知道去年宫宴上那杯酒里添了药,她嫁给他另有隐情,元妤仪也早就知道他背负的?沉重身世……

不对,不对,谢洵敛目,想到更早的?事。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恐怕比他知道的?更早,他想起二人隐姓埋名,易容入兖州城的?那一日,耳畔浮现起元妤仪温和的?话。

“谢衡璋,你的?命也很重要。”

她那日的?话其实再明显不过,不愿让他为了报仇迷惑心智,轻生寻死。

可惜彼时二人危在旦夕,被江节度使?几次三?番地追杀,谢洵又意外见到从?火场里毁容断腿的?舅父,满心装着的?都是灭门之恨,并未分出心神揣摩她的?话。

原来从?那时起,就错过了。

他与她的?误会?曾差一步便可以烟消云散。

祁庭望着身旁忽然面色苍白如?纸的?谢洵,心中也不由得闪过一丝不安,若是阿妤知道他在自己府上出了事,不知会?怎么想。

不会?真是当初的?伤没痊愈,落下了后?遗症吧?

祁庭正要开口询问?时,青年却忽然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和疲惫,只是对他道:“灭门之仇,我?比你的?恨只多不少。”

祁庭微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和江丞相之间的?事情。

但?是陈郡谢氏可是百年门阀,现任家主宣宁侯和嫡长子谢陵虽说平庸无能,却也不至于和灭门沾上关系吧。

没等他问?出心中的?疑问?,谢洵又轻声道:“何?况在兖州时,江相屡次想置殿下于死地,桩桩件件,他必死无疑。”

祁庭的?神情变得凝重,不自觉间竟对身边的?人产生了信任,方才对他的?气恼和嘲讽全部消散。

“你需要我?做什么?”

乌云越来越厚,隐隐有下雨的?势头?。

良久,谢洵抽出袖中早已?写好的?两封奏折递给他,音调不高,“其一,寻可靠之人快马将这?封信送给兖州渚乡吴佑承;其二,帮我?把这?封奏折交给陛下。”

偌大上京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和元妤仪,却无人会?注意到金蝉脱壳,唱故事的?角其实早就换了个人。

江相曾道谢洵多智近妖,并非诳语。

无证据时谢洵要为元妤仪谋一条绝对安全的?生路,要亲手斩断两人之间的?情意,要以一己之力担下所?有莫须有的?罪名;

因?此步步为难,步步诛心。

可现在不同,既有柳暗花明处,他便守在这?里一点点索债,还有,向?她谢罪。

祁庭接过信封,扫了一眼却疑惑道:“这?封的?署名是否写错了?”

怎么缀的?是“舅父严先生亲启。”

他分明记得吴佑承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学子。

谢洵摇头?,“吴佑承的?授业恩师正是谢某舅父。”

祁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再问?。

人生在世,总会?有几个难与外人道出的?秘密,不必事事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既然决定相信谢洵,自然会?做到。

谢洵微一躬身,朝祁庭拱手道别,却被后?者拦住,“你刚才不是要借暗卫么,我?答应你。”

年轻将军眼底罕见地升起一丝赧然,嘴硬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是看在你帮过我?,也救过阿妤的?份上,才勉强同意的?。”

恩怨分明,祁庭见过生死,身世同样坎坷,满门忠烈的?他,很能理解谢洵方才那句“灭门之仇”的?含义。

在大义面前,情爱才是真正的?身外之物。

谢洵略一颔首,并未拒绝,淡声道:“借十个暗卫即可,不必太?多,以免生变。”

祁庭还以为他特地登门要借多少兵,没想到只是十个暗卫,不免一怔,“会?不会?有点少?”

谢洵没有忽略他眼底的?愕然,坦白道:“这?十人只是保护殿下的?,并无其他任务。”

祁庭了然,颇有深意地瞥了谢洵一眼,“你似乎忘记自己已?经和阿妤和离了。”

对已?经和离,井水不犯河水的?夫妻而言,谢洵这?种牵挂和关怀是否有些过于多余呢?

他的?话音微微压低,分明有些不悦。

谢洵并未与他争辩,只轻声道:“那又如?何??”

漆黑眼眸宛如?点墨,青年仿佛丝毫不在意,现在“和离”对他来说宛如?不存在,他只是一如?往常在关心自己的?妻子。

一个时辰后?,乌云沉沉,果然下起了雨。

上京城中小雨淅沥,可往青城山来雨势却越来越大,曲折的?山路被雨水冲刷,愈发泥泞难行。

寂静的?山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为首的?青年只戴着一个宽大斗笠,身后?跟着几个身着劲装,披着蓑衣的?侍从?。

突逢急雨,谢洵本可以不来。

但?当他回到礼部司,看到窗边那株鲜艳耀眼的?凤凰花的?那一瞬间,却忽然定了主意。

他想见元妤仪,越快越好。

他想把从?头?至尾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他们之间已?经错过太?多,不能再这?样错下去。

急促的?雨珠迎面打过来,仿佛是尖锐的?银针扎在脸上,夏夜山中的?雨来得急且冷,谢洵勒马缰的?手背已?经冻得僵硬。

可他却恍然未觉,一向?沉静的?神情此时愈发迫切,此外心底还弥漫着一股不安的?直觉,倍受煎熬。

他的?脑海中闪过和元妤仪相处的?一点一滴。

雨珠混在他脸上,试图模糊眼前的?视线,可谢洵的?思维却无比清醒。

明天会?发生什么还不确定。

或许能苟活几日,或许挣扎算计后?,还是会?死,他能把握住的?、挽留她的?时间,只剩现在。

然而越往上走,谢洵却隐约听到短兵相接的?打斗声,隔着急促的?风雨声,越来越近。

显然后?面的?几个扮做侍从?的?暗卫也察觉出异样的?动静,下意识握紧腰间的?刀剑。

深夜在上山必经的?路中打斗的?,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人,谢洵对后?面的?暗卫摆摆手示意噤声,待明确局势再出手时,被几个黑衣人围攻的?男子却忽然转过头?来,同样惊讶道:“驸马?”

谢洵看清他的?脸同样一怔,不远处那人正是理应赶回承恩寺的?沈清。

下一瞬,他的?动作?比思维更快,已?经借力踢中围攻沈清的?黑衣人脊背。

马上其余几个暗卫见状也立即参战。

沈清没等谢洵问?,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喘着大气催促道:“殿下,殿下还在寺中,住…住在后?院……”

谢洵望着不远处漫长的?台阶,他虽不熟悉山中地形,却也知道这?批刺客既然来此,便不会?光明正大闯正门惊动寺中僧人。

“去后?院哪条路最近?!”雨珠顺着青年的?斗笠落下,话音急切。

沈清的?脑中同样飞速运转,思虑着路线,笃定指向?一侧山林掩映的?小路,“从?后?山绕路,攀断崖最近!”

他的?话音刚落,谢洵已?然招手唤来三?个暗卫,先一步沿着小路赶去。

沈清嘴唇翕动,想要提醒他的?话卡在嘴边,却没说完。

驸马的?伤势刚痊愈;

而后?山断崖最是险峻,又逢急雨,稍有不慎跌落山崖,便会?尸骨无存,绝无半分生还的?可能。

相见

漆黑夜幕中只有零散几个星子挂在天上, 雨势愈发急促,若从断崖攀山要冒着极大的风险。

幸好?这次跟来?的都是国公府身手卓然的暗卫,见?谢洵已然定下主意, 纷纷行动起来?。

其中一个身形高些的掏出腰间的绳索和铁钩,将其插入崖壁,发出铿的一声?。

另一个助跑两?步,右手拽着绳子踩在崖壁上, 左手攀着凸出的石块,对下方喊道?:“谢大人, 此路可通!”

谢洵见?状对刚扔铁钩的暗卫点了?点头, 右手拽住绳索,左手抵着短匕, 往上攀去, 又踩在暗卫身上借力想要一跃而上。

然而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他正要撑着短匕往上爬, 刀刃却“哧”的一声?往下滑落,崖壁上的碎石毫不留情地砸在青年身上。

谢洵下意识低头, 避免碎石屑钻进眼?里, 却没注意到撑着绳索的右臂上方滚下一块尖锐的石头。

石块瞬间下滑, 砸在他刚痊愈的右臂上, 青年闷哼一声?, 倒吸一口凉气,握着绳索的手也被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断崖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在这样恶劣的天气, 若摔下去定逃不开粉身碎骨的结果。

谢洵被砸的右臂传来?阵阵锐痛, 方才的两?个暗卫离他还有半丈远,见?状忙问道?:“谢大人, 你没事吧?”

话音裹挟着雨丝扑过来?,有温润的鲜血顺着绳索流淌,年轻的郎君咬牙摇头道?:“无事。”

身后是万丈深渊,身上还带着伤,他却顾不上危险,满心都是对寺中人的担忧。

少女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她的笑容,她落下的泪珠,她气恼时蹙起的眉尖,都在谢洵脑海中一一浮现。

他忍住右臂的痛,重新将短匕插进岩壁,左手重新握紧粗糙的麻绳,一寸寸往上爬。

元妤仪还在等着他。

他已经让她等了?很久,这次不能再迟到。

待翻过山崖,立在泥泞不堪的后山山路上,其余几个暗卫才看清这位谢侍郎还在流血的伤口;

然而他们也知道?此时不能耽误,是以撕下一截布条迅速将他掌心的伤系好?,才潜进承恩寺。

果如沈清所言,从后山断崖入寺是最快的路,虽险峻有风险,可只要成功攀崖,不过半柱香便能抵达山寺。

……

承恩寺后院中此时亦是一片狼藉。

三年前因?靖阳公主避居寺庙为先帝守孝,所以承恩寺主持奉旨特地辟出一间后院给公主等人居住,原是为公主起居便利,如今竟被贼人钻了?空子。

如今后院和僧人居住的厢房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中间隔着整座山寺,又赶上深夜大雨,就算发生打?斗,那边短时间也无法察觉。

锦莺一脸惊惧,却还是勇敢地将公主护在自己身后,她们正要往僧人居住的南苑走,然而刺客混战,刀剑和血肉横飞,无法离开。

元妤仪身上穿着的素白襦裙已经被淋湿半边,冷风呼啸,不禁打?了?个寒颤。

今夜闯寺的人显然早有准备,既知道?她今日来?了?承恩寺,又清楚地了?解她这边侍卫的情况,更不惧在佛门?净地动手。

幕后之人定胆大包天。

然而元妤仪这些日子因?和离心绪不佳,公主府也是关?门?谢客,并未和人结仇啊。

不能坐以待毙。

少女扫了?一圈周围的情况,反手拉住身边的侍女,沉声?道?:“从西?边长廊趁乱逃!”

话音刚落她们便避开打?斗的人群借着雨幕往长廊跑去,两?个黑衣刺客余光瞥见?她们躲避的身影,持剑攻上前,另一个公主府的暗卫以一敌二,护着二人且战且退。

“铿”的一声?,暗卫被刺客刺中左肩,踹出长廊,闷哼一声?吐出喉咙里的血,不再动弹。

锦莺见?状,也顾不得危险,推开身边的公主,孤身上前去抵挡来?势汹汹的刺客。

然而她终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宛如破碎的布娃娃被人一脚踢到雨幕中,晕死过去。

“锦莺!”元妤仪惊叫出声?。

下一瞬两?个黑衣刺客的身影已经闪至廊下,长剑直指柔弱的少女心口。

雨珠顺着发丝滴下,元妤仪的眼?前是泛着银光的剑刃,周围是刺鼻的血腥味和刀剑交织的铿锵声?。

听闻人之将死,过去的时光会在脑海中走马观花般重现。

可她心中浮现出的却是谢洵的身影。

他的爱、他的怨。

沈清还没回来?,那封写着陆家?贪墨案始末的供状,和当年牵扯进此事的官员坦白真相的卷宗,都交给谢衡璋了?吗?

他曾怨这场姻缘只是阴差阳错、镜花水月,但愿此事过后,他心中别再恨她了?。

元妤仪唇角无奈地勾起,原想着在承恩寺参禅静心,学着忘却和谢洵之间的情爱纠葛,却不料即将身陨山寺时,却还是挂念着他的。

少女缓缓阖上眼?,脑海中的思?绪戛然而止,静静等待自己的结果。

然而意料之中的钻心之痛却没有来?,耳畔却是长剑落地的清脆声?响和另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

元妤仪眉尖微蹙,睁眼?看着面前的一幕,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地上的两?个刺客都断了?气,一个被短匕从后面穿心而过,另一个则被直接拧断了?脖颈,以一种古怪的姿态瘫倒在地。

那把短匕直接没入刺客的后心,可见?来?者力道?之大,以及压不住的恨意,匕首没入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

元妤仪眸光闪烁,抹了?把脸上的雨滴,她看得清,也认得出。

那是谢洵的匕首。

他也曾送给她一把。

而站在廊下的白衣青年低着头,早已湿透的乱发黏在脸上,任由倾斜的雨丝扑在身上。

他身上的外衫湿透,包裹着劲瘦颀长的身体,元妤仪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模样,冰冷沉默,宛如地狱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但她并未因?此生出惧意。

少女缓缓站起身子,早已麻木的双腿机械地往前走去,忽然她停下脚步,蹲在死去的刺客身边,伸手使力将插在后心的短匕拔出。

有鲜血冒出,溅到元妤仪白皙的脸颊上。

她下意识眨了?眨眼?,又站起来?朝谢洵走去。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越下越急,她的身子同样冰冷僵硬,刚从死亡里活下来?的惊惶还没有完全消失。

元妤仪停在离青年半步远的地方,把那柄还在滴血的匕首递给面前的人,她的指尖微颤,语调却镇静。

“谢公子,你的刀。”

谢洵抬眸,有雨珠顺着他的额发落下,他没有接过匕首,只是上前一步将少女揽在怀里。

此时他才明白,原来?古人说?相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绝无半分虚言。

他有多久没听到她的声?音,现在像是一场梦,一场但凡晚来?一刻都会天翻地覆的噩梦。

“幸好?,幸好?,你没事。”

他的声?音微哑,轻柔却又夹杂着几分庆幸,落在耳畔仿佛雨中包裹的碎雪。

元妤仪手中还握着匕首,他以这样的姿态抱着她,却没有丝毫防备,倘若她有半分怨怒,便可以直接杀了?他。

虽没有杀他泄愤的念头,可这也不代表元妤仪此刻被前夫突然抱在怀里不会别扭,更何况前不久她才签下那份和离书。

都和离了?,他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婚外情么。

元妤仪心中的惊惶被不悦代替,伸手去推谢洵的肩膀,因?为气恼,也并未注意手上的力度。

青年被推到肩上伤口,闷哼一声?。

少女见?状,脸上的神色陡然凝重,眼?底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担忧,“你怎么了??”

谢洵察觉到她话里的关?切,忍着肩上的痛意,唇角微微勾起,摇头轻声?道?:“没事。”

说?罢他伸手去接匕首,元妤仪心中狐疑,刚要把短匕递给他,却又发现青年左掌心系着的一圈布条。

她下意识摊开他的手,果然看清染红的纱布,眼?眶微涩。

“不是都痊愈了?吗,才几天你就带了?那么多伤,这么糟践自个的身子,谢衡璋你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死不了?是不是?”

少女半气恼半不忍,说?出的话一点也不客气。

谢洵见?她担心,忙摇头道?:“听说?从后山断崖来?承恩寺最近,我担心你出事,便……”

攀着险峻山峰翻山入寺,就算受伤也是意料之中,剩下的话尽数堵在喉咙里,被他咽下。

元妤仪闻言一怔,所以不是因?为其他事落下的伤,是为了?救她。

可是为什么要来?,为什么来?的人偏偏是谢洵?

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忘记他,斩断这段情,他为什么还要再舍身救她一次,让她亲眼?看见?他不顾生死的伤势。

少女的眼?眶滚烫,不由得出声?斥道?:“谁让你来?的,我们都和离了?,你还来?干什么!你要让我一辈子都对不起你,都欠着你么!”

她的话音一哽,眼?里尽是不加掩饰的冷嘲,“谢衡璋,你非要让我这么受折磨吗?”

屡次救她,恩怨怎么可能两?清?

她又怎么可能再忘记他。

谢洵却毫不犹豫地再次将她抱在怀里,有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入少女僵硬的温热脖颈。

元妤仪一时分不清那是雨还是泪。

她只听见?谢洵一句呓语,“既然放不下,那就用往后的一辈子来?还,好?不好??”

元妤仪的大脑瞬时一片空白,良久,她才轻声?开口,语气里夹着一份无奈。

“你曾说?让我放你自由,说?你已无情。”

谢洵用尚且干净的右手抚着少女的发,轻轻拂去她眼?角泪珠,低声?道?:“形势所迫,那非我本愿。”

隔着冰冷的雨丝,青年抬眸望着眼?前的人,目光是一如既往的专注和笃定。

“从始至终,我只有你,也只要你。”

原谅

山中暴雨如瀑, 四?周打?斗声还未停止,谢洵的音调分明不高,可落在元妤仪耳畔却句句清晰。

她的眼?睫上落下?沉重的雨珠, 忽而抬起头凝视着面前的年轻郎君,“可你怎么能这样?,想走就走,想回就回, 你把我当什么了?”

难不成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么。

谢洵脸上神色被雨遮着, 模糊一片, 可手背上泛起的青筋却暴露了他此刻的不安和愧疚。

不过片刻,四?周安静下?来, 生死之际无人敢含糊应事?, 在场的刺客尽数伏诛, 昏倒的锦莺也被人搀起来, 急雨冲刷着院中的血迹。

几人来到廊下?。

其中一个侍卫看到站在公主身边的青年时一愣,忙避开目光请示, “殿下?, 可要去唤主持?”

毕竟他们现在住的是佛门净地, 出了这档子事?, 都难交代。

元妤仪正?要颔首, 却被身边的人扯了扯衣袖,谢洵微不可察地朝她摇了摇头。

他们之间相处的日子久了,夫妻两人自有一套养成的习惯, 就算此时早已和离, 可昔日的默契还在,不会轻易打?消。

少女?甚至没有仔细思?忖前因后果, 否定?的话已然说出口,“不必,此事?不宜打?草惊蛇,你们先回厢房休整吧。”

“对了,”她又朝此次随行的暗卫道:“锦莺的情况如何?”

那暗卫看了一眼?搀着的少女?,伸手试她鼻息,低声道:“殿下?放心,锦莺姑娘只是陷入昏迷,并无其他伤势。”

元妤仪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轻嗯道:“把她也送回屋歇着吧。”

暗卫应声扶着人离开。

交代完所有人,元妤仪才抬步回屋。

快到门口的时候,听到身后始终跟随着的脚步声,她眉尖微蹙,突然顿步转身,目光冷漠地看向不远处的青年。

“男女?有别?,还请谢公子自重。”

谢洵神色一怔,眸中闪过一丝无措,正?要解释时,少女?已然毫不留情地离去。

木门在他面前关?上,将他拒之门外。

其实来时,谢洵已经提前做好了被她冷眼?相待的准备,却没想到亲身面对这些时,心中还是不免竟是这般痛苦。

但他并无丝毫怨言,只因看似进退两难的困境横亘在面前,自己在二人情浓时冷漠地提出和离,还扯谎骗她。

哪怕他有如何不可透露的内情,都不是借此伤害公主的理由,她才确定?下?来的情意被人弃若敝屣,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都不会被轻易原谅。

谢洵清楚元妤仪的性情,少女?看似温软,其实内心最坚韧果决,敢爱敢恨,因此她如今是这个反应其实再正?常不过。

但这也让谢洵明白,元妤仪从前待他皆是真?心实意,无情之人对所有人和事?情都持可有可无的态度,怎会有怨怼?

此时别?说只是不让他进屋了,就算靖阳公主拿把剑说要让他以命赔罪,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

外面的风雨未止,屋里的少女?也不平静。

元妤仪接连斟了两杯凉茶,一口喝完,才将心头那股愤愤不平的郁气压下?。

隔着明亮的烛火和轻薄的窗纱,廊下?那道挺拔颀长的身影始终未动?,只是沉默着守在外面。

少女?站在门后,不开门也不离开,两个人像极了吵架怄气的眷侣。

她气恼;

恼的是谢洵想和离便和离,想留在她身边就无所顾忌地找过来,她恼的是自己看起来像被人戏耍的无知少女?。

他们是夫妻,夫妻便代表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携手应对,不可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是谢洵恰好踩到了元妤仪的底线。

她曾亲眼?看到那夜他和江相等人亲密地攀谈,可就因为对他的信任,她没有质疑,没有拆穿,而是选择询问,可他呢?撒谎骗她。

后来的事?更让她恼怒,一句话都不解释,径直送来一封“夫妻反目”的和离书等她签字。

怎么,他谢二公子的嘴就是金子镶的吗?撬开他的嘴比撬蚌壳还难。

现在倒好,她独自难过许久,谢洵竟找上门来,突然想开要解释了,突然说非他本愿了?

他想说,也得看她想不想听。

元妤仪在屋里踱了两步,越想越不平,隔着门斥道:“谢公子还在这儿等着做甚么?你我已然和离,让旁人看见难免误会!”

谢公子和误会两个词被少女?咬得极重。

谢洵却没有因她这威胁性满满的话后退半步,他的声音宛如清脆的碎玉,语调郑重,“谢某不怕误会。”

误会好啊,他还怕人不误会呢。

元妤仪闻言怔愣一瞬,眉尖微蹙,径直拉开门道:“谢衡璋你无赖!”

门外的青年一身湿透的素白直裰,乌黑发丝也湿答答地黏在额边,宛如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谢洵神情淡然,并不恼怒,反而唇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这是殿下?第二次骂我无赖。”

元妤仪一怔,显然也想到了第一次的情景;

在青州客栈里,他们刚剖白心意时,谢洵堪称让人震惊的那句话,“与自家?娘子恩爱,不必挑时候。”

少女?的耳后泛起一抹绯色,眉尖却始终蹙紧,她睨了眼?前狼狈的青年一眼?,毫不留情地戳破现状。

“谢公子妄图攀谈过往引我心软?真?是好笑,和离是你说的,现在也是你舍不得了?”

听到她话里遮不住的埋怨,谢洵脊背挺得笔直,凝望着元妤仪道:“与你和离、撒谎骗你,都有不得已之缘由,你愿意听我解释么。”

迎面吹来的冷风激得元妤仪往后退了一步,白皙修长的指尖搭在门框上,眼?底闪过一丝嘲讽。

“不得已便选择伤害我,抛弃我,视过往生死情意如云烟,是吗?我给过你坦白的时间和选择,但你清醒地愚弄我,现在回过神来说后悔?”

她的语调平静极了,看向他的目光微微闪烁,“谢衡璋,你太狂妄了。”

这世上的误会并非解释完就能彻底消失,哪怕是有不得已,可伤害已然铸成,无法?挽回。

他的为难是真?的,可她的失落痛苦,彻夜流干的泪,又何曾是假的呢?

说罢,木门“哐”的一声再次关?上。

谢洵的心底泛上一股浓烈的酸涩。

他想,自己或许是真?的错了,从前为了保护她,而将她瞒在鼓里,以对她好的名义害她伤心,是真?的错了。

青年靠近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子上,他站在门边,也不管屋里的人能不能听见,轻声开口。

“你怨我恼我憎我恶我,都是应当的,你可以不听解释,可我却绝不能就此离去,我已弃你一次,心如刀绞,绝不会再错第二次。”

元妤仪一言未发,却与他仅一门之隔。

外面响起谢洵清冷如玉的嗓音,“江相查到了我的身世,先祭酒陆氏遗孤,半身罪臣骨血,再加上我们杀了与他亲厚的侄儿,他自然满腔怨恨,想借此做文章,让我们偿命……”

他的声音一顿,片刻后才沉声道:“与罪臣牵扯不清,对你只有百害而无一利,你以身犯险才洗脱身上牝鸡司晨的流言,不能因我付之一炬。”

元妤仪怔怔地听着,眼?底闪过一丝愕然,不自觉捏紧掌心的软肉。

门外传来最后一句话,谢洵嗓音温和,却又带着一丝歉疚,“我本想保护你,可没想到到头来竟险些铸成大错,对不起。”

他不知她已经先一步替他寻到了证据,处处为难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破局的方法?,二选一,谢洵只能选牺牲自己,让元妤仪好好地活着。

所以伤害她,真?的是迫不得已。

元妤仪还没换干净衣服,身上的湿襦裙传来冰凉的温度,可她恍若未觉,心中的坚冰缓缓融化成一滩水。

良久,她才低声道:“可你怎么能瞒着我呢?你怎么可以骗我……”

谢洵根本不知道,她在看到那封和离书时,心绪瞬间崩塌,被抛弃的滋味更不好受。

门外的青年将掌心中微松的布条重新系紧,闻言只是无奈道:“倘若坦白前因后果,你会看着我入狱候审么?”

元妤仪怔愣许久,眼?中茫然,只是在他看不见的门后摇了摇头。

她不会。

不仅不会,届时为了保下?谢洵,她甚至不惜跟江相撕破脸,更甚至可能会亲手造似是而非的假证,为他拖延时间。

谢洵道:“殿下?喜欢我,无法?眼?睁睁见我去死;可我喜欢殿下?,所以瞒着你,愿意为你去死。”

若在他们之后的日子里,元妤仪对他抱有的不是爱,而是恨是怨,那就更好了。

她再也不会因他的死讯而悲伤。

这就是谢洵的所有目的,所有计划。

他算到了江相会顺着他的计划走,也算到了元妤仪的恼怒失落,甚至算到了自己的动?摇,却唯独没算到和离后她派沈清送来的卷宗。

当看完那两本卷宗后,谢洵的心头同时交织着悔恨和欣喜两种情绪。

他悔的是说和离太早,没有同她坦白;高兴的不是自己肯定?能活下?来,而是他能向她解释清楚这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误会。

“妧妧。”这是谢洵第一次意识清醒时唤她小字,舌尖似乎还带着灼热的温度。

他的话里带着不确定?的试探,轻声问道:“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让我留在你身边,哪怕只是个没有名分的面首……”

他也心甘情愿,只要留下?他。

元妤仪听完,涣散的眸光渐渐聚焦,眼?眶微热,蒙上一层模糊的水雾。

外面的雨滴淅淅沥沥,风声渐盛,仿佛朝人的心上砸过来。

那扇门就横在两人面前,元妤仪伸手过去推门,指尖微颤,身体缓缓回温。

少女?的秀眉微微挑起,声音微哑,似乎是对他的话不赞同,“本宫从不养面首。”

话音甫落,谢洵神情一僵,心凉了一半,唇角原本因她开门而勾起的欣喜被无奈代替。

“是,是……”他喃喃道。

堂堂谢侍郎肯作面首,她却不稀罕要他。

微风拂过,元妤仪身后是明亮温暖的烛光,眼?前却是狼狈可怜、失魂落魄的前夫君。

她神色漠然地说完剩下?的话,“我无意豢养面首,却愿意再原谅你一次。”

从前生死攸关?时他挡在她面前的身影,他对她下?意识的照顾和包容,无一不在元妤仪心底埋下?悸动?的种子,日久生情终成参天大树。

谢洵闻言怔愣,剑眉微皱,只凝望着面前的少女?,看见她眸似清水,樱唇微启。

“所以,你得再娶我一次。”

元妤仪的音调不高,但看见谢洵呆愣如木,话里夹了一分冷嗤,“不愿意就算了。”

说罢便要关?门,谢洵的动?作远比思?维更迅速,未经思?索便下?意识拦住门框。

素来沉静清冷的青年连连点头,忙不迭应道“我愿意,我愿意的!”

计划

天地间是?淅淅沥沥的雨幕, 面前相貌宛如谪仙的青年却罕见地露了?几分憨气,一脸急切,向她承诺似的, 连道几声“我愿意”。

元妤仪心中的郁结一扫而空,强忍着没笑出?来?,往后退了?一步,“那你?还在外面冻着?”

其实她心里清楚, 谢洵不像表面上那样斯文,之前自己以为他病体孱弱只怕也是误会, 他若是想进门, 她拦不住他。

可是?谢洵没有,他始终尊重她, 眼见她生气了?, 宁愿在外面冻着一遍遍解释, 也不愿无视她的情绪越雷池一步。

元妤仪微微挑眉, 不禁感叹自己的眼光确实不错,谢衡璋除了?偶尔犯的哑巴病之外, 确实是?个完美的夫君。

而谢洵听完她的话, 眼里同样流露出?一丝笑意, 跟面前的少女进屋后, 忽而想起一件事。

他从衣襟里拿出?一支银簪, 递到元妤仪面前,“我把?这个修好了?。”

原本破碎的银簪被人重新修好,只是?因这支簪子的材质本就不尽人意, 是?以就算修好也难免留了?两?道细微的裂痕。

衬着明亮的烛光, 那些破损处也没有逃过谢洵的眼睛,他指尖僵硬, 又低声道:“我忘了?,你?不喜欢丑陋之物。”

青年唇畔的清浅笑意变得无奈。

孰料两?指间拿着的海棠银簪忽然被少女取走,黛眉扬起,完美地掩饰住眼中闪过的诧异,元妤仪道:“谢衡璋,人若总是?反悔,是?要吃亏的。”

和离如此,现在修好的银簪也是?如此。

谢洵到底有多不自信她的爱啊。

“物有残缺,何尝不是?另一种美?”元妤仪摩挲着手中的发?簪,眼睫微垂,遮住眸中的深意。

谢洵错愕,压低声音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喜欢。”

元妤仪:“所以往后不要总是?你?以为?如何了?,你?若都不问我,焉知我不会喜欢呢?”

青年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显然听出?了?她话中的意味深长,若有所思。

良久,他才道:“日后我会多问多听。”

不会再罔顾她的想法擅作主?张了?。

山中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过片刻,雨势已缓缓停止,只余呼啸的夜风。

谢洵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轻声道:“事不宜迟,我得走了?。”

他的掌心还勒着那根渗血的布条。

可是?既然有了?证据,谢洵又何必再回?京呢?江相揭露他身世时?,直接把?证据交给刑部和大理寺不就可以了?吗?

元妤仪眉间掠过一丝疑惑,忽然想起他只是?跟自己解释了?前因,却?还没来?得及说?起对付江相的计划,便下意识开口道:“为?什么?”

谢洵走过去,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瓮中捉鳖,将计就计,我们总不能白被人算计。”

和离,刺杀,还有拖了?二十余年的灭门惨案,也是?时?候跟幕后之人讨一讨公道了?。

他的嗓音温和,带着微热的呼吸洒在耳边,元妤仪神情一顿,在心里提醒自己这是?讨论正?事,定了?定烦乱的心绪开口。

“需要我做什么吗?”

青年矜贵的瑞凤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她的鬓发?,抛却?从前刻意隐瞒的疏离,温声道:“殿下聪慧,臣求之不得。”

元妤仪被他夸得面色一赧,轻嗯一声,不自觉踮脚凑近,大有仔细听听的架势。

谢洵俯身低头?,凑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少女闻言一怔,眼底是?不加掩饰的疑惑,“这样做行得通吗?”

青年点头?,“对付这样狡猾狠辣的人,必须打他七寸,逼其亮出?所有底牌,届时?将桩桩件件的罪行尽数坦白,才能防止百年后有人为?他鸣不平。”

元妤仪的眼眸又变得清明,仔细思忖完他的计划,其实相当缜密,只要没有变故,就算是?三朝老臣也会一击毙命。

她正?要点头?说?好,右脸颊却?落了?一张极其柔软而冰凉的唇,谢洵克制着久别重逢的分寸,只落下清浅的吻,又抱了?她一下,便转身后退。

“走了?。”眉眼微弯,他噙着淡淡的笑。

元妤仪脸上却?浮现一丝担忧,黛眉微蹙,依依不舍地环住青年的劲腰,又摸到他依旧贴身戴着的香囊,心中荡起圈圈涟漪。

少女柔软白皙的脸颊凑近,衔住眼前人略显苍白的薄唇,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去吻他。

她的吻技同样青涩稚嫩,却?包裹着那一份独特的情意。

嗅到鼻端的女子幽香和淡淡的发?香,感知着唇齿间肆意冲撞的滑腻柔软,谢洵神情略怔,扣着她的后脑勺加深这个吻。

年轻的郎君原本睁着眼看她眼睫微颤,可当二人真?的沉浸在这个绵长细密,几乎将人溺毙其中的吻时?,谢洵亦阖上眼眸。

若是?元妤仪及时?睁眼,必然能看见他那瑞凤眼中波涛汹涌的情潮,眼尾泪痣昳丽万分,似乎下一秒就要垂泪,宛如夜半时?分被妩媚妖精吸取精元的过路书生。

不知过了?多久,谢洵才主?动抽身,及时?扶住身子虚软、气喘吁吁的少女。

她眼尾泛着一圈绯色,唇瓣微肿,清澈的眼里蒙上一层迷迷糊糊的朦胧水雾。

谢洵虽竭力保持冷静,www.youxs.org,却?也好不到哪去,眼中神色晦暗不明,望着少女的眼神仿佛下一秒便要将人吞吃入腹,还湿着的身子亦被勾出?一股热火。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正?要开口时?却?被眼前别有风姿的少女截住话头?。

“你?要好好的,绝对不能出?事。”

天底下可以用“绝对”二字形容的事情少之又少,完美的计划便更少了?,就连谢洵也清清楚楚,他可以算计人心、运筹帷幄,可人心本身就是?一种变数。

明明心里知道不该应下来?,可望着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眸,他却?怎么也无法摇头?否认,末了?只沉声道:“此事一了?我便娶你?,重新上婚契。”

他的话音一顿,轻声道:“只是?陆家门庭冷落,外祖攒下的家业声望均在二十年前便付之东流,公主?低嫁,是?委屈了?你?。”

元妤仪并不在意。

今非昔比,又经?历了?这些事,她想的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一条安全的退路,一个温和包容的郎君,而非金银权势。

何况她的身份摆在这儿,随着少帝在朝中的权势越稳,她便愈尊贵,无论嫁给谁都是?下嫁。

但她没把?这些说?出?来?,看着眼前沉湎于自卑情绪中的谢洵,少女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说?:“以前的事情恍若风中云烟,无迹可寻,也无需计较;可是?你?既然要娶我,本公主?也是?有要求的。”

元妤仪生得明艳俏丽,眉眼熠熠生辉,此时?更是?显露出?一股别样的豁达和娇蛮。

“其一,我要十里红妆,风光出?嫁;其二,我要你?亲自给我准备三件新婚礼,须都得我喜欢,缺一不可;其三,我要你?骑马游街,在全京城百姓的见证下来?迎亲。”

娶亲规模不能比她前一次成婚低调;

三件新婚礼物听着不多,可要每一件都合她的心意,考验的就是?二人对彼此的了?解和默契,稍有不慎便会功亏一篑;

大晟没有接亲的规矩,哪怕女方的身份再尊贵,可也没有让男方接亲的道理,至多等在府门口,已经?算是?相当和谐的场面。

可谢洵却?没有丝毫犹豫,他的眼里是?让人无法忽视的浓烈情意,“好。”

元妤仪也因他这般迅速的回?答有些怔愣,反而有些不可思议,眨了?眨眼郑重反问,“你?不再仔细考虑考虑吗?”

毕竟她所罗列的这三个条件并不轻松,而且他当真?骑马游街迎亲,也将承受两?个压力:再和离时?上京百姓的谩骂,以及“夫纲不振”的流言。

谢洵摇头?:“不必。”

三个条件而已,公主?甚至都没要他的命,她对自己已经?很包容了?,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良久,元妤仪才点了?点头?,唇畔噙着一抹轻松的笑,送他离开时?那根银簪已经?重新簪入云鬓。

她忍不住开口强调,眼里是?浓烈的不舍和担忧,“这是?你?亲口向我承诺的,谢衡璋,你?得时?时?记在心里,不能出?半点意外。”

谢洵:“好。”

外面风雨已停,只剩深蓝天幕中一轮皎月高悬,几粒星子仿佛被洗过,格外璀璨分明。

元妤仪跟他走到廊下,又道:“我等你?回?来?娶我,你?若食言,我……”

是?啊,谢洵若食言,她该如何?

少女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几句无情无义、与君相决绝的话。

谢洵察觉到她掩饰不住的担忧和焦灼,温声安慰她,“你?放心,我绝不食言,也会好好活着,回?来?见你?。”

他站在庭院中,身形颀长笔直,月光倾洒,院中水洼反射出?道道晶莹剔透的光芒,给青年笼上一层温和朦胧的光晕。

元妤仪眉间忽然舒展,朝他摆了?摆手,“好,我等着你?。”

她亲眼看着青年挺拔的身影离去,再未转身,也未回?头?。

……

翌日早朝,江相弹劾前驸马、现礼部侍郎谢洵乃罪臣陆氏遗孤,参其三桩罪名。

其一:陆家无视先帝处罚圣旨,暗度陈仓保全次女,此乃藐视天威;

其二:谢洵掩盖真?实身份与公主?成亲,并倚仗驸马身份入仕,利用公主?无知过错,此乃居心叵测,祸乱朝政;

其三:兖州天灾,谢洵未请示朝廷和景和帝的意见,事情还未敲定之时?便私自处死节度使,此乃谋杀朝廷命官。

与此同时?,谢家宣宁侯,谢洵的生父也站出?来?递了?一份奏章,参其次子谢洵在府中不孝生父,不敬主?母,不尊嫡兄,弹劾其违反伦常,并当众将其在谢氏族谱中除名,宣布与其断绝关?系。

桩桩件件的罪名压在谢洵身上,朝中官员无不震惊,景和帝同样震怒,当众将这个与自己曾有连襟之谊的前姐夫打入天牢候审。

诏狱

七月方至, 上京城里便泛起暑气。

丞相府中却是翠竹流水交相辉映,正?厅内早放上了避暑的冰块,升起?白色的寒气, 豪奢之风丝毫不逊于皇宫。

江相一脸闲适,正?在用?白帕擦拭手里泛着淡淡光芒的玉如?意,看上去心情颇好。

忽然外面走进一个身着深棕阔袖直裰的中年男人,神情凝重地?关上门, 拱手禀告消息。

“相爷,人都没回来。”

江相擦玉的指尖一顿, 精明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寒意, 沉声反问?,“一个活口都没有??”

幕僚沉重地?点头。

江相的行为也是一时兴起?, 昨日差小厮去打探谢洵的口风之后, 他根本抑制不住内心要报仇的憎恨, 后又听?盯着公主行踪的探子回报靖阳公主因和?离一事郁郁不平, 上山礼佛。

这样的机会简直难得。

他们夫妻二人若还是以前?那?样亲密无间,恍若一面根本撬不开?的石壁, 江相也难寻机会下手;

但偏偏上天助他, 天降急雨, 谢洵一心求死, 万念俱灰;靖阳公主偏又恨他入骨, 孤身上山。

所以江丞相不敢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暗中动手,当机立断派去十五个在私宅豢养的死士, 兵分两路, 一面拦截从必经之路经过的人,一面入寺刺杀。

可他没想到, 本应顺利施展的计划却在今日出了纰漏,江相似在喃喃自语,“怎么?可能,难道消息有?误?”

听?到主位男人的话,幕僚接话道:“相爷,属下觉得此事之所以失手,其一,恐怕靖阳公主带去承恩寺的人不止八个;其二,死士动手可能惊动了寺中的僧人。”

他还剩半句话没说。

靖阳公主不好对付,其实他们没得手也是很正?常的事,但这种明显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被幕僚咽进了肚子里。

他觑着江相的神情,不见发怒前?的征兆才缓缓放下心,又劝慰道:“这事本就未曾详细计划过,相爷也不必为此伤神,好歹最狡猾的那?位已经在天牢里待着了,不是吗?”

片刻后,江丞相才满面笑容地?打量着已经擦干净的玉如?意,轻咳两声,“算了,派去的那?群贱奴本就是将死之人,死了也好,免得开?口说话误了大事。”

冰冷狠戾的眼底闪过一丝精芒,在将玉如?意放回匣子之前?,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反问?道:“谢洵入狱候审的消息,靖阳公主知道了吗?”

幕僚默契地?勾起?冷笑,“相爷放心,属下亲自吩咐的这事,如?今全上京城都知晓前?驸马沦为阶下囚了。”

“公主那?边可有?什么?反应?”江相反问?。

幕僚:“似乎真是冷了心,跟谢侍郎断了情意,自回府以来,这些日子连门都没出过。”

“好,好!”江丞相连道两句好,兴致勃勃地?扣上匣子上的铜锁。

不动情好啊,谢洵这回必死无疑。

这位堪称新帝左膀右臂的年轻侍郎被处死,那?朝中十年内不会再有?人敢与他作对,若有?违者?,便会是与谢洵、与陆家无异的下场。

皇权什么?的江相没兴趣,也不想做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那?样的话百年之后可落不得好名?声;

可人一旦沾染过泼天的富贵与权势,便很难干干净净地?逃离这个漩涡,朝堂内外江家独大,跻身世?家门阀,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

江相站在冰盆前?,任由?那?寒气缓缓吞没自己?身上的燥意,忽而侧首吩咐。

“再给御史台和?陛下递两道折子,就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谢侍郎犯下的罪若再不处理,恐引百姓不满、人心浮动。”

景和?帝私心里想拖延此事偏袒这柄好用?的刀,他可不想留谢洵的命,此人多智近妖,短短一年已成他的心腹大患,留着必然是个祸害。

幕僚应是,转身离去时又被身后的江丞相唤住,对方眼里闪过一丝不屑的算计,“备车,晚些时候本相要亲自去天牢探望这位小谢侍郎。”

……

酉时,夕阳映照着天边的火烧云,霞光灿烂,瑰丽至极。

江相持玉牌来到大理寺监牢,穿过阴暗潮湿的甬道,对四周蔓延的审讯痛吼声充耳不闻,径直来到最后一间牢房。

年久失修的墙壁上还带着上一位犯人干涸的血迹,草席还算干净,只是时不时爬过几只老鼠,吱吱呀呀地?响。

许是考虑到被关押在这里的罪犯特殊,牢房里额外放了一张方桌,两把圈椅。

青年坐在圈椅上,背对着来人,专注地?凝望着天窗里瞥见的一角夕阳,听?到身后狱卒开?锁恭维的声音,也没有?回头。

反倒是江相屏退狱卒,打量着四周勉强可以入眼的环境,似笑非笑地?开?口。

“谢贤侄如?今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好歹你也曾是公主的入幕之宾,这群狱卒怎能这般狗眼看人低!”

他的语调愤慨,仿佛真的与身边这青年感同身受,盯着青年身上沾着血痕的囚服。

谢洵起?身转了转椅子又重新坐下,神情冷淡,意味深长地?看了义愤填膺的江相一眼。

“将死之人,又何必挑剔这些身外之物。”

他的眸光沉静,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自顾自倒了两杯桌上的茶水,推到面前?,“茶叶粗粝,丞相莫嫌。”

江丞相见他身处牢狱却还神情寡淡,万事皆在掌握之中的自信忽然被削减,他有?些拿不准谢洵的心思?,跟他斗法也相当耗费精力?。

接过裂口的茶碗,看着碗里略显混浊的茶水,江相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放在面前?没有?喝,只是抿了抿干涩的唇。

“谢贤侄也是聪明人,本相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的眼里闪烁着洋洋自得的神情。

“本相已经先后给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都传了话,不管这人从前?是何等身份,入了诏狱那?就是囚犯,理当一视同仁,就算陛下想徇私保你,拖了这些日子,也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他的左臂搭在方桌边,神情悠然自信,等待谢洵露出意外求饶或者?惊惶懦弱的表情。

可是都没有?,在江相眼里已经与死人无异的谢洵除了因受刑而略显苍白的脸色,并无半分不妥之处,甚至从容地?轻啜一口茶水。

似乎是江丞相视线里的审视太过明显,他才恍然回神,立即换上一副凝重的表情,淡声道:“那?就多谢丞相了。”

多谢?谢他什么??

诏狱牢房本就阴冷,江丞相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激得打了个寒颤,不禁轻嗤道:“谢贤侄当真胸怀宽广,本相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感激杀自己?的凶手。”

谢洵掀起?眼皮,露出点慵懒的冷意,哪怕身上穿的是破旧空荡的囚服,也掩不住矜贵的气度。

“求之不得。”

江丞相冷笑两声,低声威胁,“年轻人恃才傲物是好事,可惜自不量力?。”

他似乎想到一人,又意味深长地?打量着面前?的青年,总结道:“这般狂妄倒跟你那?舅舅如?出一辙,可惜就算是上京麒麟子又如?何,最后还不是照样被烧成一堆焦炭。”

谢洵搭在茶杯上的指尖毫无波澜,垂在腿上的左掌却不动声色地?紧攥成拳,泛起?手背上的青色血管。

他唇角噙一抹玩味的笑,眼睫低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若论自负,满上京城谁又比得过大人您呢?丞相,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江丞相站起?身,溢出两声嘲讽的低笑,丝毫不将他的话放在眼里,只当他是临死前?大放厥词,找人垫背。

“无知小儿安敢放肆?本相这条老命就算折,也折不到谢贤侄这个将死之人手中。”

说罢他没再理谢洵,迈步朝外走去。

江相走得快,也就没看见青年唇角的笑意逐渐加深,且更加冰冷,抬眼看他的目光宛如?www.youxs.org,毫无波澜。

这边刚出门,那?边便撞上了人。

江丞相一脸不悦地?走出诏狱,却在不远处看见同样朝着这个方向走来的年轻男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侍从。

他眯着眼睛看清来人的样貌,心中陡然一惊,警铃大作,立即换上一副凝重的表情。

“祁将军?”

祁庭朝他略扬了扬下巴,便算见礼,行为举止甚至有?些不把面前?的丞相当回事。

江丞相看着高大俊朗,带着一股凛然之气的男子要从自己?身边走过时,忙唤住他道:“祁将军可是奉旨来诏狱提人吗?”

他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诘问?,想到眼前?人和?自己?素来不和?,也是个难缠的主,不敢有?丝毫放松。

祁庭停下脚步,干脆转过身来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江相来此作何,祁某就作何。”

江丞相心里闪过不妙的念头,思?绪千回百转,脊背上甚至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与祁庭虽不和?,但论起?交集也不多,他应当不会发现他这些年的筹谋和?在这桩事上动的手脚,可紧张的心情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祁庭似乎察觉到他防备的神情变化,睨了他一眼,冷声不屑道:“你报杀子之仇,我报夺妻之恨,又有?何不可?”

原是为此,江丞相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这位祁世?子和?靖阳公主的竹马情谊,心里的防备和?怀疑卸下大半。

是了,这位祁世?子素来护着靖阳公主,如?今心爱的女子先是提前?和?谢洵成亲,不到一载又被他弃若敝屣地?和?离,心里不知道有?多恨。

“既如?此,本相便先走了。”江丞相不疑有?他,主动离开?,心里却是看热闹的侥幸。

上马车后他鬼使神差地?掀帘瞥了一眼,祁庭正?在递出入诏狱的玉牌,只是江相的目光落在了他身边的侍从身上,皱了皱眉。

这安国公府的侍从未免也太瘦弱了些,丝毫没有?上阵打仗的杀伐之气。

然而不等他细看,两人已经由?狱卒引着,消失在诏狱门口。

江相收回目光,到底是心中的侥幸压过了那?丝微不足道的疑惑,他悠悠然道:“回府。”

管祁庭如?何,总归谢洵不会有?好日子过。

……

诏狱里依旧是那?样惨烈的景象,越往深处走血腥味越重,阴暗的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刑法用?具,亦有?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囚犯,趴在发霉的草褥子上□□。

元妤仪跟在祁庭身后,忍着作呕的冲动。

这是她第一次进诏狱,直面这样鲜血淋漓的场景,还是有?些不习惯。

祁庭照顾着她的心情,牵住她的衣袖,带她迅速穿过血腥味浓郁的甬道,在尽头的牢房停住,松开?她的衣角。

在牢房内,青年站在窗下。

他的头发有?些散乱,白色囚服上是星星点点的血迹,背上的布料烂了一块,露出削瘦的肩胛骨。

“开?门。”祁庭吩咐狱卒。

钥匙钻进锁孔,“咔擦”一声,木门被缓缓推开?,祁庭挥了挥手,示意狱卒退下。

谢洵听?到来人的声音,却没有?着急转身,只是望着天窗外渐渐昏沉的夜幕,淡声道:“是有?哪里出纰漏了么??”

祁庭道:“是,有?一人心急如?焚,托我帮忙入诏狱,须得见你一面。”

话音甫落,他对身边的少女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去。

谢洵闻声回头,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始终低着头的“侍从”,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怔松。

“殿下。”

是陈述,语调笃定,没有?半分疑问?。

元妤仪脸上易过容,浓眉低沉,脸色是不健康的黄,鼻子上抹了层灰,就连唇角也点上一颗痣,与她本来的面貌相隔千里。

可谢洵还是一眼认出来,这是殿下,是他日思?夜想的妧妧。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同你说过在家里好好待着吗?诏狱寒气重,对身子不好……”

没等他说完,少女已经严严实实地?将他抱了个满怀,却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干涸的伤痕,听?到有?力?的心跳声才觉得安心。

元妤仪在他怀里摇摇头,带着谢洵无法抗拒的执拗,“你不在,那?不算家。”

人证

听完元妤仪的?话, 仿佛无形中有股暖流淌到了心底,将他心中坚硬的?冰湖寸寸敲碎。

明明周围还是这样阴暗潮湿、不堪入目的?恶劣环境,可谢洵却?觉得无比满足, 他伸手想要推开少女的?肩膀,眼底带着心疼和无奈。

“快松开吧,我太脏了。”

他身上这身囚服自从入狱就一直穿着,哪怕他的?身份再尊贵, 可进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诏狱,也只能是勉强保住一层皮。

元妤仪闻言后?退半步, 凝望着他身上每一处伤, 她看得清楚,后?背上撕裂的?是鞭伤, 前胸有两块烙铁印下?的?伤痕, 血迹斑斑。

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 想要伸手去抚摸谢洵的?伤口, 又打着颤顿在半空,抬着湿漉漉的?眼眸望着他。

“他们太过分?了!”

连皇帝都没发话严刑逼供, 诏狱里的?狱卒一个个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谢洵却?牵着她的?手落在伤口上, 略显苍白的?唇角微微翘起, 温声?道:“看着瘆人, 其实不疼。”

接触到?元妤仪明显质疑的?眼神, 他又认真解释道:“这伤是我跟郑侍郎提前说好的?,他们手里有分?寸,不会真在这种事?上故意折磨我。”

谢洵现在是罪犯, 是已经与公?主和离, 且被逐出家门的?阶下?囚,又犯下?诸多为世人不容的?罪行, 若是在诏狱还能毫发无伤,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些。

看到?他安慰性的?眼神,又听到?主审官员是刑部侍郎郑峧,也是兖州赈灾随行官员之一,元妤仪的?怒意这才稍稍平息。

少女抬眸,虽然被刻意涂了黑眼圈,可是清澈明亮的?眼睛却?始终闪着熟悉的?光芒,“不能再添新伤了。”

谢洵:“好。”

似乎觉得他答应得太快,生怕他反悔忘记,元妤仪又郑重地提醒一遍。

“在我来接你?之前,不能再往身上添伤口了,一道也不行。”

谢洵忍笑,抚了抚她的?头发,“好。”

元妤仪几乎沉溺在这样温柔的?世界里,可他身上的?伤痕又无一不在刺痛她的?眼,她扯了扯青年破旧卷边的?衣袖,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你?之前让我们安排的?都齐了,一切都在照计划实行,只待江相?催审此案,自有人呈上实证。”

谢洵轻嗯一声?,然而少女的?眉尖却?没有丝毫舒展,她下?意识握住他的?掌心。

谢洵神情凝重,他很了解元妤仪,包括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譬如她现在这样便是不安。

“怎么了?”

感觉到?青年宽大的?掌心包裹住她的?每一寸手指,元妤仪才轻声?道:“谢衡璋,你?……”

剩下?的?话她用了极大的?勇气说出口,“你?没有事?情再瞒着我了吧?你?不会再骗我的?,对不对?”

他们的?计划已经开始实行,作为处于?计划漩涡中心的?谢洵,也会没事?的?,是吗?

少女的?眸子强忍着泪光,带着等他答复的?迫切,坚定而固执。

良久,谢洵点了点头,“绝不食言。”

他会努力活着,哪怕倾尽所有,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不会再让她失望苦等。

伴随着他的?承诺落下?的?是元妤仪滚落的?泪珠,触到?青年炽热的?目光,她慌忙垂下?头,想要掩盖此时的?狼狈。

然而谢洵伸出空闲干净的?右手,干燥的?指腹在她眼角下?轻轻拂过,带着牢房里让人无法忽视的?寒气,可刮过她的?泪时却?泛起细微的?战栗。

他似是心疼似是无奈,“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样爱哭鼻子。”

元妤仪将头歪到?一边不看他,瓮声?道:“都是你?招的?,是你?的?错。”

谢洵失笑,温声?道:“是我的?错,我认就是,还请公?主莫要再哭了,不然眼睛又该肿了。”

他不知还要在诏狱待几天,未来发生的?事?虽都在预料之中,可终究担心会有变数,他若出不去,她的?眼肿了又该交给谁来照顾呢?

但不管是大病小病,还是谁来侍候病中的?公?主,谢洵都不放心,也放不下?。

倒不是所谓的?占有欲作祟,只是单纯的?想守在她身边,亲眼看着她嬉笑嗔怒才满足。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见到?谢洵在诏狱里还勉强算安全的?现状,元妤仪宛如在火上炙烤的?心也平静下?来。

祁庭适时走过来,对自愿承担牢狱之灾的?青年一拱手,“故人将至,你?多保重。”

他口中的?故人是谁,谢洵心知肚明,神色如常地还礼,嗓音清冷。

“还有一事?,江相?手下?豢养了一批死士,倘若我没猜错,应当是太昌年间?被暗度陈仓的?穷凶极恶之徒,还请祁将军多留心。”

祁庭颔首。

他本就是中军将,归属京畿武官,手下?又有神武营,此事?由他来调查最合适不过。

该交代的?事?和话都说完后?,祁庭转眸看向依依不舍的?少女,轻声?道:“阿妤,该走了。”

诏狱人多眼杂,逗留时间?长了难免落把柄。

元妤仪也知道轻重缓急,狠心避开谢洵的?目光,缄口不言,跟在祁庭身后?离开,低头的?模样与方才的?沉默小厮无甚不同。

谢洵亲眼看着那道纤细柔弱的?身影消失在诏狱尽头,仿佛心底的?生机也随着她一并?消失。

他抬眼透过四四方方的?狭小天窗望着外面的?天色,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深沉浓郁的?蓝,甚至连星星都看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一轮弯月才映在瓷碗的?茶水中,谢洵看向那轮朦胧的?水中月,神情平静。

弯月皎洁,万里无云。

未来几日都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站在一片狼藉中的?青年长身玉立,纵使?身上带着几道斑驳的?血痕,也宛如天上神君,怀珠韫玉。

他不信神佛,却?在此刻心生动?摇,悄悄阖上眼眸,祈愿自己能活着出去。

倘若不行便退一步,愿她平安。

……

回到?国?公?府后?,两人刚下?马,便有侍从上前道:“世子,有客来访。”

祁庭望了元妤仪一眼,没忽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疑惑。

这些日子她被暗线盯得紧,未曾出府,所知有限,今日才乔装打扮登门请求去诏狱,谢洵没来得及告诉她那件事?倒也是情理之中。

他道:“走吧阿妤,去看看。”

元妤仪鬼使?神差地想到?祁庭在诏狱中告诉谢洵的?那句话,“有客将至”,两个客应当是同一个人,只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来者是谁。

穿过游廊影壁,看到?正厅里两个熟悉的?人影,元妤仪心中的?疑惑反而更浓烈。

她主动?上前唤道:“严先生?吴贡生?”

来访之人怎么会是这二?位?

兴许是风尘仆仆、千里赴京,严先生狰狞的?脸上显出遮不住的?疲惫,一个多月未见,他倒比上次更加清减。

一旁的?吴佑承站在老师身边,闻声?一怔,后?知后?觉地朝她见礼,“公?主万安。”

祁庭率先开口道:“二?位请坐。”

他能看出来面前这位苍老的?长者腿脚有伤,不宜久站,又从谢洵那里知晓了眼前长者的?真实身份,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听闻殿下?想要惩治江丞相?,严某愿助您一臂之力。”老者的?神情沉静,仿佛只是说起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

元妤仪眉尖微皱,想起严先生之前说起过的?灭门之案,也有了头绪,但是现在她并?未考虑翻陆家冤案的?同时,再解决其他陈年旧案。

其一不一定有证据;

其二?是陆家的?事?情已经让她焦头烂额,如今箭在弦上,若再揽下?严家的?案子,恐怕顾此失彼。

但是看到?对面长者温和的?目光,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元妤仪思忖片刻,斟酌答道:“若先生手中有江相?陷害严家的?实证,本宫可以一并?呈给陛下?。”

孰料她话音刚落,严先生却?含笑摇了摇头。

祁庭见状,主动?凑到?少女身边开口解释,“阿妤,他是陆老祭酒的?长子,陆伯伯。”

元妤仪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不可置信地望向对面的?长者,然而严先生亦点了点头,承认了方才祁三的?话。

“罪臣本名陆训言。”

那些曾经觉得古怪的?细微之处仿佛都在此刻得到?了印证,所有细节串联在一起,终于?连成一串。

譬如一向清冷淡漠的?谢洵为何会对一个毁容跛脚的?长者尊重有加,甚至有几分?额外的?关?心;又譬如他为何会对江相?有那样不共戴天的?恨意。

上京人氏,官宦之家,满门抄斩……

这桩桩件件对应的?不正是当年的?陆氏么。

元妤仪原本惊愕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是啊,她先入为主,以为先生的?“严”就是本姓,却?忘了逃亡之人隐姓埋名才是最正常的?事?。

既然是陆家,那他不就是谢洵还活在世上的?舅父吗,也是陆家贪墨案中的?唯一活口。

“陆伯伯是来做人证的?么?”少女的?声?音轻缓,眼中带着询问。

严先生点了点头,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嘶哑,“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说罢他又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削瘦少年,眼底流露一丝歉疚和怜惜,“褀为也是。”

一个为父申冤,一个为满门上下?讨公?道,他们在梦中都始终逃离不了那种灭顶的?痛苦,唯有手刃宿敌,方能平息。

元妤仪能理解他们的?心情,这些天她焦灼不安的?心也在此刻得到?了片刻怔松。

人证物证俱全,桩桩罪行揭露,江相?难逃一死,他们的?计划越周密,谢洵生还的?可能便越大。

“殿下?,怎么不见衡璋?”

谢洵给他的?信中只提及已掌握当年冤案的?物证,要在近日对付江丞相?,并?未提及其他。

看到?长者关?切期待的?眼神,元妤仪卡在喉咙里的?话艰难地说出,“他被打入诏狱候审了。”

祁庭冷声?补充道:“不仅如此,他下?狱之前还与公?主和离,被陛下?削去官职,现在只是一介白衣。”

严先生的?目光愈发不解,下?意识道:“他心悦殿下?良久,怎么会突然和离呢?”

提及此事?,祁庭总忍不住心中对谢洵的?不满,沉声?冷嘲,“是真心,都跑到?牢狱里去了,怎么不是真心呢?”

说罢他还若有所思地看了身旁的?少女一眼。

谢洵待她那样绝情,她倒好,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似的?,还让他帮忙入狱探望。

元妤仪却?完全没将他话里的?嘲讽放在心上,反而埋怨地睨了他一眼,似乎是嫌弃他乱说话,转而看向严先生,一脸认真。

“陆伯伯你?别担心,我与谢衡璋和离一事?另有隐情,并?非夫妻反目,他入狱也是为了引江相?入局,降低他的?戒心。”

“隐情?能有什么隐情。”祁庭先一步开口,眼底闪过一丝对少女的?心疼。

元妤仪见严先生以同样关?心的?目光看过来,只好解释道:“他是为了保护我,为我求清名。”

听完前因后?果,严先生这才勾了勾干裂的?唇角,欣慰道:“还算这孩子有心……”

他最怕自己那个外甥又因为不屑于?开口,和那样的?冷硬脾气,和公?主闹出什么不愉快。

祁庭闻言,脸上掠过一抹愕然,看着少女言笑晏晏的?模样,气闷胸赌,干脆借调查丞相?府死士一事?离开。

出府后?,青年翻身上马,不知为何心绪复杂。

高兴的?是谢洵对阿妤是真心的?,并?非他想象中的?负心汉;可不悦的?是他连自己的?命都舍得算计,要让阿妤一辈子都记得他,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只会灌迷魂汤。”

祁庭气恼地总结,纵马出府。

定局

三日后, 小暑。

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1

早朝的气氛分外凝重,巍峨肃重的章和殿中一时无人敢言, 只有身着暗紫色官袍的江丞相手持笏板,立在大殿中央。

“陛下,君主仁慈是好事,然而若这仁慈被有心之人利用, 恐怕会变成亡国之兆啊!”

江相神情痛惜,几乎字字泣血, 低垂的精明眼眸却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笏板。

景和帝剑眉微皱, 冷声斥道:“江大人这是何?意??暗讽朕是亡国之君吗?!”

江丞相的眼眸藏在笏板之后,并无动作, 反倒是平日里跟随他的同党, 刘宜等人闻言跪倒, 齐声道:“丞相为大晟鞠躬尽瘁, 还?请陛下三思!”

满朝文武拜倒一片,皆是催促皇帝尽早处理?罪臣谢洵一事, 仿佛早就商量好的一般。

卫老尚书立在官员们的最前方, 见状只觉喉头哽了一口血, 指着跪下的人冷嘲, “你?们这是逼宫!逼宫!!”

江丞相侧身睇了他一眼, 脸上的不屑一闪而过,沉声道“怎么,卫尚书当年?掺和进此事不够, 现?在还?要再?为罪臣说话吗?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你?还?要包庇不成?”

话音甫落,他又看向?卫老尚书身后不远处的郑峤郑侍郎, 神情郑重,“何?况,刑部也收到证据了不是吗?我大晟一向?依法处事,陛下!”

江相直勾勾地盯着坐在龙椅上的少年?,步步紧逼道:“难道您要为了一个本应处死的罪臣遗孤,将先帝和两位太傅的教诲抛之脑后么?”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少年?紧皱的剑眉,仿佛极为煎熬,却看不见少年?垂在黄袍上放松的手,以及深邃眼底模糊的淡然。

良久,景和帝才纠结道:“可是谢侍郎也曾于本朝有诸多功劳,何?况他是在宣宁侯府长大的……”

他在间接传达谢洵身份的矛盾和与?皇族之间的亲密。

江相忍住心中的轻嗤,毕恭毕敬,伪作惋惜道:“功是功,罪是罪,就算是开国功臣,也不能掩盖他犯下的过错,理?应处刑。”

端坐高台的少年?闻言,眼底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右手有规律地轻敲着自己的膝盖,须臾之间又换上一副痛苦的表情。

良久,他才下定主意?,摆手道:“丞相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那?朕只好遵从法理?民心。”

卫老尚书一脸悲切,唤了句:“陛下……”

还?没等他说完求情的话,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章和殿外响起内侍高亢的通传声,“启奏陛下,靖阳公主求见!”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个时候过来,满朝文武神情莫测。

景和帝唇角微勾,“宣。”

随着他的声音一齐进殿的是窈窕纤细的少女,赤红宫装,额间贴着一粒花钿,云鬓凤钗。

元妤仪上次来这里还?是和江相辩论去兖州,彼时也没有这么多朝臣,今日人倒是来得全。

她神情平静淡然,让在场的官员们默契地想起三年?前宫变后的早朝,所?有人都?下意?识垂首,避开少女直白的视线。

“殿下,这是朝臣议政之地,您莫不是来错地方了吧?”江丞相的大女婿刘宜夹枪带棒地讽刺。

元妤仪扫了他一眼,反问道:“天下子民皆为陛下的臣子,本宫并不例外,而且刘大人焉知本宫不是来议政的呢?”

她看刘宜的眼神无波无澜。

刘宜却被她盯得脊背发麻,很明显是联想到公主曾派人掌掴自己三十巴掌,此时脸上火辣辣的疼。

江相看不透面前少女的目的,心里同样没底,正?要定谢洵的罪,她却偏偏赶来“议政。”然而她若不是为了谢洵的事,那?又是为了何?事来此呢?

“刘宜本意?绝非针对公主,您勿要与?他计较,公主来此,定有重要的事。”

说罢他鹰隼般的眼又斜睨了身后的刘宜一眼,示意?他别再?说话。

元妤仪轻嗯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打圆场的江相一眼,又向?前走两步,朝龙椅上的少年?道。

“陛下,靖阳来此,是要状告一人。”

“告他纵容手下欺男霸女、横行乡野;告他陷害忠良,酿成冤案;告他行刺皇族,豢养死囚瞒天过海;还?要告他隐瞒矿产不报,谋取私利。”

少女的音调镇定,字句清晰,传到大殿上每一个人的耳中,满殿哗然。

江相已呆若木鸡站在原地。

若说前两桩罪行他还?可以不认,这后两件豢养死囚和隐瞒私矿,可就是冲着他来的了。

他握着笏板的手不断捏紧,额角也开始往外渗汗,直勾勾地盯着少女的背影。

龙椅上传来少年?震惊的询问,“何?人胆敢犯下此等滔天大罪?!不将我大晟百条律法放在眼里了么!”

元妤仪垂眸,神情为难,“此人在朝中富有盛名,靖阳也不敢贸然状告。”

那?边景和帝已经?拂袖站起身,高声道:“皇姐你?只管说,丞相方才已经?说过了,就算是开国功臣,也应当一视同仁,不可徇私!”

少年?的视线掠过大殿中的文武百官,脸上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势。

稍顷,元妤仪神情凝重,沉声道:“此人正?是丞相。”

偌大的章和殿陷入一阵极其?诡异的寂静中,大多数官员都?被这消息惊得没反应过来。

刘宜往前迈了一步,气恨地说:“陛下,丞相可是三朝老臣,国之栋梁,怎会做这种事!公主此言恐怕是血口喷人!”

话音一顿,他又恍然大悟地开口,“今日是谢侍郎上刑场的日子,难道公主是胡诌罪状,好给自己的前驸马拖延时间吗?!”

元妤仪斜睨了歇斯底里的刘宜一眼,心里轻嗤,只怕这人还?不知道自己崇敬追随的岳丈是个无耻小人。

察觉到除了江相一党敌意?的视线外,还?有卫老尚书等人担忧的目光,元妤仪收回思绪,淡淡道:“人证物证俱全,就在殿外候着。”

景和帝勉力维持着面上的质疑,对身边的内侍祥禄冷声道:“都?宣上来。”

进殿的前两人是一个毁容的跛脚,和一个削瘦的少年?;后两人则是两个身着囚服,额角带着烙印,显然被用过刑的男人。

前者路过江相时,避他如?腌臜之物;

而后者看见江丞相怨毒的视线,浑身抖了抖,这种细微的反应也没有逃过其?余官员的眼睛。

“罪臣陆训言率先朝状元孔祁之子吴佑承,叩见陛下。”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跪地行礼铱驊。

祥禄立即接过他们手上的卷宗,呈给景和帝。

而听完方才那?两人介绍自己的身份后,江丞相的脸已如?死灰一般,毫无生机。

其?余官员则是窃窃私语。

“陆家?的?怎么还?活着……”

“这真是麒麟子吗,我记得麒麟子可是上京第一流的人物啊,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还?有那?位孔状元,他不是孑然一身,妻子也与?他和离了吗,怎么如?今还?有个孩子?”

卫老尚书彻底怔在原地,望着那?两人的身影出神,无他,陆训言的身影与?他记忆中的人相差实在太多。

“孩子,你?真是……”

他不敢再?问,亦不敢相认。

严先生缓慢而艰难地侧了侧身,今日上朝,他不能拄拐,只能借身旁吴佑承的力挪动。

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格外嘶哑尖利,他掀起眼帘,只道:“卫伯伯。”

时隔二十载再?见面,他似乎比眼前的长辈更苍老,处处都?露着濒死之态。

此时高台上的少年?也看完卷宗,神情极度不悦,将手中卷宗狠狠掷向?身形僵硬的江丞相。

“好啊好啊!好一个三朝老臣!好一个帝师!好一个丞相大人啊!”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在场官员下意?识跪倒,却不敢劝皇帝息怒。

“郑侍郎,岑少卿何?在?!”景和帝喊的是刑部侍郎和大理?寺少卿,他是真动了怒。

跪倒的人群中立即站起两道身影。

“看看卷宗,现?在立即给朕答复,我们一手遮天、翻云覆雨的丞相大人该当何?罪!”

他催得急,两人也不敢含糊,当即一人看了一本,又对上眼神点了点头。

郑侍郎:“纵容属下为祸乡野,警诫杖十;结党营私,陷害忠良,杖百。”

岑少卿的声音紧跟其?后,半分眼神都?没有施舍给江相,平静道:“豢养天牢死囚作死士,借此刺杀皇族,判绞杀;隐瞒矿产不报,借此盈利,判枭首之刑。”

“若数罪并罚,可于午门枭首示众。”

江相闻言已经?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凉,却还?不肯服输,终于肯屈膝跪下,“陛下!臣是先帝留给您的老师,您不能对臣这般无情啊!”

真是好蛮横的言论,方才说处罚谢洵时,连连襟之谊在他眼中也可有可无,现?在帝师的身份反成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

元妤仪颇为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从袖中取出一道圣旨,呈给景和帝。

明黄色绸布上写着几行字,甚至还?盖好了玉玺红章,龙飞凤舞的行书功底深厚。

可这不是当初他给皇姐的新?婚贺礼吗?一道无字圣旨。

元澄看完愣了愣,狐疑地看向?少女,却被她眼中的镇静安抚,转头对还?在攀扯旧情的江相冷声说:“倘若你?的所?作所?为,先帝心中也清楚呢?”

少年?生了双凌厉的凤目,随着年?纪渐长,那?双眼也褪去以往的天真,多了几分晦暗肃然。

“丞相觉得先帝会放任一个居心叵测之人做帝师么?而且‘功是功,罪是罪’这话不是大人自己说的么。”

江相听完只觉得整具身子凉了一半,目光落在景和帝手里的圣旨上,只余死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丞相身为百官之首,本应表率群臣,以身作则,垂范后世,孰料其?陷害先祭酒陆氏满门忠良,又以寻矿一事要挟。朕深恶其?罪,当严惩不贷,虽德高年?劭,亦不可免,特着令罢职去爵,贬为白身,依律法处置。”

这是“先帝”的遗诏。

听着熟悉的遣词,看到那?如?出一辙的墨迹,江丞相何?其?党羽彻底心如?死灰,因而也就没有注意?到上面的墨迹其?实并不像二十年?前留下来的。

待内侍念完,景和帝才看着台下的男人道:“事已至此,铁证如?山,丞相可还?有要说的?”

江丞相怔愣良久,忽而疯疯癫癫地笑起来,目光阴狠,宛如?阴沟里盘在角落的毒蛇。

“本相历经?三朝变迁,四十载风雨岿然不动啊!在场这群庸才谁能比得过我?!”

他忽然指着卫老尚书,轻喝道:“你?和陆家?那?老头子师承崔家?大儒,自幼衣食无忧,像塔尖里的贵公子,哪里懂什么人间疾苦?!”

“还?有你?!麒麟子哈哈哈哈,什么麒麟子?跛脚的天才么,当年?那?场大火怎么没烧死你?,你?有才又怎样,不照样成了今天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朝陆训言的方向?淬了一口。

“水至清则无鱼,只有我!只有我在位,才能保大晟无恙!只有我,才是真正?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看到以往高高在上的江丞相转眼间变成这个疯癫样子,其?余的官员皆是神色各异。

元妤仪眯着眼看他,眉梢微挑,带着浓烈的厌弃,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借口。

“你?的自尊,你?的抱负便是建立在万千百姓的痛苦之上吗?”

江丞相一愣,怨毒地盯着她。

“兖州旱灾千里无禾,百姓啃树皮,甚至易子而食的时候你?在哪?十万通辽军与?北疆蛮子殊死搏斗,保家?卫国时,你?又在哪?”

元妤仪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眼底毫无波动的怜悯和惋惜,只剩厌恶与?嘲讽。

“为官者,若身居高位却不能葆有初心,与?人面禽兽又有何?异?不过是万里河山的蠹虫而已。”

她平生最恨这些道貌岸然之人。

江相被她斥责得面如?金纸,毫无血色,嘴唇剧烈抖动,忽然高声冷笑。

“你?以为你?又有多高尚?!调查我不过是为了给你?那?前夫沉冤昭雪,留他一命吧,和离了还?为他奔走,真是贱呐!我告诉你?,白日做梦!”

元妤仪面色陡然一惊,竭力保持冷静,不让自己在文武百官面前失态,走到已经?被两个侍卫挟持住的江丞相面前。

“他是无辜的!你?把他怎么了?!”

江丞相眼眶暗红,眸光狠戾,扫了一圈四周,顶着嘶哑的嗓子开口。

“我早已在诏狱里安插人手,就算今日皇帝不行刑,也有人动手,谢洵这条贱命,一定要给我陪葬!!”

元妤仪揪着他的衣襟,已经?遏制不住内心的恼怒,狠狠掴了他一巴掌,骂道:“无耻之徒!”

说罢身形带风,迅速离开了章和殿。

诏狱。

谢洵没等来赦免的圣旨,先等到的是几个狱卒装扮的刺客。

他身上的短匕在入狱前已经?被扣下,只能摔茶碗用碎瓷片防身。

因关押谢洵的囚牢在最里层,囚犯们对这种私斗见怪不怪,里面的打斗声也没有传到外面。

一时不防,谢洵小臂又被划了一刀,汩汩的血液滴在旧草席上。

以一敌多,他获胜的概率其?实不大。

但谢洵虽狼狈,却并未有丝毫退缩,反而劈手夺下面前刺客的刀,将他踢到木栏上,几乎杀红了眼。

他许下诺言,要活着出去,便绝不会骗她。

不知过了多久,诏狱甬道的入口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盔甲和军靴碰撞的声音。

还?活着的两个刺客明显慌了神,正?要逃离时却被身后的青年?从指尖掷出两块碎瓷片,宛如?两块破布倒地。

谢洵擦了把脸上沾染的血,缓缓走出早被破开、摇摇欲坠的牢门。

他刚走两步,又顿在原地。

而向?他走来的少女脚步也明显一怔,幽幽的烛火照着元妤仪焦灼的脸颊,清澈眼底所?有的不安情绪尽数显露。

一如?她当初擎着凤凰花枝见到他的那?一刻。

担忧、惊喜与?释然交杂。

元妤仪向?他走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到最后提着裙摆小跑到他面前,扑进他怀里。

像一只归林的羁鸟。

她的嗓音哑得不像话,“幸好你?没事。”

他还?活着,这太好了。

谢洵回抱住少女纤细的腰身,微红的眼眶泛起温和的春潮,“我说过,永远不会再?骗你?。”

他几次许诺,又几次食言;

但往后的一辈子,无论是万古银河还?是黄泉彼岸,他都?应该陪着她,再?不舍得让她伤心难过。

元妤仪贴近那?具温热的身躯,附耳轻声道:“谢衡璋,你?喜不喜欢我?”

她听到青年?的呼吸紊乱须臾,又夹着一声轻笑回答,“我爱你?。”

上苍知道,他有多爱她。

下一刻,元妤仪彻底安心后,反而从他怀里抽身,神情专注地望着他,语调里带着两分死里逃生的娇蛮。

“第一次说喜欢我,是在青州小镇里的客栈;第二次说喜欢我,是在阴森冰冷的诏狱;谢衡璋,这样不愉快的环境,我兴许明日便忘了。”

谢洵微怔,旋即失笑,清冷的瑞凤眼底恍若蕴着细碎的星屑,语调认真。

“妧妧,十里红妆、三件贺礼,游街迎亲,我都?记在心里,那?些从前亏欠你?的,我都?会补回来,请你?再?等等我。”

元妤仪精致的唇角微微翘起,眉眼微扬,虽走在前面,却还?是下意?识勾住他破旧的囚服衣袖。

“那?你?可别让我等太久啊。”

谢洵温情脉脉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褪去一身杀伐冷漠,仿佛一个已经?破成一堆碎片,却又被重新?熔铸成形的玉瓷瓶。

因元妤仪的存在,那?些痛苦不再?恐怖;谢洵不再?厌恶不确定的明日,反而因她而心生期待,贪恋时光,不愿离去。

原来这就是他失而复得的,爱。

“回去告诉你家大人,谢某不会?毁约,让他放心定日子。”

哪里还用定日子,以江丞相唯恐生变的?性格,能忍那么多天隐而不发已?经是极限,不然也不会?特地派个小厮来传话,这?件事三?日之内,七月之前便会?有结果。

进门的?是一个眼生的?小厮,恭恭敬敬地朝面前的?青年行礼,四周扫了一圈,不见旁人才含笑开口。

“谢侍郎,我?家主人差小人来传句话,夏至将过,想问?您可还履约么。”

转机

谢洵直直地凝视着眼前的?小厮,静如?寒潭的?眼底郁色沉沉,小厮被他盯得心虚,不自觉低下头?去,嗓音里也没了笑意。

“我?家主人还说了,您当初提出的?条件,他早就答应了,小谢侍郎在朝中素有清名,应当也不是出尔反尔之人吧?”

谢洵摩挲着手中的?卷宗,指尖灼烫,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深意,稍顷才答。

目光落在那两本上了年头的?卷宗,谢洵眉心一跳, 但?还是接过来,当他打开看到署名, 眼底却闪过一丝错愕。

待一目十行看完上面的?所?有内容, 青年握着纸页的?指尖微微颤抖,宛如?一抔融化的?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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