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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 作者:温酒煎茶
  • 类型:其他
  • 更新:2024-03-19 00:51:54
  • 字数:23532字

她挣了一下,陶芯却是攥得更紧。

月蕴溪的视线垂落过去,找不到合适的身份和立场去制止,终究只是叹声道:“不是说后天就要进组录节目了么?怎么又跑回来了。”

偏首看过去,正是华灯初上时,稀薄的昏黄光晕与铅灰的夜色碰撞出明暗,月蕴溪就站在那道分割线里。

眉眼被描摹得更加秾丽,尤显神色薄淡空白。

鹿呦的呼吸就像随着已然飞远的鸟,羽翼轻扇间,骤然浮起。

鹿呦再度想走,迈了不到两步就被陶芯上前一把扣住了手腕。

不什么呢?不是?还是不可以?

却是没了下文。

“回来找哟哟。”陶芯看向鹿呦。

周遭蝉鸣鸟啁蛙叫,此起彼伏。

一声声将此刻的静默拉扯成黏濡的网,浮在人身上,很不舒服。

不知是光线太晦暗,还是真的没有情绪,她脸上的神情淡漠得好像清晨快散的薄雾。

只有对陌生人,鹿呦才会是这样的姿态。

陶芯沉声:“我们谈谈。”

天气闷热湿潮,一丝风都没有。

鹿呦揉了揉手腕,没回应她。

穿过庭院,进屋关门时,鹿呦回身看了眼,月蕴溪没有跟上来,但也没离开。

与月韶打了声招呼,两人一前一后上楼。

陶家有两间练琴房,一间在阁楼,冬冷夏热,不隔音,给了月蕴溪。陶芯那间在二楼,做了隔音墙。

练琴房不大,布置简洁,有扇一人宽的窗,窗帘是雪尼尔材质的抹茶绿,厚重遮光,将空间的密闭感拉到极致。

不是第一次来,鹿呦熟门熟路地走到窗前,一把将窗帘拉开。

从窗玻璃往下看。

月蕴溪还在楼下,以一种似是疲乏又似慵懒的姿态半倚着车门。

她手里拿着东西,看不太清,都是细细长长的。

不过很快,鹿呦便知道那是什么了。

是烟和打火机。

细长的烟被她低头咬在嘴里,细长的打火机上跃出一朵火焰,橙黄的光晕染在眉眼,又灭在驳黄的夜色里。

只余一点猩红,在唇的位置。

没想到月蕴

溪也是会抽烟的。

似是有所察觉,月蕴溪蓦地抬头朝这看了过来。

很奇怪,明明覆了层烟雾,却还是能感觉到,月蕴溪的目光精准地抓住了她。

鹿呦一惊,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抓包了似的,倏然侧了身。

没完全背过身去,也没从窗前离开。

就以这样的姿势扶着窗框站着,余光里依稀还能见到那一点火星子。

嗓子眼有些发痒。

鹿呦咽了下喉咙,摸着包侧掏出烟,想起陶芯不喜烟味,揭开烟盒的手顿住,撩起眼皮。

停在她面前的陶芯果然一脸诧异的神色,微讶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很早,只是没在你面前抽过而已。”鹿呦到底还是没拿烟出来抽,转了转小指上的尾戒,“你要跟我谈什么?”

陶芯发现她换了尾戒,像被烫了眼,转开视线,却是又瞥到窗外一点猩红,她瞪大了眼睛,满目痛色,“你们……”

是很少见的阴郁神情。

让鹿呦有那么一霎感觉她很陌生。

仿佛这近两年的恋爱,谈了个寂寞。分手后的首次交谈,对方关心的竟是别人。

“若是有关蕴溪姐姐的问题,去问她,别问我。”

陶芯像是被噎到,微张的樱粉唇动了动最终抿紧,一时无话。

这几些日子里,她们毫无联系。

其实最初,陶芯是有紧张过的。

她俩不是没闹过别扭,但吵再凶,彼此也不会说“到此为止”这种代表分手的话。

因为两人都经历过父母当面闹离婚的场景。

那天挂断电话,她干坐了一夜,不由自主地,扫看聊天记录。

同样是在很小的时候没有母亲陪伴、被父亲嫌弃,鹿呦对她的同理心要比对别人都强。

鹿呦了解她的任性是为了博取关注怕被忽视,理解她光鲜的背后是不自信的焦虑,明白她的低安全感。

所以对话框里,大多都是鹿呦的分享。

早晨热腾腾的一杯燕麦,提醒她要吃早饭;和陈菲菲逛街看到路边藏在草丛里的紫色小花,跟她说“看!再小的花也会被人发现它的美丽”;告诉她酒吧赚了多少钱,养她没问题……

而她的回复,在倒序里,由平淡变热切。

那些亲密的过往犹如压箱底的光盘,被她偶然发现,奏响在面前,调动起所有的情绪。

让她想起,鹿呦于她也是极其重要的人,也是她害怕失去的人。

她认真写了道歉信,同音乐票一起塞进信封里。

坚信鹿呦看见就会原谅她。

随后水城的演唱会,鹿呦没来,她拜托月韶去看过,说信不在了。

于是说服自己,鹿呦只是还在气头上。

给足时间冷静就好。

再后来,她辗转几个城市,忙得不可开交,逐渐遗忘“到此为止”四个字烙下的隐痛。

直到两天前,录完歌,一帮人去吃宵夜,她听了许多圈内的瓜,回到酒店想分享给鹿呦,发消息过去,却见前面依旧缀着红色的感叹号。

她要来了助理的号,鬼使神差去窥探鹿呦的朋友圈。

看见了那条被月蕴溪评论“好奇什么”的动态。

一霎那,她仿佛又回到了母亲和弟弟车祸离世前的日子里。

家里所有人的目光永远只会停留在弟弟身上。

她像个局外人,更像个乞讨者。

渴望着他们施舍一点爱给她,哪怕递给她一个眼神也好。

可哪怕父母到快离婚的地步,都只要弟弟。

转念,又想到被月蕴溪和鹿呦同时宠着的时光。

姐姐什么都让着她,会包容她的任性恣情,呦呦什么都惯着她,会留意她的喜怒哀乐。

那感觉实在是太美好了。

仿佛阴暗潮湿、霉斑攀附的房子里,突然开了扇窗,又开了扇门,透进光,漫入鸟语花香。

如果可以,她恨不能三人永远维持着这样平衡的关系。

偏偏事与愿违。

她能感觉到,那扇能让她被阳光照耀、被月色洗涤的窗,快关上了。

与经纪人磨了许久才被允许回来。

路上她忐忑不安,思绪混乱。

一时设想鹿呦和月蕴溪背着她在一起,像幼时父母只带弟弟去游乐园,爷爷奶奶只给弟弟吃零食。

可她不想再做那个多余的人了。

一时又回顾起每次她为或大或小的事纠结,鹿呦与她谈心、姐姐为她分析的场景。

她想了许多,甚至酝酿了剖白内心的话。

可撞见鹿呦从月蕴溪的车上下来,病态的、嫉妒的、渴望的……复杂又沉重的情感,再度不可控地吞噬了她。

陶芯深深吁了口气:你有看到我写的信么??_[(”

鹿呦眉头微拢:“什么信?”

陶芯错愕一瞬,解释说:“和门票一起装在信封里,放在信箱中的。”

“我没看到信封,信箱没锁,应该是被贪玩的小孩拿走了。”

鹿呦没问她信里写了什么。

陶芯神色几番变幻,从恼怒拧眉到失望落寞,最后凝出一丝期盼在杏眼里。

“所以你是没门票才没来听我的演唱会。”

似问非问,仿若自欺欺人。

“不是。”

沉默的氛围大约是感情浓度的测量仪,稀薄连朋友都做不成时,会让人感到尴尬。

就在鹿呦想离开时,陶芯再度开口道:“我已经把初晓删了,我发誓我和她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就只有聊天而已。

我以后会特别注意和其他人的分寸的,我向你保证这种事绝对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你相信我,再给我一次机会。”

有段时间网上很流行形容甜美清纯的颜为初恋脸,陶芯便是这类,天生带有一种会让人起保护欲的无辜感。

这么梨花带雨一落泪,就让人心软,好像她犯任何错,都能够被原谅。

鹿呦无声叹了口气。

“最后一次。”

陶芯哽咽的请求里透着狼狈,夺眶而出的眼泪让她显得卑微、无助又可怜。

鹿呦不自觉地放软语气,但还是拒绝道:“抱歉,我给不了。”

“……理由呢?”

“因为我现在不喜欢你了。”

鹿呦沉缓的语气,仿若在感叹夜色过浓般平静。

那双清透的眼睛,没了温和,透出决断。

陶芯看着她,只觉那些字眼落到耳中都成了尖锐的鸣响,扯得大脑一片空白。

明明组成的语句这般清楚明了,她却听不懂似的:“什么叫……不喜欢了?”

“字面意思。”鹿呦顿了一下,“可以理解为,我对你已经没有恋人的感觉了,现在也没办法和你再维持朋友的关系。”

陶芯身体轻晃了晃,她想过无数种鹿呦会说的狠话。

如同应激屏蔽似的,唯独没有想过这句。

像是什么在被一点点地从她心脏里剥离出去,某种微妙的感觉随之淌处。

也没有多疼,但格外难受。

“只因为我做错了一件事,你就要把我们这多年的感情都舍弃掉么?”

鹿呦抬眸,沉静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们从九岁相识,到二十四岁相恋,做了十五年的朋友,两年恋人,分担过彼此的痛苦,也分享过彼此的喜悦。

目前为止,陶芯是她生命中除去奶奶以外最重要的人了,比发小的位置都要更上一层。

是以这份爱里的成分实在太复杂,交织着友情、亲情与模糊的爱情。

以至于一步错,就踏向了一条死路。

“有些事情做了,就像是打碎的镜子,恢复不到最初的样子的。”

鹿呦声音低轻,说给她,也是说给自己。

“所以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是么?”陶芯走近了,握住鹿呦的臂膀,仰起脸,抬眸望进她的眼里,企图从中攫取到想要的情绪。

楼下,月蕴溪同样仰起头,撩起的长睫,很轻地轻眨了眨。

隔着不算近的距离,月蕴溪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两人倏然拉近的姿态。

红唇微张,烟雾缭绕而起,轻飘飘的笼罩在眼前,朦胧了视线。

燃烧在指间的烟,在这盛夏的夜,似乎加剧了空气里的溽热,窒闷感更重。

她细长的手指轻缓地一抖,落下一撮火焰殆尽后的灰。

散开的模样像一场落入现实的梦。

月蕴溪拉开车门,坐进去,驾车驶离了这条挤不下第三辆车的路。

车轮摩擦路面的声响,传到楼上,碾碎了一室的寂静。

看了许久,鹿呦那双乌黑的瞳孔都是沉如夜色,没有她想要的那种不舍。陶芯艰涩道:“……你不要我了么?”

鹿呦垂下

眼睫,不让她窥探更多,“放手。”

陶芯置若罔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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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觉不能放,一旦放了,也许就再也抓不住了。

鹿呦皱眉,抬起手不轻不重地将她一推。

陶芯仿佛感受到,那扇窗,在被彻底地推关上。

而她还是不可置信地,试图再打开它。

“我不!”她蛮横地将鹿呦抱住,“你不愿意回答我,就说明你也舍不得!”

鹿呦挣扎得很凶。

快箍不住时,陶芯抽噎道:“我发誓!我给你保证书,鹿哟哟,你别不要我,你别这样对我行不行……”

沉吟中,陶芯感觉到来自鹿呦的排斥、抵抗逐渐消失。

可也没有预想中的回抱。

她像是搂了件没有感情的死物,再也满足不了她任何情感上的需求。

片刻后,鹿呦沉沉呼了口气:“桃桃,别让我讨厌你。”

仿若一个无形的巴掌,将人扇得清醒。

狼狈感陡然间翻涌上来。

陶芯慢慢滑落下手。

她意识到,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卑微到没有自尊的乞讨者,倏然背过了身。

鹿呦闭了闭眼,转身离开。

行至门口,脚步一顿,想问陶芯究竟对月蕴溪是什么心思。

只是偏过头的刹那,看陶芯慢吞吞的蹲下身,瘦削的肩膀在颤抖,像是风一吹就会散掉的模样。

不忍再多问,也无需再确认。

她没再回头,顾不上月阿姨的问候,步子越走越快。

昏暗的路灯光与无边夜交织成旧的时间线。

有十岁那年,为了黄止栩的事冷战。

放学路过一片山坡,蒲公英被风吹散,陶芯别扭地递过用限量手办换来的绝版黄止栩专辑,“真搞不懂有什么好听的嘛!”

有十四岁那年,她因为断了小指把自己锁在屋里,陶芯架着梯子爬上来给她送蛋糕,下去时不慎摔断了胳膊。

疼得嚎啕大哭,还不忘对从窗户探头的她说:“你看嘛,天气是不是很好。”

有十六岁,她想带被人丢弃的比熊小狗回家,又怕鹿怀安不同意,只能每天去喂,提心吊胆小狗熬不过寒冷的冬天。

后来陶芯将狗狗送给她,对鹿怀安说:“这样叔叔就不用担心哟哟一个人在家住了。”

转头对她眨了眨眼,眉目生动。

有十八岁在日落的蓝调时分,陶芯歪头靠向她,勾住她不太能弯曲的小拇指说:“鹿哟哟,我们要一直这么好,一直,是一直的一直。”

有二十二岁,在国外旅游时走散,在喧闹又陌生的街头,忽听食野的旋律、熟悉的歌声,她顺着声音挤进围拥的人群。

陶芯就站在中央,被霓虹灯光撒了满身,抱着把吉他,唱一首食野。

她愣怔在原地。

歌曲唱到尾声,陶芯的视线穿过拥挤的人群落在她身上,“恭喜你,找到我了!”

鹿呦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眼里水雾弥漫。

好可惜,你把我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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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已经分不清,你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

抽了根烟也没能缓过来,担心被奶奶瞧出端倪,鹿呦没回去,走出小区叫了辆车,让司机随意地开。

降下车窗,她手臂搭在窗框上支着头,感受车速带起的风拂上面颊。

途径拆迁的小区,断壁残垣,像只癞皮的灰狗,伏在燥夏的夜中。

会让人心情更阴郁的景色。

想起早晨录的日出视频还没处理完,鹿呦关了窗,叫司机打开空调,低头按亮手机。

处理好后,鹿呦将视频发给了月蕴溪。

没两分钟,月蕴溪回了她一条视频。

暗色的草丛里,萤火一息一息,恍如坠落的星星。

鹿呦问:【宁抚寺的萤火虫么?】

月蕴溪秒回:【嗯,今天有很多。】

车漫无目的地开了一阵,鹿呦抬头对前排的司机说:“师傅,麻烦开到宁抚寺。”

女司机应了声:“好勒。”

宁抚寺这几日的萤火虫密集,引来了不少观赏者,临近步行道的落梧公园聚集了许多人,公共长椅都被坐满。

隔壁的咖啡店倒是空,大约是价格太贵。

月蕴溪从车里拿了相机,进去点了杯冰美式,坐到落地窗旁的位。

拿出手机又看了一遍鹿呦发来的日出视频。

震荡人心的背景音下,天际的橙色仿佛快从屏幕漫出来。

恍惚又嗅到那阵拂起栗色长发的风,含着江水潮气。

有着微涩的柑橘香气。

身侧的人,微抬着脸,清晨的第一缕日光将白皙的面颊照得柔亮,纤长卷翘的长睫因承载着愉悦轻快地一颤。

像扇动翅膀的蝴蝶,飞进了她视线里,引起她心里名为悸动的海啸。

她们在同一阵风里,赏着不一样的景。

关掉视频,视线定格在对话框上。

她想,鹿呦应该会来的。

如果和好了,会是两个人来。

如果没有,更需要被风景治愈。

玻璃映着她的脸,敛在被夜色涂抹的阴影里。

眼神逐渐放空。

脑海里一会是玻璃窗里陶芯靠近鹿呦的画面。一会又是演唱会那天窥见鹿呦抽烟。

那根烟只被抽了一半,之后便一直被夹在指间,丝丝缕缕的烟纠缠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最终也没再被眷顾。

仿若赌徒的心态,明知输面大于赢面,也还是会想着再试一次。

窗外长椅上的客人换了一波,月蕴溪漫不经心地搅拌杯子里的长勺。

咖啡将尽时,注意到一辆白色的车停在了窄道路口。

隔着远远的距离,昏暗的光线,月蕴溪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从车上下来的清瘦身影。

匆匆地从咖啡店出去,越走越近,越近越慢。

她沉且缓慢地呼了口气,按捺住心口剧烈翻涌的暗潮。

确认完车费,鹿呦关了手机屏幕,径直朝小径走。

忽闻一声:“呦呦。”

鹿呦转过身,看见月蕴溪,有些意外:“蕴溪姐姐还没走么?”

“原本是想看看有没有萤火虫,就没带相机。”月蕴溪略抬了抬拿着相机的手,“所以想拿相机再去拍一次。”

鹿呦点了点头。

是有理有据的解释,但她总有一种不真实感。

明明已经让司机多晃了一圈才过来,偏就这么巧,月蕴溪就刚刚好看萤火虫到这个时间来拿相机。

不过对方是月蕴溪,担心自己想歪,鹿呦及时打住了发散的思维。

她没有再说话,月蕴溪也没打扰她此刻需要的安静氛围。

两人并肩走在小道上,直到看见黄绿色的亮光此起彼伏地闪烁,流转于润湿的草木芬芳里。

鹿呦停在了路边,低眸看着,看到鼻子不受控泛酸。

她低声问:“蕴溪姐姐,你不开心的时候,都是怎么缓解的?”

并不喜欢将脆弱的一面展现出来,也不喜欢让坏情绪影响旁人。

可心里像被剜出去了一块,空荡荡、凉飕飕地,泛着疼。

仅凭萤火虫的光,照不暖,也填不满那处。

“抱歉,有点煞风景了,但我……”

明明没有哭,可她的声音,就像是这水露深重林间的草叶,覆了潮气,将音色浸得湿润。

月蕴溪攥紧了手,不敢多看她一眼。

怕看了,逞强忍哭的她会绷不住。

怕看了,自己也会更难过,难过从过去到现在,占据她视线、影响她心情的人都是另一个人。

短暂的沉默后,月蕴溪听见她压抑的深呼吸,侧目望过去,却只见她低垂着头,长发从肩头垂落挡在脸颊侧边。

萤火掠过的地面,洇出一点深色。

鹿呦正想抬起手擦一下从眼眶中滑落的眼泪,忽然感受到右手手腕被微凉的触感以轻柔的力道圈住。

牵引的力度也似有若,鹿呦身体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方向转过去。

她在模糊的视线里看着握住腕骨的手,愣了一下,问:“要去哪?”

手心沁出薄汗,说出地点就该放手了。

月蕴溪踩着鼓噪的心跳,牵着她一路向前,头也不回道:“跟我走就好。”

鹿呦泪湿的长睫上抬,眸光落到月蕴溪及腰的发梢上。

有一瞬,心脏好像也随之晃漾了一下。

她没再追问,也没回首看那些忽明忽暗的流萤。

由着月蕴溪牵着她返回到公园,转至登山台阶处。

月蕴溪松开了手,垂在身侧蜷起指节,另一只手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叮嘱:“小心地滑。”

掌心的湿濡感在松手后变得明显,鹿呦轻捻

了一下,“嗯”了声。

山里没灯,只能就着手机的光亮,石梯狭窄,坡度陡峭,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凝在了脚下。

越爬越累,感觉身体热得离熟透就差一把孜然了。

鹿呦提议歇会儿L,停下脚步才分出心神气喘吁吁地问:“你,每次,不开心的时候,都会来爬山么?”

“基本上是。”月蕴溪的气息要比她平稳许多,“还好么?”

“还好。”鹿呦缓了缓,“就是累。”

累得没多余的精力去想不开心的事情。

月蕴溪无声弯唇,“快到山顶了。”

鹿呦感觉说话都费劲,停下来扶着膝盖喘了会儿L,抬头往上看了眼,只能看到黑压压的树影。

“真的么?”

“大概再走一百二十层台阶。”

“……”

她石化的样子实在太可爱。

月蕴溪轻笑了一声。

鹿呦深呼吸,咬牙迈出脚步,“走吧。”

在心里默数到一百二,真到了山顶,宽阔的平台上支着几个卖冷饮的小摊子,鹿呦环顾了一圈,目光定格在一位没有左手的摊主身上。

走到那位大姐的摊子前,鹿呦捋了把头发,弯腰看小桌子上摆放的价目表,问月蕴溪道:“你喝什么?要冰的还是常温的?”

月蕴溪眸光一漾,正要开口回答。

“她都喝常温的矿泉水。”卖水的大姐抢答完,递过了一瓶矿泉水给月蕴溪,熟稔道,“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今天因为什么不开心?”

鹿呦一时怔忡。

月蕴溪弯了弯唇:“今天是陪不开心的人,有香草味的冰淇淋么?”

“有,等着,我给你拿啊。”大姐扭过身打开后面的小冰柜,在里面翻了一阵,拿出一小盒八喜,“要几个啊?”

月蕴溪回道:“一个就好。”

大姐拿出方方正正一小袋糯米糍,视线从月蕴溪飘到鹿呦身上,递了过去笑问:“丫头喝什么呀?”

鹿呦收拢思绪,慢吞吞地接过糯米糍回说:“我吃完再买。”

“行!”大姐往左侧一指说,“那边有椅子去坐着歇会儿L。”

鹿呦顺着大姐手指的方向看了眼,空旷处横七竖八地放置着几个长木凳供人休息。

转回头后,看见月蕴溪将手机收进口袋,已然是付过钱了。

山上的冰淇淋价格比市面贵了一倍,鹿呦想了想,将钱转给月蕴溪。

坐到长凳上,月蕴溪收到消息,顿了片刻,叫她:“呦呦。”

气声,像裹了叹息。

鹿呦拆着小勺的外包装,“嗯?”

“别跟我这么生分。”

鹿呦手停了停,解释:“就是不太好意思而已。”

月蕴溪瞥她一眼:“都是小钱。”

感觉到月蕴溪似乎不太高兴,鹿呦便应道:“好,下次不客气了。”

月蕴溪眉眼

舒展开。

鹿呦含了勺冰淇淋,香甜的冰凉在嘴里化开,好像将身体的燥意和心里的烦闷都消融了大半。

夜风拂过,带着林间的清爽,呼吸间,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

她舒坦地眯了眯眼,想到问:“你经常不开心来爬山吗?”

月蕴溪低“嗯”了一声。

“为什么不开心?”鹿呦偏过头,手指一下捏紧了勺柄。

因为月蕴溪也转过脸看向了她。

目光轻微相撞。

月蕴溪神色不动,倒是鹿呦莫名地心里一跳,鬼使神差地,她想到上次台球桌上的谈话。

咽下口中的冰淇淋,她问:“是为了那个喜欢的人么?”

月蕴溪神色不动地收回眼,单手拎起矿泉水瓶,稍稍抬起下颌沉默地抿了几口水,目光投向到远处清辉柔和的弯月,“这是我的秘密。”

奇妙的答案。是的话完全可以直接承认,不是的话也大可以说不全是。

鹿呦笑了一下说:“抱歉,是我冒昧了。”

月蕴溪慢腾腾地拧回瓶盖,淡淡道:“没关系。”

在长凳上坐了一会儿L,月蕴溪背上放在腿上的相机包提议:“去观景台看看?”

“好啊。”

从观景台能俯瞰到大半个南泉市。

月蕴溪去拍照了,鹿呦双手搭着围栏,有一下没一下地挖着冰淇淋,眺望远处被城市霓虹点缀的璀璨夜景。

听到左后方传来呐喊:“啊——!”

转身抬眼看过去,七八个大学生站成一排,WiFi信号一样。

“老子要上岸——!!”

同伴打趣:“你报老子名有什么用,你报自己名啊!”

“我去你丫的。”

引得周围人频频注目,忍不住笑。

“要不要也去释放一下?”月蕴溪不知何时回来的。

鹿呦犹豫没作声,心不在焉地挖了勺冰淇淋,手抬到半空,顿住,后知后觉有一绺碎发凌乱在唇边,正想用抓着八喜盒的手去撩开。

月蕴溪的手先伸了过来,没碰到她分毫,指尖小心勾着那绺长发轻轻往后带了带。

鹿呦讷讷地含住勺子,冰淇淋慢慢融化,融开一段封存在深处的回忆。

是小升初的暑假,要好的同学考进了不同的初中,陶芯便组织了一场聚会,去商场的电玩城玩。

月韶不太放心地让月蕴溪跟着。

一进门就看到跳舞机,有两个大姐姐在兔子舞。

那段时间四人兔子舞很火,鹿呦便提议大家一起跳,让月蕴溪帮忙录下来。

可陶芯拒绝了,觉得在大庭广众下跳舞太傻了。

本来已经答应的两个小伙伴跟着改了口。

鹿呦拿了月蕴溪分她的游戏币说:那我自己去跳吧。

陶芯心心念念抓娃娃,没多管她,拉着另两人走了。

站在跳舞机前,她没忍住跟着

跳了几下,很快就被跳舞的两个姐姐注意到。

一位大姐姐邀请她一起。

另一位看向她后面说:“你也一起来吧?”

鹿呦跟着她的目光转过身,才发现身后站着的人是月蕴溪。

视线对上。

月蕴溪那双琥珀色瞳仁里情绪很淡。

鹿呦猜想她大概也不想当人面跳,于是摸摸鼻尖跟大姐姐说:“我不会,就不跳了。”

大姐姐们也没强求,又投币跳了别的舞。

月蕴溪往前走了两步,停站在她身侧,打量了她片刻,问她,“不是很想跳么,为什么说不会?”

鹿呦睇了她两眼,小声:“因为要四个人跳,但我感觉你不是很想跳。”

月蕴溪没再说话。

等着两位大姐姐的舞蹈结束,月蕴溪径直上前与两人交谈了几句。

电玩城里实在太吵了,鹿呦只隐约听见“兔子舞”、“序号”、“游戏币”这几个关键词。

没一会儿L,月蕴溪走回到她面前,“去投币,跳兔子舞。”

顿了顿,又补充,“别告诉桃桃她们。”

鹿呦眼睛陡然一亮,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她没想到月蕴溪也是会跳兔子舞的,虽然是不苟言笑地、敷衍地跳,但别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那时候年纪尚小,不懂这叫跳舞的松弛感,只觉得月蕴溪跳起来不像兔子,像随波飘摇的水草。

而她自己,仿若脚底装了弹簧,蹦哒着欢欣雀跃。

她们跳了两次,一次只有四人,后来一次又加进来几个小孩子。

最后游戏币还剩下十四个,鹿呦拿去夹了两盒八喜出来,分了一盒给月蕴溪。

两人就坐在跳舞机旁,边看新来的人跳边挖着冰淇淋吃,悠哉悠哉。

后来陶芯三人游戏币用完才抓了三个娃娃,耷拉着脸找过来。

陶芯问她跳了没有,是一个人跳的么?

鹿呦揉揉鼻子,含糊不清地“嗯”了声。

下意识地朝月蕴溪看了眼,被对方逮了个正着,做贼心虚地收回了眼。

她低着头,恨不能把脸都埋进八喜盒子里。

然后月蕴溪的手伸了过来,撩起她快沾到冰淇淋上的碎发。

就像此时此刻。

像,但不一样。

头发和指甲都是人的附属产物,是没有神经纤维的。

小时候是没感觉,能大大方方说句谢谢蕴溪姐姐。

而刚刚,她仿佛能感受到自己的发丝缠着月蕴溪的指骨,被牵引到它该去的地方。

月蕴溪已经收回了手,看她许久没回应,轻“嗯?”了一声。

打着弯的语调,像老道的钓手平稳甩出的鱼线,摸着鱼饵的钩子沉沉落入水中,等着鱼自动上钩。

鹿呦问:“那你会一起么?”

月蕴溪没回答她,径直走到大学生那边与为首的女孩沟通,而后朝她看

过来,红唇微启。

“过来。”

被晚风送到耳畔。

鹿呦笑了笑,将冰淇淋盒扔进垃圾箱,过去站到队尾。

一声接一声的呐喊,像浪潮翻涌到她这,她看着远处逐渐稀落的灯火,手比作喇叭,将残留的一点烦闷都尽数喊了出去。

声音落下,没两秒,身侧传来一声:“over。”

鹿呦侧过头。

刚刚帮她整理发丝的修长手指,撩开弯卷的乌发别到耳后,莹润的指尖触到耳饰,弯月摇摇晃晃,贝母的光漾进视线里。

鹿呦才发现,月蕴溪耳垂上坠下的,是她送的弯月耳饰。

“噗!哈哈哈哈,不是,怎么还有收尾的啊!”不知道是谁发出一阵魔性笑声。

笑声传染了一片。

鹿呦禁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人声鼎沸中,月蕴溪遥望天际弯月的眸光轻转至眼尾,含着清浅的笑意,投落向她,“心情好些了没?”

鹿呦点了点头。

月蕴溪眼里泛开柔光:“那就好。”

有学生见月蕴溪背着相机,请求拍个合照纪念一下,月蕴溪帮她们拍了好几张。

之后学生们热情地邀请她俩加入,又让路人帮忙拍了两张。

为首的女孩加了月蕴溪的好友,约定好照片处理完就发给她们。

鹿呦凑过去:“也发我一份。”

月蕴溪迟疑一下,才应道:“好。”

听学生们商量下山,鹿呦问:“我们是不是也得下山了。”

月蕴溪看着她,近乎纵容的语气:“你想的话,如果还想再待一会儿L也可以,都随你。”

“下去吧。”鹿呦顿了顿说,“但我不想再走那条路了。”

那么陡峭累人的路,她不想再回头走一遍了。

月蕴溪带她走了另一条缓许多的路,跟那群大学生一起有说有笑地下了山。

在岔路口与大学生们分道扬镳,鹿呦跟着月蕴溪又走到了落梧公园。

经过上山的路口,她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在这等我一下。”月蕴溪忽然说。

鹿呦以为月蕴溪是有什么事要处理,“嗯”了声,没多问,只顾看那条蜿蜒盘旋至山顶的石阶路。

原来它那么高。

而她,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身处的这片夜色忽而被照亮。

鹿呦向后转身。

看见熟悉的车,正携着光,不疾不徐地朝她开过来。

仿佛回到跳兔子舞的那年,回过头,月蕴溪就在她的身后。

车停在面前,车窗降下,月蕴溪单手扶着方向盘扭身看她,

“回蓝湾吗?”

鹿呦抿唇不语。

“还是去景江?”

“景江的房租出去了。”

“那……”月蕴溪滚了下喉咙,“要不要去我的秘密基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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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月蕴溪蹙了蹙眉。

陶芯松开了手,轻声说:“对不起。”

手腕处的力量随话语加深,显然是不谈不放人。

接送陶芯的车还没走,司机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无意按到了喇叭。

同样的话,从月蕴溪口中出来,仿佛被赋予了另一层含义。

突兀、尖锐的一声。

鹿呦不想被人观摩看戏,便应道:“行,去你的练琴房谈。”

她低眸看了眼手腕,又往外抽了一下:“松手,很疼。”

像张透光的白纸,边缘锋利,割着被望者。

陶芯嗫嚅了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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