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幻想小说网 > 网游 > 炮灰美人师父觉醒了

100-120

  • 作者:追鹿
  • 类型:网游
  • 更新:2024-05-10 02:05:35
  • 字数:143308字

也是如此般可怕的执着。

可大燕如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尚未理清宫中这些心怀鬼胎之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更别提答应喀尔科的这个要求。

江懿刚伸手要去碰他,却被人拦在了半路。

喀尔科蹲在那男子身边,支着脸颊看向他:“江大人,若孤发现这梁上君子,却瞒着不告诉你,你猜结果会如何?”

躺在地上的是个男子,穿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双目紧闭,俨然是晕过去了。

江懿看着他那双满是执拗的眼,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上辈子那个囚禁自己的裴向云。

他顿了顿,声音中多了几分狡黠:“这等敢夜袭丞相府中的人物,想来背景应当不会简单。”

江懿垂眸看了他片刻,倒也不着急,拽过一边的椅子坐下:“你想与我谈什么条件?”

“可你为何不行呢?”

“我不能代表大燕做这个决定……”江懿一口回绝,“王子殿下求错人了。”

喀尔科蓦地抬眸,那双好看的眼中似燃着火:“若你都没办法,那还有谁有办法?”

喀尔科低声道:“密东一旦彻底被乌斯人所控制,那大燕的陇西与其后的渝州陇州也危险了,早晚会蚕食掉边境的版图威胁燕都的安危,他们又如何会没有危机感呢?”

他说的这话江懿十分熟悉。

因为上辈子,庞大的燕王朝便是如此分崩离析的,而那根压垮骆驼的稻草,便是裴向云的叛变。

喀尔科指间玩弄着一柄细长的匕首,轻声道:“孤要与大燕结盟,将密东夺回来。”

“等我将一些事调查清楚之后。”

江懿的目光落在旁边昏迷不醒的男子身上:“现在的情况你也看见了,他们连我都敢动,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其实他们两人目前的处境,可以说没差多少。

喀尔科沉默半晌,好像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忽地笑了:“其实你比我好多了。”

“至少你身边还有一把好用的刀,而我连能用的刀都没有。”

他摒弃了「孤」这个自称,更显出几分落魄来。

喀尔科到底也是个刚过二十岁的年轻人,却被迫背井离乡,而那致使他如此颠沛流离的,却是一母同胞的血脉至亲。

江懿轻叹一声,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没将燕宫目前的底透给他。

那趴在地上的男子闷哼一声,似乎要从昏迷中醒过来。

喀尔科敛了眉眼间的落寞,声音又带着几分先前的玩世不恭:“江大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孤敬你是个君子,可千万别让孤等太久。”

江懿颔首,刚要说话,便听他继续道:“孤这儿有些奇药,可以让人知无不言,问无不答。江大人若是信孤,孤可借你一用,来审一审这人。”

“承了王子殿下这样大的人情,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江懿并未直接答应用他的药来审问此人。

毕竟拿人手短,他若是应了,就不好再拒绝喀尔科的要求。

喀尔科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唇角微微翘起:“孤不会用这个要挟你,你放心。”

“并非是怕王子殿下要挟,只是……”

江懿轻叹一声:“怕王子殿下所托非人,对我寄予太高的期望。”

喀尔科从怀中摸出一枚药瓶,没与他再多说,扳着那黑衣人的嘴便滴了两滴药水进去。

那人本来刚醒,脑中混沌一片,还未来得及反应自己身处何方,便被人蓦地喂了药,眼神再度回归一片茫然。

喀尔科拍了拍他的脸颊:“你姓甚名谁?”

那人动了动唇,声音沙哑:“无名无姓。”

无名无姓?

“应当是府中豢养的死士……”江懿道,“这些人自小便父母双亡,被人捡回府中,必要时会以命抵命。”

他说完,微微抬起那死士的头:“谁指使你来的?要来偷什么?”

那人嘴巴张合片刻,面色呆滞地一板一眼道:“主人指使我来,要偷城登,城登……”

他蓦地呛咳起来,一张脸憋成了青紫色。

喀尔科面色一变,一掌拍在他的背上,可到底还是晚了。

那人双目翻白,喉间发出可怖的「咯咯」声,身子猛地向后仰去。

纵然他现在被药水控制了,却仍下意识地用手去掐自己的喉咙,似乎想将那咽下去的东西抠出来。

可惜不过几个呼吸的瞬间,他便彻底没了气息。

一缕血丝从他嘴角慢慢流了出来,一张惨白的脸上双目圆睁,是死不瞑目。

“他们应当受过特别的训练……”江懿轻声道,“只要对那幕后之人有半分威胁,就会自尽身亡。”

喀尔科轻轻吐出一口气:“孤现在觉得,你这处境怕是也不妙。”

“不妙又如何?”江懿轻声道,“能临阵脱逃吗?”

喀尔科听了他的话,知道他也在暗示自己。

父皇身死,皇姐和亲,坐在皇位上的不知是人是鬼,他也不能临阵脱逃。

即使这满朝文武心怀鬼胎,但既然身居此位,便要担负起相应的责任。

喀尔科起身,拽着那尸体的衣领将他拖到门口,回头道:“孤帮你将这人处理了,你不用担心。只是……”

他隐晦地瞥了一眼站在一边的裴向云,轻声道:“刀再趁手,有钝的一天,也有不在身边的一天,你可千万要当心。”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江懿的脸色倏地沉了下去。

喀尔科或许不知那死士说的是什么,可他仅听了囫囵两个字,便清楚地知晓他们到底要偷什么。

应该是城登县的卷宗。

或许城登县中仍有对方的眼线,知道穆宏才将那次望凌之盟的卷宗给了自己,明白那伪造的记录或许会有破绽,才出此下策遣人来偷东西。

至于那眼线,会是何人?

江懿的目光落在裴向云的脸上,还未开口,便听那狼崽子小声说:“学生觉得他目的不纯。”

你觉得?

你能觉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江懿懒得与他计较,疲惫地挥了挥手:“别东想西想,去将药酒拿来自己上药。”

裴向云应了一声,却并未离开,只在幽幽灯光下看着他:“师父,你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

江懿轻笑一声:“我为何心情不好?”

裴向云被问住了,舔了舔唇:“不清楚,但学生能感觉得到。”

他上辈子与老师相伴六年,这辈子又一直陪在他身边,满打满算快十二年了,当然能察觉到江懿心情微妙的变化。

江懿原本想将他糊弄过去,可心头却始终压着块石头一般沉甸甸的,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轻阖双眸:“其实就是……觉得自己先前的有些选择可能错了。”

江懿说完这句话,自己先愣了一下,继而失笑着摇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如果上辈子便知道朝中硕鼠蛀虫无数,官匪勾结,他会怎样呢?

就算知道又能怎样,他爱的到底也并非全部是那个朝廷,不若说更爱的是这片土地,与土地上那些善良的千万百姓。

“我懂的……”

裴向云低声道:“学生懂的。”

“我说什么了?”江懿瞥了他一眼,“我在说的什么事你都不知道,还懂了,能懂什么?不用哄我开心。”

裴向云的半张脸隐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处,却并未再与他辩驳。

他如何不懂?

上辈子江懿呕心沥血护着这个国,如今却亲手生生将覆于其上的华丽衣袍揭开,露出被遮蔽多时的脓疮暗疤。

可他前世时分明不知晓这王朝的败絮其中,将亡国之错归咎于自己身上,或许连死前都在不停地悔恨自责。

明明不是老师的错。

裴向云觉得哪怕统统算在自己头上,都要比前世眼睁睁看着江懿陷入那怪圈之中来得轻松。

他看着那人精致而疲惫的眉眼,鬼使神差道:“师父……”

江懿原本正将外袍脱下,闻言微微侧眸:“嗯?”

裴向云喉间发紧,手心出了一层薄汗:“我想说……无论你想做什么,或者做了什么选择,学生一定站在你这边。”

永远无条件地站在你身后,哪怕被千夫所指,哪怕因你一句话便上碧落下黄泉,也在所不辞。

作者有话说:

掉马倒计时;

再忍忍这冗长剧情就快完事了

第102章

江懿定定看了他半晌,眉眼微弯:“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师父,我是认真的……”裴向云轻声道,“我可以为你做所任何事。”

江懿避开他那双执拗的眸子:“滚去给自己上药,不然今晚你就在门外睡吧。”

裴向云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出了卧房的门。

江懿看着那幽幽晃着的烛光,心中暗叹一声。

一道许久未听到的声音忽地从耳畔响起:“江大人可是有什么心事?”

江懿轻叩着扶手的指尖顿了下:“范八爷,好久不见。”

“地府公务繁忙……”范无救道,“更何况你这里是最让人放心的一处,不来看也无妨。”

“最让人放心么?”

江懿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先前我竟不清楚这金玉之下,竟有败絮无数。”

范无救沉默半晌:“你应该想到的。”

“想过会有,但并未想过有这样多……”江懿低声道,“他们一直都在,无论王朝更迭,苦的都是这些百姓。”

范无救的声音依旧如往日一样毫无感情:“江大人可知为何我说你这里最让人放心?”

江懿摇了摇头。

“如果换做别人重来一次,也许会因为沉溺声色犬马或男欢女爱,乐不思蜀,全然不顾其他人死活……”

范无救道,“但你不同。在你心中,关乎百姓的一切永远高于其他,所以自回来后便只有一个执念,完全不必让人担心。”

江懿有些苦涩地笑了下:“范八爷倒也不必给我戴高帽。”

“并非戴高帽……”范无救淡淡道,“至少你狠得下心来做个了断,对吗?”

江懿还未回答,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师父,你方才在和谁说话?”

江懿若无其事地抬眸看他:“没说话,你听错了吧?”

裴向云微微蹙眉,疑惑地在房中扫视了一圈,确实没看见有人影。

可他方才分明听见老师好像在与什么人小声讲话。

“好好上/你的药……”江懿低声道,“天天问题忒多。”

他撑着桌案起身,却忽地听见「叮当」一声轻轻的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江懿垂眸,发现那半枚在宋府捡到的玉牌正静静躺在桌腿边。

他俯身将那玉牌拾起来,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与它十分相像的一块。

究竟是在……

裴向云见他站在原地,有些担心地轻声道:“师父?”

江懿刚想让他先别说话,目光落在他那只受了伤的手上时却蓦地顿住。

他想起来了。

元夕大宴的那个晚上,他安慰完陆绎风起身,在灌木中也捡到了半块碎裂的圆形玉牌。

江懿连忙将桌上的纸卷与文书拨开,在其下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他将这两半玉牌放在桌上,而后将两边的缺口慢慢对齐,一个白玉雕的图腾逐渐明晰。

裴向云也凑了过来:“师父,这是……”

江懿指着左半边玉牌:“这是那天晚上我在清平殿后花苑中捡到的,它和今日浦侍郎在宋府中落下的那半枚玉牌恰好能合成一个完整的图案。”

“那天晚上?”

裴向云的神经骤然绷紧,连带着声音中都多了几分恨意:“是他杀了人吗?”

“不清楚。”

江懿紧锁着眉头,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半块玉牌出现在凶案现场,另外半块则从浦砚身上掉了下来,这指向不可谓不明显,但未免过于明显了。

就如同是有人在后面推动着一切的发展,将所有对浦砚不利的证据悉数堆在了江懿面前,像是在暗中要他放弃继续查下去。

“有何不清楚?”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冷意:“既然这半块玉牌曾在梅……梅晏然死去的地方出现过,另外半边又是从浦侍郎身上掉下来的,那不正说明他有问题吗?”

江懿瞥了他一眼,在心中轻叹一声。

还是太天真。

他将那两半碎裂的玉牌收起来:“待明日去浦侍郎家里一趟,当面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向云却将伤手解了一半的细布又缠了回去:“为何现在不去?学生觉得现在就去更好。”

江懿眯着眼,声音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你当我不想吗?”

“那为何不走?”裴向云的疑惑更甚,“既然老师也想,那我们现在就走?”

“你是不是忘了燕都有宵禁?”

江懿把方才翻乱的文书整理好:“本来他们就在等着揪我的把柄,我若是三更半夜带你上街闲逛,轻则明儿御史台就有弹劾我的折子,重则将你就地正法了。”

更何况裴向云还是个偷跑出来的。

纵然那天下午已经证明了裴向云的清白,但他不信这大好机会没人去给洪文帝吹耳边风。

也不知眼下洪文帝的暧昧态度与朝中勾结的贪官污吏哪个更让他焦头烂额。

裴向云有些懊恼地「哦」了一声,眸中的冷光熄了下去,显得十分垂头丧气。

他轻声道:“师父你别生气,学生只是太想帮她报仇了。”

江懿没说话,半晌后抬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我知道……”

裴向云蓦地愣在原处,一腔心乱无处安放,怔怔地看向那人走远的背影:“师父,我……”

江懿却好似没听到他这低喃一样,兀自出了房间去烧水洗漱了。

——

可第二日他们到底没有机会去亲自询问浦砚这两块碎裂的玉牌到底是怎么回事,梅晏然被害时他又在何处。

江懿心中有事,早上起得很早,不出意外又看见狼崽子在床边蜷成一团,离自己有十万八千里远。

他顺手将锦被盖在裴向云身上,刚从屋中出去,便看见李佑川正和另外几个小厮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着什么。

见他走过来,那几个小厮连忙拉开距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各自散开。

李佑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少爷……”

“方才说什么呢?”江懿瞥了一眼那几人离开的方向,“怎的我一来就跑了?”

李佑川轻声道:“那不是在背后妄议朝廷官员,怕被你责罚么?”

“朝廷官员?”

江懿问他:“哪个朝廷官员?”

“就……”

李佑川觉得在他面前说这些不是很好,轻咳一声:“听说兵部侍郎今日在家中自尽了。”

江懿呼吸蓦地一滞,有些失态地攥住李佑川的衣领:“你说谁?”

李佑川从未见过自家少爷情绪如此激动,也被吓了一跳,支吾道:“兵,兵部侍郎,我也是听外头馄饨摊的老张说的,其实也不是太……”

江懿松开了揪着他衣领的手,外头大氅也没穿,径直向江府外跑去。

浦砚的住处离江府并不算远,不过两条街的距离。

这会儿还未过辰时,街上人本就不多,此时都聚在一处宅邸之前头挨着头窃窃私语。

江懿冷着脸从人群中挤到前面,正巧看见前几日为梅晏然验尸的那仵作从府邸中出来。

那法医依旧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似乎连日意外身亡的都是这达官显贵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压力,让他压根打不起精神,恹恹地与旁边的家丁道:“让他们散散,没什么好看的。”

那家丁依言赶人,却全然抵不住百姓的好奇心。

江懿快走了几步拦在仵作面前,还未说话,一边跟着来的士兵便虎着脸道:“你是何人?休要妨碍我们官府办事。”

仵作却认出他来,责怪道:“这位是丞相大人,休得无礼。”

那士兵估计从未见过丞相真人,登时面色有些苍白,正要行礼道歉,却没想这位年纪轻轻的丞相压根没准备与他讲话,反而急促地问仵作:“死的人是谁?”

“是浦侍郎……”仵作道,“上吊自杀的。”

自杀?

这怎么可能?

前一日他们在宋府之中见面时,这浦侍郎虽然看着憔悴,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厌世轻生的想法,甚至离开前似乎还有话要对自己说。

“对了,前些日子江大人您不是还在查十五王妃的死因吗?”

仵作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一张纸:“这是浦侍郎临死前的遗书,上面写着他图谋王妃许久,实在忍不住心头欲/念将人骗至后花苑中。可王妃抵死不从,最后被他失手杀死,为了掩盖罪证将尸体推入水中。”

那张纸上的字迹潦草,洋洋洒洒写了很多关乎于自己对错手杀人的痛苦与懊悔,最后说自己愿一命抵一命,望王妃在天之灵可以原谅他。

可梅晏然并不傻。

她虽然性格跳脱顽皮,却十分聪明,会巧妙地避开或许会对自己不利的事。她与浦砚并不相熟,又怎会这样轻易地被一个成年男子骗去后花苑?

更何况梅晏然手腕上那狸奴抓过一样的伤痕,又该如何解释?

江懿蓦地只能听见胸腔中因为怒火而愈发快速的心跳声,周遭喧嚣被悉数蒙在耳外,浑身血液似乎凝固了一般,只让他觉得浑身发凉。

不该是这样的。

浦砚或许确实做了什么亏心事,但他绝不会是杀人凶手。

江懿似乎能察觉到那庞然大物已然露出冰山一角,嚣张而自得地在暗中观察着自己,赏玩着他无头苍蝇一样于囹圄中打转的样子。

“浦侍郎的家人呢?”江懿低声道,“是他妻儿报的案吗?”

仵作愣了下:“妻儿?”

“府中只有浦侍郎一人和家丁十数人,下官并未看见他的其他亲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掉马;

我以为《不见有情》有些冷门的没想到居然真有人听过;

今天推推《不染》,也是图大的

第103章

浦砚死在府邸二层的卧房。

他将一条薄纱帘拆下作为上吊用的绳子系在房梁上,因着他身形瘦削,才让那条纱帘堪堪能承载住他的重量,没连带着那看似脆弱的房梁一并掉下来。

江懿与仵作简单交谈后便径直进了府邸。守在门口的官差原本想拦他,看了那块代表身份的牙牌后才不情愿地将他放了进去。

屋中的小厮与婢女都被带去官府问话了,偌大一间府邸中没有几个活人。也正如仵作所说那般,浦砚的府邸中已没有亲人在了。

可前一日的宴会上,他分明亲口说妻儿还在家中等着自己,不便久留,要早早回家去。

妻儿在哪?

是已经遇害了,还是被什么人带走了?

第一层基本都是给下人住的房间,而第二层则是主人家住的地方。

可这些房间房门紧闭未锁,推开后便是铺面而来的尘埃,很明显已经许久不曾有人住过了。

江懿以袖掩面,眯着眼向屋中看去,在其中一间房间的桌案上看见了翻倒的脂粉奁。

这先前应当是女眷住的屋子。

江懿指腹在门框上顿了下,慢慢走进这间厢房。

房中陈设简单,仅一床一桌一柜而已,椅子规矩地靠在墙边,看上去倒是收拾得井井有条。柜子中没剩一件衣物,只余下一室的薄尘于清晨的阳光中四散氤氲开。

值钱的东西与衣物脂粉都带走了,不像是被人突然掳走的,倒更像一次有计划的离去。

是浦砚将亲人转移走了,还是别的人将他们扣做人质,逼浦砚自杀顶罪?

江懿眉头紧锁,接着推开了正对面一间厢房的门。

这间屋子倒是没了那种人走茶凉的感觉,桌上满满当当地堆着书卷纸笔,甚至砚台中的墨还未干涸,如同刚刚有人在这里写过字一样。

这是浦砚的书房。

江懿走到桌案前,将那些文书一页页翻过,发现都是些兵部每日要处理的事务,看上去琐碎繁多,浦砚这兵部侍郎的位置坐的并不轻松。

他慢慢将那些堆积在一起的公文纸卷拨开,露出了最下面的一张。

这张纸的材质与其他不同,质感十分厚重,就像是那些自异域进贡来的莎草纸一样,不易受潮亦或是被虫子蛀出洞来,十分易于保存。

江懿将那张纸翻过来,瞳孔蓦地一缩。

那纸上不似其他纸卷般满是字迹,取而代之的是半张手绘的图像,甚至连地名也详细地标在了上面。

《河海图制》。

江懿看见手绘图像的一瞬间便想起了这本曾轰动一时的堪舆绘测。

大抵是先帝还在世时,民间有一奇人喜好游山玩水,一生访遍名山大川。

他历经十数载时间亲手将这些风土地貌绘制成一封图册,上面清楚明白地标明了边境内外的天堑和堤坝防线,甚至还有哨岗与军队驻边的营地位置,取名为《河海图制》。

可以说这幅《河海图制》无异于将整个大燕的地形与排兵布阵清楚明了地摆在了明面上。

若被敌人或是包藏祸心之人拿到,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先帝命人用重金将这幅图册买了回来,眼下应该还保存在御书房中。

眼下又怎会出现在一个小小的兵部侍郎的桌案上?

江懿的指尖抚过那「河海图制」的页角,发现并没有传国玉玺盖下的印记,这才确认眼前的这张图纸并非本该被放在御书房中的那幅。

浦砚又怎会接触到这等机密的东西?

他微微阖眼,筛选出与浦砚相关的一切回忆,最后定格住那夜宋尚书府中的聚会。

过目不忘……

浦砚能看一眼便摹出名家手迹,那是否也有看一眼便摹出《河海图制》的本事?

甚至不用多么精细,即使摹出个大概,也足以称得上泄露朝廷机密,让大燕在暗处,而敌人在明处。

江懿蓦地将那张绘制了一半的赝品抓在手中,匆匆从二层下了楼,直接向着宫中而去。

——

今日休沐,宫中难得清闲。洪文帝的奏折已阅完,正在后花苑的一处小亭中看雪,一边候着的小黄门却捏着嗓子道:“启禀皇上,江大人在外头候着呢。”

洪文帝原本正自己与自己下棋,闻言捏着黑子的手一顿,轻轻磕在了棋盘边缘。

半晌,他才淡淡道:“让他过来。”

江懿得了他的首肯,步履仍旧急促,草草向他行了礼后还未说话,便听洪文帝道:“杀害风儿发妻的凶手找到了,江爱卿可知道?”

“臣已知晓……”江懿心头跳了下,面上仍不动声色,“只是臣还有要事向陛下禀报。”

洪文帝支着脸颊,目光仍落在棋子上:“既然抓住了凶手,你那学生的嫌疑自然已经洗清,又有什么别的事要与朕说?”

“微臣以为,浦侍郎并非真正的凶手。”

江懿定了定神,继续道:“微臣在浦侍郎死前与他见过面,那时他并未有任何想要轻生的表现,所以微臣想是不是……”

洪文帝在手中把玩了那枚黑子许久,终于将其落在了棋盘上:“是什么?”

“是有人绑架了浦侍郎的妻儿,要栽赃陷害于浦侍郎……”

江懿知道洪文帝此时心情已不甚愉快,却仍咬牙将自己的想法悉数说了出来,“十五王妃平素聪明伶俐,与浦侍郎并未有过任何交集,又怎会这样轻易被他骗出宫去?”

洪文帝摩挲着棋盘边沿,并未急着说话,似乎想等他将所有想法说完。

“更何况仵作验尸时臣也在场,发现尸首上有被野兽抓挠过的痕迹。”

江懿挽起衣袖,露出那道结了痂的伤口:“与臣那日在御书房时被贵妃怀中霄飞练抓挠的伤口一样。”

洪文帝面上的轻松与闲适终于消失,眉眼慢慢冷了下来:“江爱卿此言何意?”

江懿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推论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微臣觉得,十五王妃的死或许与宣贵妃有关,还请陛下明察。”

洪文帝一拳擂在桌案上,震得上面的黑白子「噼啪」一阵蹦跳:“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臣知道。”

江懿早就预料到了洪文帝的反应:“只是浦侍郎的遗书过于蹊跷,十五王妃身上的伤又实在算得上巧合,臣请求陛下明察。”

“先前你的学生救了朕一命,所以朕才对他的谎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洪文帝慢慢站起身,撑在桌案上的手微微颤抖:“你将他从天牢中带走就罢了,朕也网开一面,当做没看见。如今你可是终于疯了么?你有什么证据?”

他说完,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继而捂着唇闷闷地咳了几声。

守在远处的小黄门不知他们说了什么,看着洪文帝情绪激动,犹豫着是否要过来。

江懿将怀中那位伪造的《河海图制》取了出来,慢慢摊平放在桌案上:“这就是臣的证据。”

洪文帝垂眸看向那张尚未被画完全的图纸,方才心头腾起的怒火骤然熄了几分,声音中多了些许惊诧:“你这是从何处……”

“不过一个时辰以前。”

江懿把那张赝品向他面前推了推:“《河海图制》是机要图册,放在御书房中,臣为官多年,也不过只在签订望凌之盟前看过一次而已。”

“那这张又要怎样解释?”

洪文帝抬眸看向面前的年轻丞相,手心慢慢被冷汗浸湿。

“陛下可能有所不知,浦侍郎在百官之中因为一事最为出名,那便是「过目不忘。」”

江懿见洪文帝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下来,心中慢慢松了口气:“前一夜臣应户部宋尚书的邀请前往其府中赴宴,恰巧赶上浦侍郎为大家展示他那过目不忘的才能。分明是从未见过的字画,他能临摹得九成九相像。若陛下不信,大可找他人求证。”

洪文帝压低了声音:“江爱卿的意思是,浦侍郎用他过目不忘的能力仿了一份《河海图制》的赝品出来?”

江懿颔首:“想要《河海图制》的人确实不少,浦侍郎恐怕也是受人指使,并非真正的幕后之人。”

“但朕还是觉得……”

洪文帝长叹一声:“前些日子宣儿说自己身体不适,朕请了太医来为她问诊,诊出了喜脉,她已经怀了朕的孩子。”

江懿垂下眼睫,眸色慢慢凌厉了起来——

他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这孩子若诞下,依着洪文帝对宣贵妃的宠爱程度,对太子将会是最有力的威胁。

“臣并非单单与宣贵妃过不去,只是想提醒陛下……”他轻声道,“是谁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接近御书房拿到《河海图制》,又是谁能避过朝中人的耳目,将下了毒的粥送到陛下面前?”

“纵然不排除内侍宦官动手脚的可能性,但陛下的确不应当对宣贵妃如此放心。其实臣无需多言,陛下心中其实也有答案了吧?”

洪文帝慢慢跌坐回座椅中,面上的神情复杂,似乎理性在与那无法割裂的感性激烈交锋,末了却只剩一声叹息:

“那你到底想要朕如何?”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104章

裴向云早上起来时又未在身边看见老师。

他有些失落地坐了一会儿,刚穿好衣服从房中出去,便看见李佑川慌慌张张地从前厅走了过来,面上十分焦急,像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裴向云喊住他:“李兄,出什么事了?我师父呢?”

李佑川看见他,面上的焦急散去几分,蓦地一喜:“对,我怎么还忘了你在这儿。”

“我?”

“你快去燕宫劝劝少爷,把人带回来……”李佑川急促道,“我也是刚听车夫说少爷与陛下吵了架,正跪在承天门外,让车夫先回来了。我本来想找老爷去劝劝他,可老爷今晨也不知去了何处,眼下除了你外真没人能帮忙了。”

裴向云耳畔骤然「嗡」地响了一声。

他只觉得四肢百骸的血液被冻住了似的,手脚发寒,双唇颤抖着半晌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说师父他跪在……”

李佑川见他还愣在原地,又有些着急,推了他一把:“你别问了,快把少爷带回来。他本来身体就不算好,如今若是在这冰天雪地里跪出什么毛病,我可怎么跟老爷交代?”

裴向云压下眉眼间冷意,甚至连安抚一下李佑川都没心情,径直向府邸外走去。

——

自江懿与洪文帝起了争执,已然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清晨时燕都尚艳阳高照,眼下却低低地压了一片阴霾,乌云在朔风中翻涌,竟慢慢飘起雪花来。

两人的争吵惊动了福玉泽。大太监一步三晃赶来时,一君一臣已经吵完了。

洪文帝手仍气得发抖,地上碎了个玉质的棋篓子,黑子散落在周围。

他沉声道:“江爱卿可知错了?”

江懿跪在离亭不远的台阶下,垂眸看着一片素白的雪地,轻声道:“臣不知有何过错。”

“好……”洪文帝冷笑,“那你便跪着吧,去宫外跪着,免得让朕看了心情烦躁。”

江懿倏地抬眸,似乎想与他说些什么,可触到帝王阴鸷的双眸时又失了勇气,复将目光落在了别处。

福玉泽在旁边仔细看了半晌,这会儿迎了上来:“圣上这是如何生了这么大的气?”

洪文帝冷哼一声,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径直拂袖离开。

福玉泽使唤那一旁吓傻了的小黄门快些将地上的棋子收拾了,对着江懿虚情假意一笑:“江大人,圣上已经走了,您看您是……”

江懿的脸色有些苍白,低声道:“陛下要臣去宫外跪着,臣这便去了。”

他说完,撑着那理石制的冰冷台阶慢慢站了起来,身形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江大人,眼下这天气冻人得很……”福玉泽捏着嗓子道,“更何况陛下已经走了,你又何必作践自己?”

江懿闻言侧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个有些讥讽的笑:“不劳福公公费心。”

福玉泽被他那目光刺了一下,看着他缓缓向宫外而去的背影,像戳了他什么痛处似的,让他脸色猛地阴沉了下来。

他愤恨地将手中捡起来的棋子往地上一摔,吓得旁边的小黄门不知自己怎的惹着了这尊佛爷。

“你有什么可傲的?”福玉泽阴恻恻地低声道,“眼下不还是要给人跪下么?”

江懿不知他如何在背后说自己。

他在福玉泽来之前就跪了一些时候,眼下腿脚确实有些不灵便,走到宫外便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可他依旧一言不发,撩起锦衣下摆,依着洪文帝的要求,端端正正地跪在了承天门外。

那原本飘飘停停的小雪似乎也不遂人愿,慢慢被朔风裹挟着大片大片飘落,很快便在江懿肩上落了一层白。他双唇尽失血色,不受控制地轻轻打着颤。

方才在亭外侍候的小黄门打着把油纸伞来,遥遥看见一片雪幕中跪了道身影,不禁摇头叹息。

这丞相方才看着俊秀苍白,怎么就这样固执,非要和陛下争那一口气呢?

他犹豫半晌,慢慢走了过去,轻声道:“江大人,您要不回了吧。”

江懿眼睫微动,抬眸看了他一眼:“谢谢公公关心。”

他本就生得面容精致,如今在雪中跪得久了,眼睫上结了一层冰碴,可眸子却亮得很,倒真像是个玉雕的人一般。

小黄门看着他愣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觉出自己方才的行径有些莽撞,连忙避开了那双好看的眼睛:“可,可您……”

“无妨……”

江懿对他笑了下,声音有些沙哑:“是我顶撞陛下再先,我亦不会改变自己的观点,多谢公公好意。”

他说完,掩着唇闷咳半晌,面色比先前又差了些许。

小黄门看着他谦和有礼的样子,愈发觉得不值,摇头叹息着转身要走,却听那人在背后道:“若公公不嫌麻烦,可否帮我去将外头等着的一个车夫劝回去?他年岁大了,在风雪中等久了不好。”

“您这……”

小黄门今日之前从未与他见过面,眼下心口却莫名替他难受起来,踟蹰半晌后终于还是打着伞走了。

江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又垂下眸,任那朔风混着雪片往脸上吹来,刮擦得人生疼。

他不知自己在这宫门前跪了多久,隐隐能在呼啸的风声中听见人来人去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亦有不少人低声窃窃私语着,像是在议论江懿是怎的惹着了洪文帝,在这样数九寒冬的天气中竟被罚着跪在宫门外。

江懿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他今天穿的衣服不算厚,眼下那冰凉的寒意已然顺着布料的缝隙渗入皮肉中,甚至连骨头缝也因此而隐隐作痛起来。

雪不见大,但风确乎越来越大,吹得原本安分积在瓦片上的雪「啪」地掉在地上,砸中了一只妄图躲一躲寒意的麻雀。

那麻雀抖落一身白,啾鸣一声后迎着风起飞,摇摇晃晃地向宫中飞去。

江懿的四肢有些僵硬,勉强蜷起五指抵在唇边闷咳了几声,冷意肆无忌惮地从他口鼻处倒灌进来,连五脏六腑都浸了一层霜般。

这么长时间过去,差不多整个燕都都应该知道自己与洪文帝吵了一架,已经在圣上面前失势了。

他兀自想着事,感官连同肢体一起变得迟钝麻木,连耳畔响起急促的呼吸声都未曾发现,直到被人从背后抱住时才回过神来。

那人的胸膛坚实而滚烫,烫得他心尖凛然一震,下意识地要挣脱出来,却被更有力的手臂紧紧箍在怀中。

裴向云的呼吸急促,炽热地喷洒在他耳畔,稍微唤回他几分已然麻木的五感。

“松手……”江懿动了动唇,声音沙哑,“成何体统?”

似乎被他这句「成何体统」刺了一下,裴向云慢慢将箍在他身上的手臂松开。

江懿蹙眉,刚想继续说什么,手背上忽地落下一滴冰凉的水。

他有些诧异,微微抬眸,便看见狼崽子赤红着一双眼站在旁边,低垂着头看向自己。

江懿似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有什么好哭的?”

裴向云在他身前蹲下,看着老师苍白的面容与毫无血色的唇时,额上青筋「突突」地跳着,只觉得胸腔内血气翻涌,暴虐之意倏地侵占了最后几分理智,恨不能直接将那不识好歹的狗皇帝宰了。

他将焐在怀中的一件大氅给江懿披上,不由分说地拽过他的手,所触皮肤却是一片死寂般的冰凉。

这无端让他想起了上辈子那人死后躺在棺椁之中,他又怕又眷恋地抚上老师的手,也是这般触感。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惊慌,轻声道:“师父,学生带你回家。”

江懿的指节在他掌心中动了动,却没有力气将他的手挣开:“你怎的来了?”

“李兄告诉学生,说那皇帝罚你在宫外跪着……”裴向云的声音很低,似乎在死死克制着什么异样的情愫,“学生实在放心不下老师。”

“你先回去吧。”

江懿呼出一口白气,有些不适地又动了动指尖,觉得狼崽子手心和烧红的铁块般烫人得很。

“那你呢?”

裴向云听见他拒绝自己,眉眼间骤然洇开一片狠戾:“你竟还愿意在此处跪着吗?”

“我……”

江懿一句话还未说完,眼前蓦地一阵天旋地转。

裴向云没再与他多说,径直将人抱了起来,紧紧护在了怀中,大步向马车走去。

江懿又惊又怒:“你疯了?放我下去。”

裴向云一言不发,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直到上了马车后才将人放了下来。

车夫一鞭子抽下去,老马嘶鸣一声,在大雪纷飞中向江府而去。

裴向云抬眸,仔细将老师上下打量了一番,没发现他受了皮外伤时才松了口气。

“裴向云,最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江懿冻得发青的手指拢着大氅,“我又不是不能走路,你方才……”

“你又不是不能走路?”

裴向云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那一捧邪火,任由将他残存的理智侵蚀殆尽。

他一把将江懿的手拽过来,生怕他跑了似的扣住他的手腕,声音低哑,透着森森的寒意:“如果我不来,你要跪到什么时候?你倒是能走,但你想走吗?”

江懿撞上他那双依旧赤红得像是要滴血的眸子,只觉得狼崽子掌心的跳动的血管着了火一样舔舐着自己的手背。

“江懿……”

裴向云终于被怒火与那不敢言说的执念逼到疯魔,眼前掠过鬼影憧憧,恨不能将眼前的人拆吃入腹,如此才能不让他一直被这样患得患失折磨得几欲癫狂。

“江懿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护着什么?”

他大逆不道地直呼着老师的名姓,堪堪撕破了那层伪装数年的皮囊,心底积藏多年的话昏了头般脱口而出:“你上辈子宁可殉国也不愿与我一起,这辈子你难道还看不清这腐朽的官僚与狗皇帝,还要傻到糟蹋自己也要护着他们吗?”

“可我陪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又为何连一个好脸色都不愿给我看?”

裴向云说完,心上的邪火蓦地熄了三分,恢复了些许理智,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好像说漏了嘴。

江懿原本在他手心中挣扎的动作顿了下,几乎不可思议般地轻声道:“你刚刚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狗子:你是亲妈吗?

帅气鹿酱:嗯……怎么不算呢?(扭捏)

报君黄金台上意◇

第105章

裴向云攥着他手腕的手轻轻发抖,低声道:“我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

江懿确实被冻得难受,甚至懒得开口骂他,只觉得有些好笑。

他唇角微翘,静静地看着自己这逆徒,直到裴向云心虚着将扣着他的手慢慢松开。

“裴向云,我累了。”

他轻声道:“最后问你一遍,方才你说了什么?”

“我没……”

裴向云下意识便要否认,可触到他那双眸子时却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他无法形容江懿看着自己的目光,但却实打实地被那浸了冷意的眼看得心脏不轻不重「咯噔」漏跳了半拍。

“你没什么?”江懿的声音淡淡的,辨不出喜悲,“说啊,怎么不说了?”

裴向云咬着唇低下头,心中十万分后悔。

他已经忍了这么多年,却仍抵不过一个「关心则乱」吗?

分明老师现在对自己的态度缓和了太多,分明眼看着自己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却为何在这个时候让一切前功尽弃?

裴向云恨不能抽方才那个冲动的自己两巴掌,惴惴不安地看向江懿,却发现那人的目光早已落在了车外的景物上,竟是没看自己一眼。

他倒是想让老师骂自己。

哪怕骂的再凶,打得再狠他也受得住,总好过眼下对自己这般漠然。

江懿表现得越平静,他心里越是没底,惶惶低声道:“师父,我方才说错了话,抱歉。”

他低着头,等了半天也未等来那人的回答,舔了舔唇:“师父,你责罚我吧,别……”

别不理我……

“我责罚你?”

江懿将目光收回来:“责罚你,生气难受的是我,我不做赔本买卖。”

“那你……”

裴向云更慌了,在颠簸的车厢中站起身,摇晃着身子似乎要坐去他身边,却听那人轻声道:“等车停了,你自己滚。”

他神色轻松,似乎说的只是询问天气如何一般的小事,却蓦地砸在裴向云心口,砸得他耳畔嗡嗡作响。

裴向云下意识地又要去抓他的手腕,却被人扬手避开。

“别碰我……”江懿低声道,“恶心……”

“师父,你别不要我。”

恍惚间,裴向云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上一世老师下葬时的那个雨天。

他麻木地跟在人群之后,唢呐声刺穿虚假得令人作呕的哭丧,在他耳边炸响。

他环视四周,这些人陌生得让他惊惧,让他从未如此想要再听老师说说话。

于是那凶名远扬的定西王跪在江懿棺椁前,拼命拦着专精丧仪的汉子,要他们先别将棺椁埋进土中。

他就是如此般疯魔地跪着,与那棺椁中睡着的人低喃道——

“师父,你别不要我。”

马车在江府前稳稳停下。江懿实在不想与他同处一室,猛地起身要离开,却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踉跄着摔倒。

裴向云眼疾手快地在后面将他扶住,却被人拨开了手。

“自己滚……”江懿轻声道,“我没力气跟你生气了。”

他说完便扶着车厢下去,慢慢走向了府邸的大门,留裴向云一人在马车边无所适从。

李佑川不知在门口守了多久,看见江懿时眼前一亮,连忙将备好的汤婆子塞进他手中:“少爷,你可吓死我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跟老爷交代?”

江懿只觉得自己周身冷得如堕冰窖,可额上却越来越烫,心不在焉道:“他又不会怪你。”

“但是我没照顾好少爷啊。”

李佑川看不出他掩在衣领后疲惫的神色,兀自小声絮叨着:“我也没看住小裴兄弟。他一听说你出事了,脸色都变了,招呼都不打一声地跑去了燕宫。要是他冲撞了官老爷,被人怪罪了可怎么办?”

听他提起裴向云,江懿抚着汤婆子的指尖顿了下,有些痛苦地微微蹙眉,半晌后轻声道:“我有些不舒服,你先回去歇着吧,我自己待一会儿。”

李佑川听他的声音确实虚弱,担心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将满腹的细碎关心收了回去:“那少爷你若是有事可一定要喊我。”

江懿淡淡地点了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身上落的雪已然化作水,浸湿了衣服的布料,黏腻得让人难受。

江懿有些麻木地将那大氅脱下,继而是里面的外袍,待长袖除去时,露出了手腕上戴着的那段红绳。

是裴向云给他的平安扣。

他一直摇摇欲坠的理智在此刻忽地崩倒倾塌,心中高高垒砌的堤坝骤然溃不成军,让他颤抖着伸手,竟是想将那刺眼的红绳生生拽断。

可那红绳是三股线编的,质地坚韧,并非徒手就能拽开,倒是在手腕上落下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江懿压着火气,径直取来放在桌边的一把短刀,对着那平安扣的绳结要将它挑断,房门却倏地被人撞开。

裴向云带着一身冷气站在门口,看见江懿手中的短刀对着手腕时几乎瞠目欲裂,猛地上前扣住他的手,将那柄短刀夺了下来。

江懿眉眼间浸着冷意,毫不客气地扇了他一巴掌:“又在发什么疯?”

裴向云脸颊上蓦地一疼,慢慢松开攥着他的手,低声道:“我以为你要……”

“你大可放心。”

江懿看着他那双深邃的黑眸,似乎知道说什么能让他痛不欲生:“在弄死你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裴向云的面上果不其然多了几分痛楚,却并未退缩,反手将房门关上,将人困在怀中与桌案之间。

“师父,学生方才想了很多……”裴向云趁着江懿还没让自己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想说的话全说了,“学生知错了,不应当那样与师父说话。”

江懿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目光在他高挺的眉骨与鼻梁上游弋而过,看得裴向云又不自在了起来,刚刚在门外想好的说辞与鼓足的勇气悉数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是因为你与我那样说话才生气吗?”半晌,江懿才开口问他。

裴向云避开他的目光:“学生那会儿说的话确实欠妥当,我……”

“裴向云……”

江懿忽地喊了他的名字,三个字带着恨意地撞在他的耳膜上。

“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他喉间发痒,克制不住地闷咳了几声,复而用那把沙哑的声音道:“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遇见了事只会逃避。我以为你此生白纸一张,尚有拯救的余地,却不想全是你骗我的。”

裴向云动了动唇,眸中的慌张溢了出来,变作悲哀与无奈,像是要慢慢将他溺死。

“演得真好啊……”江懿温温柔柔地对他笑了,眉眼潋滟,却浸了毒似的,“我差点以为你真的变了,没想到躯壳年轻了,内里还是那个肮脏丑陋的魂灵,一点没变。”

其实是变了的。

他不再强求老师的垂爱,也不再视寻常人命如草芥,甚至情愿去保护那些自己曾漠视的人。

可裴向云说不清自己到底变了什么,只能愣愣地听着江懿字句诛心的审判。

江懿说完,似乎意识到和他讲这些没用,摇头叹息:“说了让你别跟我回来,你非要回来。我今天真没力气与你生气,你要是想我多活几年,就快些滚吧。”

他说着去推裴向云,手却使不上力气,软绵绵地扣着狼崽子肌肉遒劲的手臂。

裴向云忍着心头的痛,向后退了几步,膝盖一弯,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

江懿有些头疼地垂眸看着他,似乎在等着听他狗嘴中还能吐出什么象牙。

可裴向云还未说话,眼眶倏地一红,一串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

“师父,我其实有在变的……”他的声音哽咽,“你教的我都记在心上,让我改的错误我也在改了,你为何还是不信我?你哪怕,哪怕……”

哪怕信我一次呢?

江懿险些要被他气笑了,猛地拧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抬了起来:“你撒的谎,现在倒是怪我没信你了?”

“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

“既然你要非要与我纠缠,那我便和你好好谈谈。”

江懿只觉得呼出的气都是热的,惹得他心中烦躁,眼前偶发一次眩晕,不撑着桌案都站不稳。

“这一世第一次见时,我问你为何赖着我不放,你是如何说的?”

裴向云动了动唇,似是要反驳,可江懿却未给他反驳的机会,一桩桩地数了下去:“要拜我为师时,你是如何撒的谎?我试探你是否也是重生时,你又怎么对我讲的?”

“我……”

“裴向云,我这个人做事鲜少后悔,可唯独后悔过两件事。”

江懿心跳快得厉害,疑心自己再动怒怕是要被生生气死,勉强压下恨意:“第一便是上辈子没将那群朝中硕鼠的嘴脸看清。第二,便是救了你。”

“我就不该救你,就应该让你活活冻死在陇西。”

他说完便要将手抽走,却被人发了狠一样拽住,腕骨骤然泛起酸痛。

“师父,你不能这么说我……”裴向云小声哽咽道,“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了,我真的在改了,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撒谎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江懿挣不开他的手,径直将方才被他夺下放在桌案上的短刀拿起来,向着他手背刺去。

裴向云竟是躲也没躲的。

他眸色黝黑深邃,一眨不眨地看着老师,任由滚烫的血从伤口处缓缓流出,将手上染做一片狰狞的赤红。

不敢放手的。

他疑心若是放手了,眼前的人就会烟一样消失。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江懿被那忽冷忽热的病折磨着,连带说的话也愈发伤人:“还想像上辈子那样将我关起来,然后想发设法地羞辱我吗?”

“我这一世打骂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将眼前这个可恨的人锁在身边百般折磨,看着他被折辱被千夫所指,被戳着脊梁骨骂到死吗?”

“我怎可能会舍得将你——”

“可你确确实实这样做过了。”

裴向云喉间一哽,知道是自己理亏,咬着唇用那双盈满泪的眸子看向老师:“师父,对不起。”

“我不需要。”

江懿微微阖眼,待再次睁开时,眸中只余一片冷意。

“裴向云……”他轻声道,“你我师徒的情分,今日便尽了吧。”

作者有话说:

狗子:qwq

第106章

“我不要!”

裴向云的身体骤然颤抖了起来,脊背猛地绷直,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师父,求求你别不要我……”他弯腰低着头,用最卑微的姿态求着那人,“我日后真的不会再骗你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我给你一次机会?”

江懿轻声道:“从你我再次相遇时,你嘴里有几句话是真的?”

“我只在这件事上说了谎……”裴向云喃喃道,“别的都没骗你。”

“那你觉得我还会再信你吗?”

江懿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针扎似的疼着,声音中的颤抖更甚:“我说了,你要是还想我多活几年,就……”

他喉间蓦地一甜,紧接着一股热流奔涌而至唇边,不受控制地沿着唇角溢了出来。

江懿有些茫然地伸手去摸,却摸到了一手的血迹。

裴向云看着他吐血不止,三魂七魄被吓飞了一半,倏地缩回他扣着那人的手,手忙脚乱地摸出帕子,双目中的猩红更甚:“师父!”

江懿眼前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跌坐在地,却不接他手中的帕子:“别喊我师父,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我……”

“我都已经被你逼成这幅样子了……”他的声音沙哑,语句都断断续续,“你还想如何?真的想我死吗?”

裴向云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不是的,我……”

我真的从未想过要伤你。

江懿微微阖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用袖袍将唇边血迹囫囵擦了,再次抬眸时眼中只余下恨意:“你走不走?”

“我……”

江懿懒得再同他废话,也不管他到底是要走还是不走,撩起一边铜盆中的清水将手上的血迹洗净,忽地听见身后「噗通」响了一声。

裴向云跪在地上,珍而重之地对他叩了三叩。

“是学生混账,惹师父生气……”他撑在地上的手慢慢攥成拳,指甲扣在自己的掌心中,“若……若师父身体能好起来,那即便是断绝师徒关系……”

他说最后四个字时咬紧了牙关,宛若挤出来的一样,是满腔的不甘与不愿:“即便是断绝关系,学生也心甘情愿。”

江懿不言语,却也不愿转过身再看他一眼,沉默地用帕子将手上沾着的水一点点擦净。

若是早一些,放在几年之前,他或许会震怒地将裴向云打一顿,甚至将那狼崽子生生打死,可眼下却提不起多少力气。

他原本以为重来一次会不一样的,可到头来却仍是老天开了个荒谬的玩笑。

身后那人在地上长跪许久,似乎就是为了等他回头看自己一眼,可到底没等到。

裴向云的眼中满是无限的眷恋与不舍,逼着自己将缱绻的目光从那人的背影上撕扯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不知在说给谁听:“师父,那我走了。”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喊师父了。

裴向云咬着牙,又轻声道:“我还有一个问题,可以问问你吗?”

他也不等那人说可以还是不可以,似乎生怕失了这最后询问的机会,语气有些急促:“学生对师父的那些龌龊的念想,师父上辈子应当也知道了,只是学生想问师父,可曾……”

“可曾对学生动过心?”

哪怕是一瞬呢?

哪怕是一瞬都是好的。

只要江懿说「动过」,那遑论刀山火海,哪怕是无间地狱,他也闯得,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江懿垂眸看着桌案上的文书,良久后才回答他:“不曾……”

“一点也没有吗?”裴向云心尖钝痛了一下,“哪怕一点……”

“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的话?”

江懿蓦地转身,眉眼间具是冷意:“既然你已经同意断绝关系,那你我往后便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从此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再让我看见你一次,我便直接要了你这畜生的命。”

裴向云慢慢起身,失魂落魄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推开门游魂般离开了江府。

——

病来如山倒。

江懿在决定跪于宫门外时,便早就做好了生一场大病的准备。可眼下他却并未想过会病得这样厉害。

或许多半还是被裴向云气得。

他在狼崽子离开的当晚便发起了高烧,只来得及去唤李佑川将大夫请来,而后便陷入了昏睡之中。

江懿不知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记得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又梦见了许久以前的往事。

应当是自己上辈子带着裴向云去临近村落讲学,半路遇见大雪封路的那次。

江懿骑着的那匹老马不堪北风朔雪,受了惊将他从马背上掀了下去。

裴向云那匹倒是没这般脾气,但他心中记挂着老师,没空拉着马的缰绳,一时不察让它跑了。

江懿在石头上磕了一下,眼前的头晕目眩半晌未缓过来,见裴向云宁可放跑了马也要将自己揽在怀中,不由得气极:“我们眼下如何回去?”

沉默的少年不言语,将人紧紧护在怀中,暂时找了一处天然形成的洞窟暂避风雪。

外头北风怒号,大雪如鹅毛,其中夹杂着冰碴,被朔风裹挟着刮擦在人脸上,似乎能划出一道道血痕。

江懿额上的伤口不再流血,可口鼻隐隐呼吸不畅,只觉得自己如堕冰窖般寒冷,像是下一刻便要在这冰天雪地中冻成冰雕了一样。

但脸颊与唇齿间却热得燥人。

裴向云原本是出去找柴火去了,却带着一身寒意与风雪回来。

眼下陇西一片冰天雪地,举目望去四处尽是白茫茫的,走远了怕是连这处石洞都找不到了。

他心里念着老师,根本不敢走远,一回来就看见江懿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正低低地咳嗽着。

“师父,你难受吗?”裴向云心中一紧,将手搓热了去探他的额头,“有些热……”

江懿微微睁眼,看着少年眼睫上挂着冰碴,没来由地笑了下。

他不笑还好,一笑便让裴向云心中的担忧更甚。

少年低声道:“师父,你撑住,待雪停了,我们……”

江懿身上越来越冷,可面上的温度却越来越高。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甚至觉得连呼吸都是灼热的。

裴向云静静看了他半晌,忽地将自己身上系着的披风解了下来,小心地盖在他身上。

“你别……”

江懿心道本来自己就染了病,若裴向云也跟着病了,那他们二人今天怕是真的别想走了。

可寡言的少年将披风解下来后,又小心地将他抱在了怀中。

江懿额上似乎擦过一片温热的软,但他头脑昏沉,竟未察觉那是什么。

“师父,你是不是很难受?”

裴向云低声在他耳边道:“没事,学生抱着你。学生抱着你便不冷了,待雪停了,我们……”

我们很快便能回家。

江懿迷迷糊糊地没听清他后半句话说了什么,只记得裴向云的怀抱干燥而温暖,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以至于这冰天雪地的一方矮矮洞穴中也如回了春一般的暖。

——

裴向云垂眸看着怀中人,试探着伸手将他下意识蹙起的眉心抚平。

他昨夜被人赶了出去,在江府门口无头苍蝇般转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守在门外。

借着那三两盏如豆灯光,他将自己这辈子与老师相处的点滴细节悉数翻了出来,而后眼眶泛着酸,无声地哭得狼狈。

往后都没有了吗?

裴向云不敢想,只要一想起来,便要发了疯。

他囫囵擦着面上的眼泪,心口却忽地针扎般刺痛了一下,紧接着额角也不甘示弱似的「突突」跳着的疼。

这疼痛虽然有些陌生,但他却绝不是第一次经历。

上辈子最后那段时间里,裴向云曾多次在这样钻心的痛楚中醒过来,而后昏睡过去,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自己最后的时光。

自己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让他更加惶恐,不是因为生命即将结束,而是为在死之前尚未得到老师的信任,他确实是不甘心的。

裴向云哭累了,蜷缩着身子在台阶上即将睡着时,却忽地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李佑川提着一盏灯匆匆从门口走出来,看见裴向云时蓦地一愣:“小裴兄弟,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裴向云慌忙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支吾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李佑川似乎很急,来不及听他说了什么:“少爷好像发了热,你快进去帮我照顾着他,我去外头寻大夫来。”

他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裴向云心上凉了下,几乎毫不犹豫地转身回了府邸中。

老师好像真的病得厉害,身子下意识地蜷着,睡得也不安稳,眉头紧蹙,不知被什么魇住了。

裴向云跪在床边看了他半晌,试探着伸手勾住了他的指尖,却发现那人手凉得很。

两人的十指有些旖旎地摩挲着,让裴向云想起了上辈子的陈年旧事。

他犹豫了片刻,将身上的外衣除去,又仔细地将手和脸洗净,而后轻手轻脚地爬到那人身边,将蜷缩着身子的人搂进了怀中。

“师父……”

裴向云垂眸,唇在他的额上游移片刻,到底还是没勇气亲下去。

“睡吧,待睡醒了,病就好了。”

“我陪着你。”

作者有话说:

狗子:你喜欢过我吗喜欢过吗喜欢过吗?

他老师【冷漠】:没有;

狗子:我不信QAQ

第107章

江懿不知自己这一觉囫囵睡了多久,待再次醒来时,屋外的天已经黑了。

屋内没点灯,看什么都是朦胧一片。他身上锦被太厚重,压得喘不过气起来,连带着内里的衬衣都因为盗汗变得黏腻。

他喉间有些痒,闷声咳嗦了片刻,发现自己昏睡之前额上的滚烫已然退了。

估摸着是这厚被的功劳。

江懿刚撑着床坐起身,房门便被人轻轻推开了。

李佑川手中端着一个白瓷盘子,见他醒了时有些惊讶,继而欢喜跃上眉梢:“少爷,你终于醒了?”

江懿动了动唇,只觉得口舌干燥,甚至唇上都干涩得几乎皲裂,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大夫来瞧过了,说少爷是在外头冻了太久,回来又急火攻心……”李佑川将那瓷盘在床头放下,“倒也不是什么大病,修养些许时日就好了。”

江懿敛了眉眼间的疲惫,声音沙哑地应了一声。

李佑川将盛了粥的瓷碗递到他面前:“大夫说不吃太油腻或是辛辣的东西,膳房备了粥,少爷你多少喝点,这样病好得快。”

江懿接过粥碗,浅浅抿了一口,眉眼间的倦怠忽地慢慢消失了。

李佑川刚将桌案上的烛灯点燃,回过头看着他神情似不如方才那般放松,有些担心道:“少爷这粥是不合口味吗?”

不合口味吗?

简直太合口味了。

米粒糯而不烂,放了去核的红枣与桂圆,加了些糖,让粥不至于寡淡无味。

这道粥若是交给外头的食馆做,少不了要再放些驱寒的枸杞。可江懿不喜枸杞,其中便果真没有这道食材。

分明是按照他的口味做的。

江懿微微阖眼,平复下胸腹间又翻涌而上的怒气。

“喊他过来……”他低声道,“让他别装了。”

李佑川微微瞪大眼睛,小声道:“少爷你在说什么呢?阿川怎的听不懂呀……”

江懿把那粥碗往桌案上狠狠一搁,瓷勺与碗壁撞击,发出清脆一道「咔哒」声,吓得李佑川眼皮跳了几下。

他定了定神,面上露出几分愁眉苦脸来:“少爷呀,这,这……”

江懿面色苍白,愈发衬得双唇红润,一双眼中浸着冷意:“怎么?他敢做不敢认么?连你也胳膊肘往外拐?”

李佑川一张娃娃脸拧巴着,半晌摇头叹气:“少爷,并非阿川与他一起瞒着你,实在是你病中昏睡,大夫说不能空腹喝药,于是阿川试了很多汤羹稀粥,唯独……”

他瞥了江懿一眼,有些尴尬:“咳,唯独裴小兄弟的手艺是少爷能吃得下的。”

江懿眯着眼,半晌有些头疼地扶着额角。

什么孽缘……

“小裴兄弟在外头候着呢……”李佑川小声道,“他总自己念叨着要走要走什么的……少爷你和他吵架了?”

倒是会装可怜。

江懿没回答他的问题,轻声道:“把他喊进来。”

李佑川踟蹰半晌,鼓足了勇气道:“少爷,你先将粥喝了。”

“我不喝……”

江懿看见那粥就想起上辈子的事,心中烧着火似的烦躁:“拿走……”

李佑川看着他态度实在坚决,唉声叹气地摇着头,踱出门去将裴向云叫了进来。

江懿阖眸靠在床板上顺着气,胸口又闷闷地钝痛了起来,让他一时分不清这痛到底是因为生着病,还是因为想起了裴向云。

他眼前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这一世狼崽子看着自己的目光,湿润而小心翼翼地注视着自己,牢牢锁住背后的一片惊涛骇浪,将最柔软温驯的一面露给自己看。

可上辈子呢?

那双原本应当深情的眼中尽是暴虐与血腥,带着对人命的轻贱与蔑视,宛如十八层炼狱中爬上来的恶鬼。

当真截然不同,可那皮囊下分明是同一个魂灵。

江懿捏着眉心,脑海中其实是有些混乱的。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裴向云。

是上辈子那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还是现在这个目光温柔有了人气的好学生?

房门轻轻响了一声,他骤然从回忆中抽离而出,看着那狼崽子拘谨地站在门口,一双眼落在地上不敢看他。

江懿动了动唇,却还未想好该与他说什么。

裴向云似乎看见了那碗被人放在桌案上的粥,轻声道:“师父,粥要尽快喝了。不然要凉的。”

江懿撩起眼皮,声音清冷:“你喊我什么?”

裴向云似乎这才想起两人之间的师生之谊已经断了,脸色蓦地白了三分,声音有些颤抖道:“抱歉,江大人。”

一声「江大人」,似乎一柄利刃般将两人纠缠多年的宿命猛然斩断。

“这粥是你做的?”江懿低声道。

裴向云垂眸点了点头:“江大人病中什么也不吃,我怕你饿坏了身子才想起来试着熬,因为你上辈子最喜欢的便是这道粥。”

他刻意放轻了「上辈子」三个字,似乎觉得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过去。

江懿捻着被角,沉默半晌道:“若我没记错,我曾和你说过我不喜欢,要你别再做了。”

上辈子喜欢么?

他是江南生人,喜好甜食,但裴向云这道甜粥却做得蹩脚,根本不能与自己曾尝过的甜粥相比。

可江懿还是说了喜欢,至于喜欢的是什么,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却不想让这逆徒误会了两世。

他避开裴向云的目光:“你什么时候走?”

裴向云眸色微黯:“江大人,我不走了。”

“你不走了?”

江懿挑眉看向他:“我前一日刚与你说过,再让我看见你一次,我便直接要了你这畜生的命。”

裴向云咬着唇,下定了决心似的从背后取出一条马鞭。

他慢慢上前两步,在江懿面前跪下,把马鞭递给他:“我想明白了。你若是打我便打,是我的错,我都受着,我……”

我就算死也想死在你身边。

狼崽子眼中燃着执拗的火,与上辈子那个固执着要把江懿留在身边的人又多了七八分相像。

“只要你能原谅我,如何惩罚我都行。”

“原谅你?”

江懿似乎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从他手中拿过马鞭,以手柄抵着他的下巴往上抬了抬:“你告诉我,我怎样原谅你?”

“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裴向云轻声道,“更何况江大人害了我的爹娘,我不是也不与江大人计较吗?”

江懿的动作蓦地有了片刻的凝滞:“你从哪听说的?”

裴向云以为他说中了江懿的心事:“上辈子我在江大人营帐中捡到了一封书函,你亲口承认了因为裴尚修有妻室,害怕他怀有异心才不允他作为俘虏被接回来,而这辈子陇西那俘虏罗耶也与我说起过这件事。”

他眸中似乎带着些许期翼地看向江懿,像是在期待着他惯来强势的老师向自己低头认错,而后这些恩怨情仇一笔勾销,让它们随着上辈子一同化为飞灰,毕竟——

这辈子分明才刚开始啊。

江懿静默地看了他半晌,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双目微弯:“你当真觉得是我害死你爹娘吗?”

裴向云拧着眉:“难道不是……”

“望凌之盟的签订,并非只有我一人负责。”

江懿慢慢从床上下去,看也未看跪在一边的裴向云一眼,赤着足走到桌案边,将那从城登县拿回来的卷宗展开,径直丢进裴向云怀中。

“这是记录了当年会盟时的卷宗。”

兽皮做的马鞭垂在地上,发出「啪嚓」一声轻响:“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在乌斯的二十三汉人俘虏并未悉数放归,仅收到一封从水东涧寄回的密函,上面写着俘虏人数已齐,我才做了与乌斯人签订盟约的决定。也是直到几日之前,我才知道那时接回来的俘虏少了八个人。”

“没有俘虏人数无误的密函,我断然不会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又怎会因为他有妻有子便将他狠心舍弃。连你这样来历不明的孩子我都会心软捡回陇西,我以为你能懂,我怎会……”

我以为你再如何混账,也是会懂我的,也不会认定了我为一己之私弃他人于不顾。

他牵着唇角自嘲般地笑了下:“罢了,你又不会信,我说这些做什么。”

裴向云一双眼死死地从那卷宗上的字掠过。

他看见了那行明显被人篡改过的笔迹,又将那卷宗翻来覆去读了三四遍,仓惶道:“怎么可能呢?我分明……”

“裴向云……”

江懿忽地开口喊他,声音沙哑而带着几分悲哀:“原来这就是你上辈子叛逃的原因吗?这就是你将我掳回去百般折磨,致死的理由吗?”

多么可笑……

他用六年去焐这被千百人指摘的学生,到头来却抵不上一句旁人的离间。

六年的心血与温情,尽付诸东流。

自己先前是愤怒多于失望的,而此刻满腔的怒火悉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心死一样的悲哀。

他以为裴向云会懂的。

“师父,我不知道……”裴向云似乎还未能将这消息消化完毕,下意识地又换回了先前的称呼,“我真的不知道,若我知道……”

若自己知道会如何呢?

他还会在知道真相时像疯子般要将整个陇西军营付之一炬吗?还会离开自己恋慕多年的老师,转而投向敌军吗?

若……

“说你是白眼狼,一点也不为过。”

江懿声音很轻,却带着细微的颤抖:“你不知道,难道我便知道吗?你……”

你甚至连问也不问一句,一意孤行带着敌人将百姓屠戮殆尽,将城池付于烈火之中。

你踩着残垣断壁,膛过尸山血海的时候,你可曾想过要问问我,哪怕只是问过一句——

都好过不声不响地走上歧路,一走便是数十载。也不至于让他连身处地府时都备受煎熬,日思夜想是否是自己的缘故,才让这本来温驯的学生面目全非。

江懿胸口钝痛,眼眶泛着酸,不愿去看那跪在地上的人。

卷宗从裴向云指间跌落,他手脚并用爬到江懿身边,拽着那人的衣袖哽咽道:“师父,我错了。”

“我说了你不再是我学生。”

江懿一抬手,那马鞭便向裴向云后背上狠狠抽了下去,径直将他的那身布料结实的劲装抽得裂开,连带着皮肉也绽了血花。

裴向云的身子猛地颤了下,从喉间溢出一声呜咽,却仍未放开攥着他衣袖的手。

“你不是不走,不是想将恩怨一笔勾销吗?”

江懿的声音很冷,不带半分温情:“那今日我们便好好清算清算,你做过的那些好事。”

作者有话说:

痛打落水狗(是这么用的吗?)

第108章

裴向云垂着头,低声道:“任由江大人处置,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江懿攥着那鞭子,毫不留情地又向他背上抽去:“上辈子你泄露陇西军情,让数万名将士全军覆没。你重生回来再看着他们的脸,你竟没有半分羞愧吗?”

其实上辈子裴向云对这些人的印象算不上好。

他起先隐瞒了自己混血的身份,待后来身份暴露时人人避他如蛇蝎,在背后说他是细作,是贱种,是谁也不要的孤儿。

或者说,他上辈子对陇西军营本就没什么感情。

“我……”

裴向云疼得一口气没喘上来,猛地呛咳着,脸涨得通红:“我不羞愧,因为他们对我不好。”

江懿听了他这话,不怒反笑:“好,那陆绎风呢?”

陆绎风?

裴向云愣了一下,不知与陆绎风有何关系。

“因为你出卖军情,我被乌斯人俘进城中,是陆绎风来救我。”

江懿平复下紊乱的呼吸,一字一句轻声道:“可是他却没能活下来,尸体被乌斯人当做战争胜利的旗帜挂在城墙上,在陇西的朔风里冻得僵硬,甚至能将一边的铜钟敲出声响来。”

“你如今看见他,竟还问心无愧吗?”

江懿的话落在裴向云耳中,让他如遭当头一击。

上辈子裴向云并未见过这位大燕的十五皇子,若是那个时候江懿问他是否问心无愧,他绝对会梗着脖子回答自己问心无愧。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与陆绎风喝过酒,逛过街市,甚至误打误撞与十五王妃相交,这些人在他的回忆中不再是「不相干的人」,反而多了容貌与神态,从那些冷冰冰的文字叙述中活了过来。

上辈子的陆绎风死了,梅晏然会难过吗?

裴向云咬着唇,却再也不能像方才那般说出「不羞愧」。

那小姑娘多么想与心爱的人成亲,而上辈子亲手将她美梦斩断的却是自己。

他和这辈子那个杀了梅晏然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资格去做那个替她讨回公道的人?

“问你话呢。”

江懿揪着他的头发逼迫着他抬头:“说啊,你不是很有理吗?不是要来与我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明白么?”

裴向云蓦地撞进他眸中的悲恸,心脏蓦地一疼。

他经过数载才后知后觉发现——

原来自己真的不是一点也不在乎旁人的。

江懿没听见他的回答,手上的鞭子再次毫不留情地抽了下去。

裴向云背上已然一片鲜血,衣服彻底不能再穿了,鞭痕交错,看上去格外骇人。

可江懿看在眼中却没有半分怜惜,甚至憎恨于自己无法将这狼崽子直接杀了。

“不说话是吗?”他轻声道。

“说的。”

裴向云背上的伤口正往外渗着血,都不用有什么动作,哪怕是呼吸也觉得疼。

“我对不起他……”裴向云避开他的目光,咬着牙缓缓道,“江大人教训得是。”

江懿扳过他的脸:“躲什么?不敢看我吗?你早干什么去了?”

裴向云闷哼一声,下唇被咬破了,血腥味倒灌进口中,让他更难受了。

“还有李佑川,你上辈子看着他从城墙上跌进火海中的。如今他还劝着我对你好一点,你配得上他对你的关心吗?”

裴向云摇了摇头,心口针扎似的钝痛着:“我不配,是我对不起他。”

“那我呢?”江懿看着他那双眸子,声音慢慢趋于令人心惊的平静,“你对我也问心无愧么?”

“不是的,我……”

裴向云的语调骤然急促起来,似乎生怕自己说晚了就会被他误会:“我对不起你,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我不该……”

不该一意孤行地将你锁在身边,自以为是地对你好,让你觉得难堪而痛苦,最后用那样惨烈的方式离开。

亦或是当初不该瞒着你自己混血的身份,不该不听你的话不好好读书,也不该说走就走叛逃去敌国,只余下一片满目疮痍。

他喉咙不知被什么哽住了,泪水控制不住地顺着脸颊滑落,试了好几次都没将自己心中所想的话说出来,最后只有一句苍白无力的「对不起」。

“对不起没用了。”

江懿的眸子说不清是什么情愫,复杂地混在一起,或许是心死与失望最多:“即便你说对不起,那些因为你死去的人也回不来了,你知道吗?你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你只在乎你自己。”

“我养了你两辈子,你居然还是只养不熟的狼,要我怎么信你?”

江懿慢慢松开捏着他下巴的手,将那条沾了血迹的鞭子丢进裴向云怀中:“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裴向云复又拽住他的衣角,将额头抵在地上,用最卑微的姿态恳求道:“求你别赶我走,你不是想要一把刀一条狗吗?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但是你别赶我走,求求你……”

江懿似乎笑了下,轻轻将他攥在自己衣角上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我不要随时会对我动手的刀,也不要一只能在睡梦中咬断我脖子的狗。”

“我不会伤害你,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不好。”

江懿见他还要拽自己的衣服,毫不客气地将他那只手踩在了脚底下。

狼崽子痛得胸腔中发出一道绝望的悲鸣,一双原本多少带些狠戾的黑眸现在溢满了悲伤。

他伏在地上,喃喃道:“师父,你别不要我。”

“不是我不要你,我给过你机会的……”江懿轻叹了一声,“你自己想想,上辈子,这辈子,我曾给过你多少次坦白的机会,你可有一次想对我说实话?”

他惯常待人严苛,但从来都愿为自己这唯一的学生无数次让步,可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

撒谎只有一次和无数次,他既然选择了欺骗,以后无论大事还是小事,都会下意识地想欺瞒自己。

确确实实是个隐患,决不能留在身边。

裴向云闷闷地哽咽了一声,动了动唇,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像处于眼下的境况中,说什么都显得那样单薄而不值得被人信任。

其实是有过坦白的念头。

上辈子他被江懿从风雪中抱回来,好不容易看见了一丝能活下去的希望,却不知这谪仙一样的人到底是否会在意自己的身份。

他贪图江懿递过来的一碗热粥,贪图从小到大收到的除了父亲以外的第二份善意,选择将那坦白的话咽了回去,祈求这个秘密永远不会被发现。

而这辈子发现或许有重来一次的可能,他忍不住变得更贪心,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靠近那个人,永远不满足,永远想要更多。

甚至某个不为人知的夜晚,他越过那道名为师徒的禁忌之线,俯身将一个吻印在对方的唇上。

而结果是上辈子一片狼藉的收场,和这辈子将站在他身后的资格一并葬送。

那洪清寺的大师没说错。

自己已经种下恶果,佛陀又怎愿度他?

裴向云蓦地呛咳起来,一缕血丝顺着唇角慢慢流了下来,双目一片赤红。

江懿慢慢松开他被自己踩住的那只手:“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我觉得恶心。”

他说着从裴向云身边经过,再也没看他一眼。裴向云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挽留他,却只有一片衣角从他掌心中滑过。

“师父……”

裴向云哑着嗓子唤他:“我知道错了,对不起。”

“你是知道错了,还是被我打怕了?”

江懿回眸看他:“很疼吗?疼到你不再嘴硬,愿意跟我说点人话了吗?”

裴向云没摇头也没点头,依旧用那固执的目光看着他:“不是因为疼。”

是真的知道错了。

上辈子他从未在乎过其他人如何,孤僻而封闭,除了江懿外看谁都不顺眼,也只将那一人揣在心尖上,可讽刺的是他自认为的「爱」就是个呃笑话。

他连如何爱人都不会。

但这辈子不一样。

他觉得分明是可以重来的,可为什么江懿不原谅自己?

“对不起……”他轻声道,“只是我不明白,为何明明可以算得上重新开始,你也不愿原谅我?这辈子什么都还没有发生,我……”

“那你犯的错就不存在了吗?”

江懿站在灯照不到的阴影处,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曲,只恨自己方才将那鞭子丢掉得太早了些。

真是倔得该打。

“如果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些不该死的人都会因为你的过错死去……”他低声道,“他们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那尸山血海我永远记得,你对我做的一切我也记得,我凭什么原谅你?”

他微微阖了眼,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原谅你,谁来原谅我?”

裴向云听着他的语气不对,有些惊慌地撑着地爬了起来:“我错了,你别……”

“那都不重要了。”

江懿的失态仿佛只有一瞬,声音又恢复了先前不近人情的冷:“我懒得管你是真觉得错了还是又在骗我,这都跟我没关系。”

“我最后再说一遍,我们的师徒关系已经断了。从此往后你是生是死,再也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作者有话说:

www.youxs.org

第109章

那夜的结果还是裴向云拖着一身的伤狼狈离开。

李佑川好像听见了屋中的声音,却没敢直接进来,在外头候了许久,这才轻轻推开门。

地上的血已经被江懿简单收拾过了,他疲惫地靠在床头,只觉得心里缺了一块似的,让他空虚得难受。

“少爷,我……”

李佑川轻咳一声,慢慢挪到他身边:“我刚刚在外头都听见了。”

江懿骤然抬眸:“你听见了什么?”

“也没什么。”

李佑川蹙着眉回想道:“也就是听见了你们好像吵架了,是小裴兄弟他做了什么事惹你生气了吗?”

江懿紧绷的神经慢慢松了下来,抵着额角又叹了口气:“算是吧……”

“可小裴兄弟不是挺好吗……”李佑川小声道,“他刚刚还给你煮了粥呢。”

那是因为他心怀不轨,揣着一颗狼子野心。

江懿深吸一口气,才没将这句话脱口说出来,只摇了摇头:“你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

李佑川笑盈盈地将手中的瓷碗递给他:“但是我懂少爷你再不喝药,好不容易散的病热又要回来了。”

江懿将那瓷碗接过,忍着苦意将那碗中的药喝了。

李佑川把瓷碗接过来,转身正要走,却被他叫住:“等一下……”

他垂眸看着锦被上的花纹,轻声道:“往后你不必再管裴向云了。”

“啊?”

李佑川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是怎么了?”

“他犯了错,屡教不改……”江懿的声音虽慢条斯理,可却觉得是在将自己一颗真心反复剖挖,“我教训了他,从此往后我不再是他老师了。”

李佑川大惊失色:“什,什么?”

大燕一向注重礼教。若哪家的夫子直言与谁的公子断绝师生关系,那必然是学生犯了滔天大错,说不准是奸/淫/掳/掠其中一条,是要被所有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这惩罚未免也太重了。

“那小裴兄弟是犯了什么错?”李佑川问,“是那几条重罪其中之一吗?是不是要报官啊?”

江懿原本心情正烦闷,听见他一句「报官」后没忍住笑了出来:“这倒是不必,只是……”

只是那些罪孽都是裴向云上辈子造的,如今除了他以外,无人知晓。

李佑川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似乎被他这几句话给绕晕了。

江懿看着他一脸茫然,知道他应当是没听懂的,摆了摆手:“不必再过问了,照着我说的去做就行。”

李佑川「哦」了一声,将空碗仔细拿好,踟蹰半晌道:“那少爷,你别再生气了。前两天大夫来说你脉象有些紊乱,要你平心静气好好修养十天半月,不然恐怕身体总是不太好。”

他絮叨着顶住完,这才从房中离开。待房门轻轻关上,一片寂静中又只剩江懿一人了。

平心静气?

知道裴向云是在骗自己,是在演戏后,又怎能真的平心静气?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江懿这一病实打实地在床上歇了十多天才不再咳喘,能披着大氅出门见风了。

这些日子他被李佑川看着,只能在府邸中走动,偶尔与那神隐般住在隔壁的喀尔科聊上几句,却真的再也没看见裴向云。

可他又是知道裴向云肯定在的。

每当他从房中出来,一道若即若离的目光便执拗地黏在了他身上,死死地缀着他不放。

那目光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他却真的不想管了。

若说先前不知道裴向云也是重生回来的,他心中还抱着几分侥幸,觉得这狼崽子年岁不大,涉世未深,还是白纸一张,到底能将那些毛病给矫正过来。

可如今知道他是重生回来的,皮囊下裹着的依旧是上辈子那肮脏不堪的魂灵,他便彻底死了心。

他如何不恨?

过去还能用「眼前的少年与前世那刽子手并非同一个人」做借口,容许他跟在自己身边,现在看来这借口着实是个笑话。

裴向云演得真好,若不是他亲自说出口,自己不知还要被骗到何时,甚至重蹈上辈子的覆辙都十分有可能。

——

正月十四那天天气阴沉,是梅晏然下葬的日子。

陆绎风短短十多天里身形消瘦了不少,让人蓦地想起了「形销骨立」这个词,一双原本神采奕奕的眸子少了几分光亮,颓唐地站在江懿身边,老了十岁般。

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但没几个怀着真心来吊唁,大都听说了这刚有名分的小王妃在十五皇子心中占了很重要的位置,为了和十五皇子攀攀关系,这才强行带着一张满是虚情假意悲痛的脸来装模作样一番。

陆绎风强打着精神与那些人客套完,末了靠在江懿身上轻声道:“本来我们是要明天成亲的。”

是个宜嫁娶的良辰吉日,和小姑娘吵了许久才定下来的,甚至需要用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

可惜人祸难料,斯人已逝,只留他一人在这人世间面对着鬼影憧憧。

江懿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听说你前些天什么也没吃,别伤了身子。”

陆绎风轻叹道:“我根本就没办法不想起她,我总是梦见她站在那个池塘里看着我,说水里太冷了,为什么不来救她,让她等了好久。”

江懿垂眸,敛去眉眼间的难过,知道现在和陆绎风说什么都没用。

心爱的人死去了,最痛苦的永远是那些还活着的人。

两人在王府的后院坐了许久,陆绎风才勉强地笑了下,似乎是不想让他担心:“说起来,那小姑娘还有些东西要给你。我前些天收拾她遗物时看见了,就琢磨着今天正好交到你手上,也算是了她一份心愿。”

江懿愣了下:“给我的?”

他与梅晏然分明没什么交集,她又怎会送自己什么东西?

陆绎风去而复返,将一枚荷包递给他:“这是她桌案上留下的东西,似乎是那日赴宴前刚绣好,上面写了张字条,应该是怕自己给忘了。”

他说完沉默半晌,声音中又多了几分哽咽:“方才见她最后一面时,我给她戴上的簪子不见了。那簪子也是她最喜欢的,若路上发现没了,她是不是又要闹了?可是……”

可是自己不在身边,她和谁闹呢?

江懿陪了他许久,直到友人将情绪整理好了才准备离开。

“你要回陇西了吗?”临到门前陆绎风问他。

江懿颔首:“嗯,今日下午便走了。”

陆绎风看了他半晌,忽地张开双臂狠狠地抱了他一下。

“江子明,你我自幼相识,我也就你这么一个朋友……”陆绎风将头埋在他肩上,声音发闷,“你一定要平安,我受不住你再出什么事了。”

江懿反手搂了他一下:“谨遵十五皇子命令,明年定平安归家。”

“到时候就你一个能陪我了。”

陆绎风松开抱着他的手,牵了牵唇角:“不醉不归。”

江懿与他道别后回家便开始收拾东西,顺便将那蹭吃蹭喝许久的密东王子去处安妥当,这才得了空自己在房中待一会儿。

他将外衣脱下时,想起了那枚梅晏然送自己的荷包,于是顺手把荷包拆了,发现里面塞着一张字条。

“裴小兄弟:就知道你是个胆小如鼠的,连心悦谁都不好意思直说,怕是这荷包与香囊就算绣了也送不出手。

本王妃大发慈悲,就成全了你这一片真心,代你将荷包送给江大人,聊表你一片真心。

本王妃如此善解人意,可千万要记得下次见面时代付本王妃买酥糖的钱,拉钩上吊,谁反悔谁是小狗。”

那字迹娟秀,撇捺的尾巴上挑,似乎能看见小王妃写字时的满心雀跃与得意。

江懿轻轻抚着那张字条,后知后觉明白了为何梅晏然会送自己一个荷包。

是裴向云和梅晏然约好的吗?

他送荷包给自己……做什么?

江懿蓦地想起少男少女之间的习俗,登时面上发烫,又羞又恼地攥着那枚荷包,心中暗骂这狼崽子大逆不道。

原来早就开始肖想着与自己的那些欢/爱之事了,却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温驯有礼。

他有心将那枚荷包留在江府,可一想到那是梅晏然生前要送自己的礼物,到底还是舍不得,长叹一声放回了怀中。

李佑川敲门进来:“少爷,这次真的不用我跟你回去吗?”

“不必了……”江懿回眸道,“陇西这些日子又要不太平,太危险了。”

“可……”

李佑川见他态度坚决,知道自己说不过他,末了摇摇头,似是无奈:“那少爷你注意安全。”

两人出了门,江懿下意识地向身后看去,察觉出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那道若即若离的目光今日并未出现。

他怔忪了片刻,继而收回了思绪,扶着轿厢上了车。

不在就不在。

道不同不相为谋。

如今裴向云走了,不正合他意吗?

车夫吆喝一声,马车向前而去,慢慢加快了速度。江懿把车帘放下,刚准备阖眼小憩一会儿,忽地听见李佑川似乎在后面大喊:“小裴兄弟!你快回来,这样太危险了!”

江懿微微蹙眉,带着几分火气地睁开眼将车帘复又撩开,蓦地瞪大了眼睛。

自己那逆徒竟扒着轿厢在后头跑着,脚步踉踉跄跄的,好几次险些被绞到车轮下去!

作者有话说:

我一拳打死调休(痛苦面具)

第110章

狼崽子似乎察觉到了江懿的目光,微微抬眸,一双黑眸亮得很,在那张沾了尘土的脸上格外显眼。

李佑川长大后便再没习过武,跟着马车跑了两步后便体力不支,追不上他们,气喘吁吁地站在路边,上气不接下气:“少爷!”

车夫也听见了喊声,回头看了一眼后险些魂都吓飞了:“这,这……”

江懿咬牙,狠心地将那车帘放下:“不用停……”

“这要出人命啊!”

车夫左右为难,一边是主人家的命令,另一边又实在担心扒着车厢的那人被马车活活轧死。

“他愿意跟着就跟着,我……”

江懿还未说完,神识中便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江大人……”

来得还真是快。

若不是有地府担着,裴向云早就不知道被他弄死多少次了,何至于活到现在来气他。

江懿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停车……”

车夫如获大赦,将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连忙下去扶裴向云:“没事吧?”

裴向云摇了摇头,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那轿厢的车帘,似乎期待着里面的人让自己见一面。

可江懿却并没有见他的想法,淡淡道:“这回你可放心了?继续赶路吧。”

那车夫刚要转身离开,却听身后那人轻声道:“江大人……”

裴向云三两下将方才腿上沾的灰拂去,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伸手去撩轿厢的车帘。

江懿有些愠怒道:“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让我跟你一起去吧……”裴向云低声道,“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他的手紧紧攥着那帘子,大有江懿说一句「不」就不松手的架势。

“我不是让你滚么?”江懿挑眉,“你就这么愿意挨打?”

“不是的。”

裴向云舔了舔唇:“我担心你。”

车夫在下面站着觉得眼前场面尴尬得很,上车也不是,不上车也不是,灵机一动道:“少爷,小人先去那边买两块干粮,一会儿便回。”

江懿微微瞪大眼睛:“你……”

可那车夫腿脚麻利,还未等他将话说完就跑远了。

裴向云就势扒在轿厢的窗上,一双黑眸中满是恳求:“你还记得上次我们从陇西回来时在哪县城中遇见的事吗?万一再出现一个「城登县」,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江懿垂眸看着他那张满是灰尘的脸,沉默不语。

裴向云到底还是没什么底气和他对视,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又小了几分:“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很好用,对你来说是一把合格的刀,不是吗?”

他说的倒是没错。

狼崽子虽然心中想法大逆不道,但身手不凡,若是能一直这样听自己的话,让他陪在身边倒是相当有安全感。

可现在他知道裴向云并非全然一张白纸后,不得不开始思索他的「听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心。

裴向云似乎看出了他眼中的怀疑,心里蓦地痛了下,轻声道:“我绝对不会害你的,你信我。”

“我可不能轻信你。”

江懿轻笑一声,勾着他的下巴往上抬了抬:“上辈子我也是这样信任你的,你给了我什么?”

裴向云眉心微蹙:“上辈子确实是我错了,但我现在……我现在和上辈子不一样了。”

前世他看着那人的身体在自己怀中冰冷,而后十年四处求索,渴望遇见什么能让人死而复生的秘术或能人异士,一直到死还抱着找到眼前人转世的希望。

如今有机会重来一次,他如何能不珍惜?

“上辈子我等了你十年……”裴向云的声音有些沙哑,双眸微红,“我……找遍了整个中原,想着或许能见到你的转世,可我什么都没找到。你也从未来梦中看过我,是真的那么恨那么不想见我吗?”

江懿捏着他下巴的指尖微顿,面上仍波澜不惊,可心头仍不可避免地悸动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听裴向云说起「上辈子」。

“后来我身体越来越差,但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裴向云的声音中有几分哽咽:“这世间没有你,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早些死了投胎,要是下辈子你……你不认得我了怎么办?”

他目光近乎惶恐地看着自己执念了两辈子的人:“我真的很想你,发现能重来一次时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找了你十年,现在怎么会舍得伤害你?我……”

江懿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话:“武力行不通,现在开始和我打感情牌了?”

狼崽子双目微睁,继而其中的微光慢慢熄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喻的绝望。

“你要知道,你等的十年,你遭的罪受的苦全是你自作自受……”江懿唇角轻翘,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向自己摇尾乞怜的人,“本来可以过好日子的,但你非要亲手将一切毁了,如今在我面前和怨妇一样啰啰嗦嗦,你不觉得自己丢人吗?”

“更何况你上辈子如何凄惨与我说有什么用?是我要你这么惨的吗?你过得好与不好,和我这个死人有什么关系?”

他松开钳着裴向云下巴的手,似乎不打算再和他多说了。

裴向云面色骤然变得灰败,徒劳地要去抓住那人的手,却抓了个空。

“江懿,求求你。”

裴向云说着便要给他跪下:“你别丢下我,哪怕是留在你身边让我帮你挡刀枪,让我替你去死呢?”

“我求求你了。”

若是上辈子的裴向云,断然不会让自己这样卑微地去祈求旁人,哪怕是江懿也不行,多半已经动用拳脚与武力让对方服软了。

可这重活的一次来之不易,他怎可能轻易放弃?

哪怕折了傲骨,被敲碎了脊梁,他也求那人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毕竟确实是自己错了。

江懿支着侧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倒是真的不明白你在执着什么,宁可给我当狗也不愿要我给你的自由,裴向云,你是疯了吧?”

裴向云低声喃喃道:“我早就疯了。”

或许在上辈子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疯了。

“我不知道我再说些什么能让你相信我……”裴向云撑在地上的手微微颤抖,“但是我保证,我会死在你前面。只要我还活着,就绝对不会让你受到半分伤害。”

他说完后等了许久也未听见那人再说什么,一颗心慢慢坠回了谷底。

这回是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吗?

不远处那买干粮的车夫已经在往回走了,他咬着牙,还想再说什么,却听那人轻叹一声,似有几分无奈:“滚上来……”

裴向云蓦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诧异与惊喜:“你……”

江懿却早已从那轿厢的窗口离开,似乎懒得再看他一眼:“你若是再废话便一直跪在下头吧。”

裴向云蓦地从地上站起身,连滚带爬地进了轿厢,却想起自己方才追车时摔了好几次,眼下定然一身一脸的灰土。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江懿,轻声道:“师……江大人,我身上好像有些脏,要不我……”

江懿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想找个地方洗一洗?”

裴向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他记得老师很爱干净,自己这番模样站在他身边,会让老师觉得丢人吧?

“一条狗有什么干不干净可言……”江懿收回目光,声音慵懒,“听主人的话,好用便行了,干净与否重要吗?”

裴向云抿着唇低头:“江大人说的是。”

他小心地找了个角落坐下,特意离江懿远了一些,生怕老师看着不顺眼又将自己赶下车。

江懿恹恹地翻着手里的文书,忍着那道再次出现的若即若离的目光,半晌后轻声道:“裴向云……”

裴向云正悄悄看他,忽然被人点了名,身子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既然你方才也说了会死在我前面,那我提醒你一句……”江懿慢条斯理道,“如果你真的遇见危险,我不会救你。”

“我知道……”

裴向云听见他说这个,反而松了口气,面上的紧张和惊慌也消失了些许,隐隐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你不用救我,保护好自己就行。”

这有什么好笑的。

蠢货……

江懿挑眉:“你笑什么?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若你后悔了,现在下去还来得及。说了不会管你就是真不管,别以为我在吓唬你。”

裴向云懂的。

这人惯常心狠,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说不管自己也绝对是说到做到,断然不存在什么「欲擒故纵」或「放狠话」的心思。

可他不在乎。

他性子偏执得很,不能待在江懿身边对他来说简直可以算生不如死。

更何况本就是他错在先,如果有机会能替心悦之人赴死,倒也不能不算一种很好的结局。

“我会保护你的,你相信我……”裴向云垂下头,掩饰住自己眉眼间炽热的情愫,“只要我还活着,不会让你有事的。”

作者有话说:

就要到我最想写的那部分了(兴奋地搓手手)

第111章

马车一路将两人送到了渝州边境,再往前走一点便要进入陇西地界了。

来时他们从陇州过,回来时选了路过渝州的官道,想来要比走陇州那条路安全一些。

江懿有心让裴向云跟到渝州就走,但思索半晌后意识到这狼崽子跟了自己许久,陇西军营中一些布局怕是也见过了。

若现在将他放走,他怀恨在心直接倒戈,便又会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无异于一个烫手山芋。

江懿越想心中越气,一路上没给过裴向云好脸色看。那逆徒似乎也知道他心情不好,一路上安静得很,不说半句讨人嫌的话。

车夫在渝州边一小城外与二人分别,两人第一晚下榻城中,第二日便可以策马从小城出发,不过半天多便能回了陇西。

渝州地处岭南,气候潮湿,所以当地人吃食都偏好辛辣的重口味。江懿自小便不能吃辣,一天下来也没怎么吃东西。

他恹恹地斜倚在客栈的桌案前,提笔给陇西写了第三封书函。

在燕都时也并非未与陇西通过信,大部分都是关雁归回的。

自己在洪文帝面前失势的消息大概已然传到了陇西,关雁归字句间皆是对他的关心,正经事却没说过几次。

江懿不想听他说这些,迫切地想与张老将军联系上,可又不能直接在信中这样写,万一关雁归真的有问题,那无异于打草惊蛇。

他正琢磨着如何将信送到张老将军手上,房门却被人从外面轻轻敲响了。

“进来……”

裴向云拿着两枚瓷罐走进屋中,将瓷罐轻轻放在了江懿桌案上。

江懿瞥了那瓷罐一眼:“这是什么?”

“我看你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想着你身体或许受不住。”

裴向云轻咳一声:“是不是这儿的东西你吃不惯?我方才央膳房的师傅炖了锅没放辣子的鸡汤。”

“我不喝……”

江懿把那瓷罐往旁边推了推:“你拿走吧。”

“可你不能不吃东西。”

裴向云前些日子与他讲话时都小心翼翼的,可眼下态度却又强硬了起来:“本来你前些日子病刚好,如果不吃东西的话又容易生病。”

江懿慢慢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搁在一边的笔架上:“我是因为谁病成那样?”

明明是你非要听那狗皇帝的话,在雪里跪了快两个时辰。

裴向云只敢在心里想想,嘴上却十分诚实:“因为我……”

江懿轻笑了一声,对他勾了勾手指。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靠近,听他轻声道:“帮我办个事。”

他眸子倏地亮了,几乎迫不及待道:“什么?”

“去客栈下供人喝茶的地方听听他们都在说什么……”他凑得实在太近,江懿向后仰了仰身子,和他拉开了距离,“然后回来告诉我。”

裴向云眨了眨眼睛:“啊?”

“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么?”

江懿眯起眼,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

“我听懂了的。”

裴向云挨了骂,又觉得有些委屈:“只是……”

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听懂了就去吧。”

江懿懒得和他多说一句话,将那瓷罐上面的盖子掀起来,鸡汤香醇的味道在房中氤氲开:“办得若是不利索,小心要了你的狗命。”

裴向云指尖在桌案上摩挲了片刻,带着些许期翼地看着他尝了鸡汤:“好喝吗?”

江懿撩起眼皮,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裴向云连忙直起身:“那我去了,你记得把汤喝完。”

他走到门口,末了又悄悄回头看了那人一眼,这才狠下心离开。

江懿此举并非单纯地想将裴向云赶走。

这一路上他明里暗里打听了不少次,却并没有打听到任何陇西那边传来的消息。

按照常理而言,每年三月开春时陇西不可能这样平静无事。

乌斯土地贫瘠,能种植作物的地方连大燕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而这些年光靠邻国援济又实在远水解不了近渴,所以将主意打在了大燕边境的几座城池上。

大抵前几年的这个时候,渝州城外村落的住民应当已经接到了陇西开战的消息,及时撤回了城中,以免被乌斯人劫掠。可他们这一路过来却并未听说相关的传言,属实平静得有些离奇。

是陇西没来消息吗?

江懿又想起先前自己未收到的那封来自喀尔科的信函,心中不由得愈发担忧起陇西的形势来。

若是没有战事那便再好不过,但想想这都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揣着这份不安在屋中独自思索良久,竟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浅眠,待傍晚裴向云回来时才骤然惊醒。

狼崽子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他将食盒放在桌案上,十分殷勤地从旁边拽来一把椅子在江懿对面坐下:“吃点东西吗?”

江懿按着太阳穴,觉得自己近日来嗜睡得有些过分。

他先前也不曾被春困所困扰,如今四肢乏力心情烦躁,眯着眼看着眼前忙碌打开食盒的狼崽子,又默默将火气压了回去。

食盒中的食物不见一丝红油,看着着实能用「寡淡无味」四个字形容。

在渝州这地界,想找着不放辣子的膳馆还是挺难的。

“从哪买的?”江懿问他。

裴向云的动作顿了下,轻声道:“找客栈膳房的师傅做的。”

他顿了顿,加重了声音:“我给钱了的。”

“你哪来的钱?”

江懿原本只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却发现狼崽子骤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晌,继而垂头丧气道:“你过年时给的。”

行……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江懿了然地点点头,知道他一没偷二没抢便放下心来。

裴向云在他面前坐下:“你不生气吗?”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他一天没怎么吃东西,眼下确实饿得胃有些疼:“那钱你拿着不用和废铁有什么区别?”

裴向云「嗯」了一声,心中轻叹。

那人怕是没懂自己的意思。

如果是自己送给别人的东西被毫不珍惜地用了,自己怕是会暗地里难受许久。

江懿心中有事,胃口欠佳,没怎么动筷子便停了。

“是不合你口味吗?”裴向云微微蹙眉,低声自言自语,“不应该啊……”

“不是……”

江懿手中把玩着自己那枚玉牌,换了个话题:“今天安排你做的事做得如何了?”

裴向云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向他汇报道:“昨日知县老爷判了个冤假错案,有人去县令府门口闹,都被打回来了。城中米价上涨,许多人家存粮捉襟见肘。只谈风月先生又写了新的话本子,叫《折梅赋》,讲了……”

江懿索性阖了眼,眉头紧蹙,忍耐着听裴向云又和报菜名一样把自己听见的东西都说了出来。

这蠢货还是学不会什么叫「抓重点」。

他几次动了动唇,有意要打断对方,可细思起来裴向云恐怕也并不知晓重点为何物,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裴向云觑着他越来越冷的脸色,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茫然地加快了语速:“他们说最近城边的铜中村好像闹鬼了,每天晚上坟地都会有声响,甚至还出现过城中百姓被咬伤的情况。

那些受伤的人刚被咬便口吐白沫,双眼翻白,四肢痉挛。甚至不少过路商旅都失踪了,大家都在传那是坟场的僵尸复活,所以才……”

江懿蓦地打断他:“僵尸复活?”

裴向云似乎觉得这事听着也不像真的,连忙找补道:“其实我觉得这神鬼传闻都是假的,大多不可信。”

“可我们明日便要经过铜中村……”江懿微微眯起眼,“若那僵尸是真的怎么办?”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真的有僵尸吗?”

江懿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讥讽他:“好问题……”

裴向云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那人咬牙切齿道:“你倒是想一想他们所说那人死时的模样可否熟悉?”

“熟悉?”

裴向云琢磨了半晌,恍然:“师父是说就像当年死在陇西军营中的那匹狼吗?难道又是蛊虫?”

江懿目光带着钩子似的剜了他一眼:“喊我什么?”

裴向云愣了下,不情不愿地轻声改口:“江大人……”

“铜中村每年都会在春耕前后接到陇西的消息撤回城中,此举是为了让无辜百姓免于被乌斯人烧杀劫掠。”

江懿轻抚着手中狼毫的笔杆:“你可曾听人们提起过这件事?”

裴向云摇了摇头。

“这便是问题所在……”江懿的目光投向不远处忽明忽暗的灯盏,“眼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陇西那边出了问题,信函没送过来。要么是那村子里已经没有活人了,所以才半点消息也未传到城中。”

他轻叹一声:“等再过几日,估计州府那边也会察觉出异样,可到那时说不准就晚了。”

裴向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我们……”

“你以为我会现在带你去铜中村?想多了,是要快些回陇西,我总担心陇西出事……”江懿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这就怕了?”

裴向云原本听见那僵尸传闻时是害怕的,但方才江懿说很可能是蛊虫作祟后他又没那么怕了。

他摇摇头,将桌上的瓷碗瓷碟收进食盒:“夜色深了,我不打扰江大人休息。你好好睡一觉吧,脸色有些差。”

江懿看着他手脚麻利地将一桌东西收拾好,在他转身时忽地喊住他:“等一下……”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回过头,便听那人轻声道:“不必再特意给我做饭了,你和我口味不是不一样吗?”

裴向云私下的小动作被人揭穿,顿时面上发烫:“你尝出来了?”

“两辈子。”

江懿嗤笑一声,眸中满是唏嘘:“有些东西也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作者有话说:

狗子:师父忘不了师父一定爱我QVQ;

他老师:意思是我很记仇;

狗子:QAQ

第112章

第二日两人很早动身,却仍未来得及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陇西。

渝州城外皆是平坦大路,左右两边生着乱石杂草,在一片暮色中被风吹过,如同暗处觊觎行人的魑魅魍魉,掩去了数不清不怀好意的目光。

他们策马在丛生的蒿草中前行了半晌,远远望见了暮色四合中的几点烛灯昏黄的光,幽幽悬在半空中,宛若话本子中所写的地府冥火。

“看来还是躲不过……”江懿轻叹一声,“今晚怕是要在这儿住一宿了。”

裴向云有些踟蹰道:“不能继续赶路吗?若提提速的话,应当能在三更前赶到陇西吧?”

江懿勒住缰绳,闻言瞥了他一眼:“上辈子你又不是没在陇西待过,不知道晚上赶路很危险吗?无论是突如其来的暴雨沙尘还是野兽,都能要了你的命。”

他说完后双眸意味深长地微眯:“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怕……”

“我没怕!”

裴向云骤然提高了声音,像是急着和谁证明什么似的,立刻提了速跑到江懿身前。

江懿慢条斯理,无不嘲讽道:“怕了就直说,又不丢人,眼下你打道回府还来得及,也不知先前是谁说要保护我。”

裴向云耳根发热,闭口不言。

其实他并非害怕,而是心中隐隐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就好像冥冥之中自己跟眼前那影影绰绰于昏沉之中的村落有某种感应,吵嚷着要他千万不要随便靠近。

这又是为什么?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都从未来过,甚至从未听过「铜中村」的名字,又为何会如此排斥这个村子?

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两人已经到了铜中村的入口。

这个村子或许因为一直被乌斯人侵扰,房屋看上去都歪七扭八的。靠着院子的角落里能看见装好的包袱,应当准备随时逃走的。

而眼下除了每户人家窗纸后亮着的朦胧灯光以外,整个村子中没有任何生机。

江懿翻身下马,慢慢向村落中走去,忽地听身后人似乎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他回头看向裴向云,“从刚开始你就不对劲。”

裴向云揉着额角,缓缓摇了摇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踏入铜中村的地界后,那折磨他两辈子的疼痛再次找上门来,无端激起一腔难以遏制的烦躁,让他无法控制地想要将所有看不顺眼的物事撕碎。

就在他陷入这种暴戾情绪的怪圈时,江懿的声音骤然出现在他耳边,将他骤然从那浮沉的血海中拽了出来。

裴向云轻轻呼出一口气,面色煞白:“我……”

他试探着吐出一个字,思索半晌后到底还是没说完。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让老师心烦,他还是不要再添乱了。

旁边一扇看上去十分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道苍老的声音伴随着「哗哗」的铁链声响起:“你们是何人?”

江懿温声对那老妪道:“婆婆,我们是路过的商旅,眼看着夜色渐深却找不到地方歇息,可否在此处借住一晚?”

那老妪一双浑浊的眸子将他上下打量了片刻,忽地阴恻恻地笑了:“当真是路过的商旅?”

江懿轻轻点了点头,借着她背后那盏灯和这门缝将屋中的陈设扫了一圈,继而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那老妪皱着一张脸,颤着手将挂在门上的铁链解开了。

屋中陈旧而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让江懿下意识地以袖袍掩住了口鼻。裴向云将两匹马在院子中拴好,罕见沉默着回到了江懿身边。

屋中仅一张桌子,一个灶台,三把椅子。桌上满是油渍与污垢,看上去好像许久未曾清理过了。

老妪从灶台上一口破烂的铁锅中盛了碗稀汤寡水的粥,颤颤巍巍地要端到桌子上,可还没走几步路便踉跄着要摔倒。江懿连忙搀住她的手腕,这才不至于让她的头磕在了桌上。

那老妪面上却浮起一丝僵硬的笑,动作迟缓地将瓷碗端端正正地摆好。

江懿刚要松开她的手腕,却忽地察觉到掌下所碰触的皮肤好像有些许异常。

就像是被什么划出一道伤口一样。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笑着谢过老妪的稀粥。那老妪一双眼球滞涩地转了转,用沙哑的声音道:“村长说要好生招待城里来的贵客。”

她说完动作又僵直地停顿了片刻,而后转过身向屋后走去。

江懿用木勺随意搅拌了下那碗稀汤寡水的粥,却在一片煮烂的米中发现了几枚黑点,与米粒差不多大小,夹杂在一片白中格外显眼。

裴向云坐在他身边,轻声道:“这是什么?”

江懿摇了摇头,将木勺放了回去:“大概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能吃。”

裴向云垂眸看向木桌上的裂纹,犹豫道:“我们要不还是走吧,这地方实在是……”

他咽了口唾沫,不知该如何向江懿描述自己眼下的感觉。

微凉的指腹忽地抚上他的脸颊,他受了惊似的猛地抬眼,却见那人眼中似有探究之意:“方才你就看着不对劲,脸色也有些发青,怎么了?”

江懿鲜少看见裴向云如此六神无主的样子。

往日这狼崽子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德行,现在却风声鹤唳,坐立难安,好像真的被什么东西吓着了。

裴向云的身子有些僵硬地停在原处,似乎是舍不得两人来之不易的亲密,可下一刻那人便将手收了回去。

“这地方确实不一般……”江懿淡淡道,“但不得不来,我也没有办法,你后悔了吗?”

原本裴向云说会为自己赴汤蹈火时,江懿还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而此刻才不得不正视起眼前的处境来。

这铜中村处处都透着古怪。既然会将外人迎进来,那幕后之人定然有极大的把握将他们留下。

只是他挑错了人。

江懿面上掠过一丝冰冷。

两国交战不可避免,但他却十分厌恶将战火烧在平民百姓身上。

这间简陋的房屋总共就两个房间,方才老妪进了一间,另一间大抵就是留给他们的。

房中没有床,仅用稻草在地上打了个地铺,隐约还能在稻草的缝隙中看见下面棕灰色的地面。

江懿靠坐在那稻草搭成的地铺边,对裴向云扬了扬下巴:“你睡吧……”

裴向云却和他推脱起来:“不,我……”

“少废话……”

江懿面上难掩疲惫的神色,懒得与他争论这些没用的东西:“让你睡你就睡。”

裴向云听出他眼下情绪似乎不是很好,便闭了嘴老老实实地和衣在那片枯草上躺下。

他平时不算容易睡着,可今日却怪得很,分明身处如此奇怪的地方,却几乎是刚闭上眼便陷入了昏沉的梦境中。

今夜困扰他的不再是曾经的尸山血海,而是一处古朴的宫殿。

宫殿的穹顶很高,却似有一股深远的威压,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头顶,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裴向云有些无助地向那穹顶伸出手,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五指短小,全然没有印象中那般宽厚有力。

这是……什么?

他有些疑惑地向身侧转过头去,却发现自己周围躺着无数面容稚嫩的孩子。

这些孩子虽然年岁不大,但五官隐隐能看得出与平日所见的汉人不同。眉骨与鼻骨高挑,肤色白皙,甚至有人的发丝也是浅色的。

裴向云有些费力地撑起身,可四肢疲惫无力,还未坐直便又倒了下去。

他不信邪地又要起身,可耳畔响起了一道年轻的男声:“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回禀殿下……”另一道女声从旁响起,“一切已准备妥当,一会儿您便能验收成果了。”

“甚好……”

那年轻男声不知又囫囵说了什么,却像被闷在罩子中一样听不分明。

裴向云扒着那花纹繁琐的地砖,将身子缓缓向前挪动着,想听清那男人说了什么,可经过一个躺着的孩子时却悚然而惊——

那孩子唇边满是白沫,两行血迹从眼下与鼻下流出,在苍白的脸上已经干涸成两道暗褐色的痕迹。

他原本以为这些孩子是睡着了的。

裴向云有些惊慌,一时间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就在他犹豫的时候,不远处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人缓缓推开。

他连忙就地趴下,假装仍处于昏迷之中,却眯着眼看那两道身影走近,将自己身边那些死去的孩子检查了一番,而后停在了他面前。

“就这个活了吗?”那年轻男人的问题语焉不详。

“是的,殿下……”女人答道,“说来也巧,他的身份不一般。”

裴向云的意识逐渐昏沉,听不清他们之后说了什么。他努力地想睁开眼,却如同被拉入泥沼中一般渐渐沉沦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再也醒不过来。

那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忽地伸手攥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他呼吸不顺,拼了命地要挣开他的桎梏,却仍是徒劳。

“裴向云。”

“裴向云!”

他骤然从梦中惊醒,后背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身侧的人似乎闷哼了一声,裴向云连忙抬眸看去,这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地紧紧攥着江懿的手腕,那狠劲像是要将人的腕骨生生捏折。

“你又发什么疯?”江懿低声骂道,“松手……”

裴向云慌忙松了手:“对不起,我……”

他的唇却蓦地覆上对方微凉的指腹,耳朵根又毫无预兆地翻腾起一股热浪。

“别出声……”

江懿以食指抵在他唇上,声音很轻:“你听没听见,好像有人在哭。”

作者有话说:

完结可能还要一段时间,但确实快到我最想写的那段了,争取五一写到

第113章

裴向云依言凝神细听,倒是真的听见了轻轻的呜咽声。

说不清那呜咽声是有人在哭,还是风声所致,飘忽不定地传进屋中,让人有些毛骨悚然。而那呜咽声息了之后,又是一道不甚清晰的哨音。

江懿还未说话,房间外便响起了「咔哒」一声。一道人影在屋外幽黄的灯光下晃了晃,继而慢慢向远处而去。

他起身将窗户纸戳开了一个洞,借着那将灭未灭的烛火往外看去,只看见了一个佝偻蹒跚的背影。

是让他们下榻屋中的老妪。

这么晚了,她一人出去做什么?

江懿正要转身,背上却隐约多了几分炽热与重量。

裴向云不知何时也起身凑了过来,跟着他一同向窗外望去。

“她要去哪?”

狼崽子似乎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眼下的动作有什么问题,一本正经地与他贴在一起,甚至连声音都如往常一般。

可江懿却仍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上似乎在颤抖。

在害怕么?

江懿将他推开:“别压着我,重死了。”

裴向云向后退了几步,脸色依旧苍白。

江懿想起刚刚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在梦中魇住了,额上覆满了细汗,手紧紧箍着自己的手腕不放,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他眯起眼,轻声道:“你刚刚梦见了什么?”

“没什么……”裴向云轻轻呼出浊气,“我们要跟着她看看吗?”

江懿疑惑的目光在裴向云身上游弋片刻,而后垂眸道:“你留在这儿,我跟着去就行了。”

裴向云不出所料地急了:“不行……”

“可是我看你根本不信任我……”江懿轻笑一声,“你不信我,我如何相信你?与其带着一个或许随时会捅我一刀的人一起,不如我自己去了。”

“我……”

江懿兀自将外衣披上:“不说我走了。”

裴向云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袖,指尖微微颤抖:“我好像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江懿挑眉,“什么小时候?”

裴向云唇齿发干,轻轻摇了摇头:“我记得不是很清楚,都忘了。”

江懿盯着他眸子看了半晌,发现他好像确实在怕着什么,眸中满是惊惧和迷茫。

“行了,走吧……”他拍了下狼崽子的手背,“跟好我……”

——

铜中村原本就没多少人气,如今所有房屋的门都打开着,屋里的灯或亮或灭,倒像是主人家忽然有事外出,过一会儿便会回来。

江懿带着裴向云贴着墙根慢慢沿着那老妪离开的方向走去,还未走多远,便听见前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伸手将裴向云拦下,借着院墙的遮蔽看去,发现前面似乎影影绰绰着无数人影。那些人影面上蒙着黑布,有条不紊地排了一条长队,慢慢向前移动着。

江懿凝神思索片刻,忽地起身贴着墙掠至那队伍的末尾。

裴向云喊他的声音哽在喉中,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老师侧掌敲在最后那人脖颈上,而后十分迅速地将他身上破麻袋一样的衣服扒了下来套在自己身上。

队伍中的人并不知道他们其中的一个已然被调了包,依旧麻木不仁地向前挪动着脚步,排队往最前方那口方形井中跳。

裴向云看着那人的背影越来越向前,一咬牙也跟着从院墙的掩护下冲了出来,如法炮制地挑了个人扒下外衣和蒙面的黑布,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插/在了江懿身前。

他侧眸,一双眼睛在蒙面的布下若隐若现,却含着平时不敢露出的温柔。

江懿轻咳一声,伸手要将他的头拨转回去,却被人蓦地牵住了手。

他瞪大眼睛,若没有黑布遮掩,面上的表情定然是惊诧的。

饶是清楚裴向云如何混账,也断然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狼崽子居然还有如此狎昵的心思。

江懿要将手抽开,可那逆徒却紧紧与他五指交错,似乎生怕一松手他就消失了一样。

好在这些村民似乎已经失去了独自思考的能力,没听见身后这异样的响动,偶人般随着队伍一直向前,直到跳进那口井中。

裴向云的手心慢慢渗出汗来,眼看着面前的人越来越少,他一颗心在胸腔中便跳动得越来越快。

他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害怕的一天。

上辈子裴向云是个鬼见愁,天底下就没有他害怕的事,憋着一股子血气就往前冲,整个人就一标准的「亡命之徒」。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些人不如裴向云不怕死,自然气势上就逊色了不少。

唯独怕过一次,便是老师死在自己怀中的时候。

而眼下他居然久违地有些恐惧,恨不能就这样扣着那人的手转身逃走。

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这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却完全与江懿的想法背道而驰。

裴向云不怕死,但他怕护不好江懿,看着他再一次殒命于自己面前。

他正于脑海中天人交战,眼前最后一个人已经纵身跃进了那口井中。

裴向云牵着江懿的手骤然攥紧,心跳得越来越快。

“怕了?”江懿和他靠得很近,“你可以走,我让你走。”

裴向云舔了舔唇,慢慢松开了手,闭上眼向前一跳——

想象中的坠落并未来临。

井并不深,大抵有一个成年男子的高低。他落在一处柔软的草垛上,眼前骤然多了几分亮光,映入眼帘的景物让他先愣了一下。

这小村落的地下居然还有这样一处令人震撼的洞窟。

与外面的死气沉沉不同,这洞窟中挤满了人。那些失去意识的几十个村民似乎不清楚自己应该站在哪里,无头苍蝇似的在原地乱转。

裴向云原本是想去找江懿的,可刚转过身,额角又骤然刺痛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揉,却忽地想起自己现在应当与那些村民一般木讷听话,绝对不该有自己的动作,于是生生忍着那针扎般的疼痛,只觉得整个天灵盖都要裂开了。

裴向云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堪堪掐入了掌心中,才让他的灵台保有了几分清明。

心烦……

燥热……

种种暴虐的情绪在胸口汹涌,让他看见眼前这些呆滞的村民都厌烦,恨不能从前方燃着的篝火中借点火星,将这些人统统烧死。

他再也受不住这般折磨,刚要伸手将那不合身的外衣撕扯下来,攥成拳的手却落入了另一人的掌心之中。

裴向云猛地清醒了过来,还未回头,便听那人轻声道:“嘘,别说话,看前面。”

他依着江懿所言向前看去,发现在那篝火边似乎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人,随身包袱散落一地,看样子像是那些前天刚失踪的商旅。

这处洞窟到底是谁建造而成的?又有什么目的?

裴向云心中的弦骤然绷紧,不动声色地把江懿护在身后,警惕地看向周围的村民,生怕他们识破二人的伪装,暴起袭击他们。

一声尖锐的哨向划破洞窟中诡异的宁静,裴向云耳膜刺痛,微微抬眸,循着声音看向台阶,发现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那人全身都包裹在一袭纱衣之中,身形瘦削,可声音却带着几分沙哑的意味,让人辨不出年岁。

“按照规矩站好,一个个来……”纱衣人低声道,“都别挤作一团,蠢死了。”

这话在别人听来或许如唱诵经文般拗口难懂,可落在江懿二人耳中,却都能听懂。

这是乌斯语。

江懿隐在蒙面下的目光骤然一凛。

乌斯人何时渗透进了铜中村?

那些被控制着的村民依旧目光呆滞,四肢僵硬,却十分听话地按照纱衣人的要求在池边排队站好,纷纷挽起了自己的左手衣袖,将手臂露在空气之中。

裴向云刚想挡在江懿身前,却被人拽了下衣袍,一个不留神便去了他身后。

他抿着唇,心中那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在颅中叫嚣着要他快走。

可眼下这处境,他们又要走到哪里去呢?

排在最前面的那村民面无表情地在池边拾起一把刀,毫不迟疑地将那锋利的刀刃对准自己的手腕刺了下去,鲜血一股股地向池中流去,他的目光却仍然没有半分神采,如同割的不是他的手腕一样。

说来也怪,那村民一刀下去用的力气格外大,可血却并未如江懿所想的那般难以止住,伤口反而很快便结了痂,宛如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难道……

江懿的心一沉,暗道不好。

这伤口迅速愈合怕是因为他们体内被乌斯人种下的蛊,而自己与裴向云身上并没有蛊虫,怕是不太好蒙混过关。

心念电转间,前面的人一个个重复着将手腕割开的过程,把自己的血悉数滴进了池子中,很快便轮到了他。

他拿起刀的手很稳,学着先前那些被控制的村民一般毫不客气地将刀刃扎在手腕上,登时鲜血横流,看上去十分骇人。

确实很疼……

江懿蒙面下眉头紧锁,咬着牙将衣袖快速放下,刚要转身离开,却听那纱衣人忽地开口了:“等一下……”

他姿态优雅地从台阶上一步步走下来,声音中多了几分疑惑:“你是怎么回事?为何……”

话还未说完,江懿身后忽地窜出去一道黑影。

裴向云在那纱衣人说话时便察觉到不对,身子如紧绷的弓一般弹射出去,伸手便抓向那纱衣人的脸。

纱衣人没料到会突遭此番攻击,下意识地抬手格挡,这才堪堪免于被裴向云掐死的命运。

慌乱之间,他的手指似乎勾住了裴向云遮着脸的蒙面,连带着那块黑布一同飘然落地。

荧荧火光照亮了裴向云的脸,那纱衣人抬眸看向他,忽地笑了。

“原来是你啊……”他的声音很轻,像不怀好意的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好久不见。”

裴向云眉头紧蹙,身形一闪便又要去掐那阴阳怪气之人的脖子,耳畔却骤然炸响一道刺耳的笛声。

作者有话说:

我想放假呜呜呜

第114章

全想起来了。

笛音响起的那一霎,面容模糊的人像与景物交汇在一起,氤氲成光怪陆离的薄雾。而待薄雾散去,他又回到了那处曾在梦中出现过的大殿中。

他抬头向身侧望去,地上一如先前那般躺满了死去的孩童,而自己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这个想法让裴向云心头发寒。纵然四肢无力,可他依旧挣扎着起身,连滚带爬地向那扇大门奔去。

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亦或是自己如今活着,下一刻便会死去。

就在那双稚嫩的手将要碰到门把手时,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道年轻的男声。

“祭司,那件事办得如何了?”年轻男声问道,“还有我亲爱的父君……他身体是不是已经要不行了?”

“回殿下。”

一个沙哑的女声开口道:“一切已准备妥当,一会儿您便能验收成果了。待老君主驾崩,您便是乌斯的新王。”

“我等这一日太久了。”

那年轻男声波动起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兴奋:“那老家伙一心怀柔,可又有什么用?眼睁睁看着汉人骑在我们头上吗?这若是让祖宗们知晓,他的脸要放在何处?”

脚步声越来越近,裴向云心中骤然一紧,连忙就地趴下,装作与其他孩童无异的样子。

沉重的木门被人慢慢推开,那两人先将周围的孩童们检查了一番,最后一双质地精良的皮靴停在了他面前。

裴向云眯着眼,企图装作自己也如其他人一样昏过去了,却被轻而易举地识破了伪装。

那年轻男人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裴向云呼吸不畅,脸涨得通红,在他手中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可那人的手劲却大得很,慢慢缩紧。似乎想径直将他掐死。

他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猛地一低头,狠狠咬在了男人虎口上。

那男人吃痛,狠狠将他摔在地上。他如获新生般捂着喉咙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溢出,模糊了视线。

“殿下……”一边的女声像是有不快,“这是我们生祭八十一童子后唯一活下来的,你……”

那年轻男人慢条斯理道:“可我看见他那张脸便厌烦。”

“汉羊与我那不守妇道的母亲生出来的贱种,也配活着?”

女人沉默半晌后低声道:“可我们已经将公主与那汉羊处理掉了,他如今孤苦伶仃没有亲人相伴,便会在这入灵蛊的作用下慢慢扭曲性格,日渐暴躁易怒,成为独属于殿下的人形兵器。”

不知如何爱人,不懂为何宽容,再无一刻安宁。

他余生只会与暴戾和杀戮相伴,直至双手沾满鲜血,在无尽屠戮中死去。

那男子轻笑一声:“你那蛊可真的有这样灵?”

“请殿下放心。”

女声中多了几分自得的意味:“中了蛊的人,哪怕平日有自己的意识,最后也会忠于我手中的骨笛。无论意志多么坚强的人,只要身中有蛊,都会在骨笛的笛声中泯灭人性,成为我们的行尸走肉,不再听旁人的调遣。”

“行尸走肉么?”

那年轻男子扳起裴向云的下巴,细细打量着自己这同母异父的兄弟:“那可真是不错。”

……

公主是他的母亲。

所谓「汉羊」,则是乌斯人对汉人俘虏的蔑称。

原来自己上辈子看见的那封信函果真是用来挑拨离间的,而他竟冲动而不计后果地将这仇恨悉数倾泻给了江懿。

那分明是最爱自己的人。

裴向云双目猩红,颅骨像是被什么东西细密地啃噬着,痛得几乎要裂开。

那纱衣人冷笑:“入灵蛊的傀儡,竟还妄图与自己的主人作对?”

江懿方才手上的伤口仍隐隐作痛。他面色冷峻地看着裴向云,没来得及放回去的短刃悄然滑入掌中。

若裴向云不可控了,他不介意先将这疯子结果掉。

他见识过裴向云疯癫的样子,自然也知道这人若是落在了乌斯手中,对大燕将会是何种灾难。

裴向云抬起那双可怖的眸子,定定地看向纱衣人,动作已然变得僵硬呆板,与一边那些被蛊虫控制的人无异。

“本来没想这么早动用你这颗棋子,但看起来似乎心急的并非是我们。”

纱衣人的目光向江懿投来,似乎带着七八分忿恨:“那便先将那碍眼的汉人杀了!”

裴向云痛苦地阖上眼,双唇颤抖着轻声道:“我不……”

“轮得到你来反抗?”

纱衣人将骨笛横在唇边,洞窟中蓦地响起一道刺耳的笛声。

那些被操控的村民们似乎受不住这笛声,原本闹哄哄地挤作一团。

如今口中却发出哀嚎声,捂着双耳痛苦不堪地委顿于地上,四肢抽搐,口中溢出了白沫。

裴向云胸腔中发出一道哀鸣,腿上发力,蓦地掠至江懿身前,一双手便向他的脖颈伸来。

江懿的目光撞上那双赤红的眼,抬手将短匕刺向他的手掌,可刀刃却被那人直接攥住了。

裴向云似乎失去了痛觉,空手接了锋利的短匕眼睛也不眨一下,另一只手生生掐住了江懿的脖颈。

江懿呛咳一声:“裴向云,你……”

他伸手去掰狼崽子的手,却发现对方手劲大得很,如铁钳般紧紧箍在他的脖颈上,似乎不将他掐死便不罢休。

“裴向云……”他的声音嘶哑,“你要害死我第二次吗?”

江懿呼吸愈渐不畅,眼尾发红,泪水不受控制地蓄满了眼眶,顺着脸颊落在了裴向云手背上。

裴向云原本满是杀意的眸子顿了下,箍着他脖颈的手居然松了几分。

江懿原本已头晕目眩,可眼前一晃,自己那逆徒居然慢慢松开了桎梏。

纱衣人站在台阶上,看着裴向云似有迟疑,正欲用骨笛再尝试操控他,却凌空飞来一把短匕,直接将骨笛的后半段削掉了。

她猛地抬头,正巧撞上江懿的目光。

那入灵蛊本该万无一失,被自己用骨笛控制后全听她调遣,哪怕是心志坚定之人也不会幸免,可为何那汉人分明什么也没做,居然能让这傀儡停了手?

纱衣人失了操控裴向云的利器,顿时有些心慌,尖声道:“你是我造出来的,你的主人是我,为何去听汉人的话?”

不是的……

裴向云的灵台好像恢复了几分清明,像是在一片血色中猛地撕裂出来一片来之不易的洁白。

眼前是颠倒成碎片的回忆,一会儿是流血漂橹伏尸百万,一会儿又是陇西难得的艳阳天——

他坐在桌前临字,抬眸看见那人似乎困倦了,靠着椅背陷入了睡梦之中,好看的眉眼舒展。

那或许是自己记忆中难得的温馨,而这片尚无暇的温馨正被一片血色步步侵占,即将被吞噬殆尽。

他不想这样。

不愿变成只会杀人的屠夫,不愿不懂如何爱人,不愿……

不愿再看见江懿死在自己面前,他却无能为力。

裴向云蓦然痛苦地嘶吼一声,忍着颅骨与胸腔中排山倒海般的痛楚,猛地向那纱衣人奔去。

“我不要……”

他的唇被咬出了血,额上青筋暴跳,嘴中喃喃念叨着只有自己能听清的话,化掌为爪,倏地抓向纱衣人的心口。

纱衣人猝不及防,挥袖挡在自己身前,空气中便暴出一捧灿金色的薄雾。

江懿刚给那几个被捆住手脚的商旅解绑,抬眼便看见那捧金灿的雾劈头盖脸将裴向云罩了进去。他凝眸细看,只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那并非一捧烟雾,居然是无数小虫汇在了一起。

可裴向云却宛如什么也没感觉到一样,顶着那金色小虫义无反顾地扑向纱衣人。

一个商旅颤着声音道:“他,他是何人?是恶鬼吗?”

江懿没说话,手心却发凉。

若是裴向云不敌,那他们这些人的性命怕是都要不保。

纱衣人再也没了刚开始的自满,慌乱道:“你为何不听我的话?这怎么可能?分明我——”

她的话在「噗嗤」一声轻响中戛然而止,有些迷茫地低头,看着穿过自己胸腔的手。

“我不是……”

裴向云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好像仅有那么一个念头强撑着让他坚持到现在也没倒下。

不要做傀儡,不要做人形兵器。

他想做裴向云。

想要至亲好友,想要和爱人并肩走在街上,想要属于自己的思想与人生,就如同大年三十的夜晚,他也曾因心动将吻印在那人柔软的唇角。

仅仅只是想做他自己。

凭什么被剥夺自由的是他,凭什么要和心悦之人兵戎相见的也是他?

纱衣人的血喷溅在他的脸颊上,却又被泪水冲淡了,变作一道道血痕。

他抬眸看向江懿的方向,唇边牵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师父,走啊……”裴向云喃喃道,“别看我了。”

他不知自己在期待着什么,或许是想看见那人愿为了他而留下来。

可江懿面上的犹豫也只有一瞬,继而带着那几个汉人商旅头也不回地向来时的出口赶去。

作者有话说:

裴·欲擒故纵·打小算盘·向云:老师会不会留下来呢QVQ;

他老师:转身就走

第115章

纱衣人的胸腔急促起伏着,撞上裴向云的目光后忽地刺耳地笑了起来。

“你以为表了忠心,就不会被你的新主子怀疑吗?”

她看着裴向云愈发阴沉的脸色,嘴角扯出一个丑陋的角度:“你会下地狱,司掌万物的神会惩罚你这个叛徒,你会万蛊噬身,元神俱灭,将至亲之人屠杀殆尽,你不得好死!”

裴向云悚然而惊。

这段话他曾听那被俘的乌斯将军说过,那时只当做罗耶的胡话,如今看来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自己真的会嗜杀成瘾,会伤害挚爱,会不得好死。

裴向云猛地箍住纱衣人的脖子,将她蒙面的面纱揭下,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孔。

裴向云几乎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你还知道什么?”

可女子却施施然阖眼,口中喃喃着不成句子的话。

在她看来,入灵蛊到底还是成功了。纵然眼前这药引子不知为何失了控,却仍保有了被种下蛊之后该有的特点。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湮灭于虚无之中:“那是万蛊之王,除非你身死,不然永远无解。你会带着我最得意的蛊度过余生,成为天地难容的恶鬼。”

裴向云愣愣地看着她胸膛失了起伏,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歪歪晃晃地站起身。

那喝了人血的血池中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越靠近,额角便愈发疼了起来。

裴向云终于知道为何自己上辈子和这辈子都会时不时感受到这样的闷痛了。

因为自己身体里也有一只如此丑陋的虫子。

他一口气哽在喉中,不上不下的憋得他胸口闷痛,想也没想便从一边的篝火中拾了根柴火扔进血池中。

那簇火焰在与血池接触时骤然烧得更热闹了,很快便燎至整片池面,不时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

就好像将这一池子人血养的蛊虫烧尽后,自欺欺人地觉得自己体内那只也不复存在了一样。

裴向云腿脚仍发软,路过那群面露痴傻的村民,慢慢攀着从井口吊下的软梯回到了地面。

外面月色浅浅,照在干枯的蒿草上,为眼前景致平添几分凄凉。

那些劫后余生的商旅们跌坐在地上大口地呼吸着地面上的空气,在瞥见裴向云时却不约而同地闭了嘴,眼中满是惊恐。

江懿正与他们说着些什么,眉眼间被月色镀上了一层温柔。

他看着那人安抚其中两三个年龄尚小的少年,心底的无助慢慢被放大。

老师有平步青云的坦途,有千万人的爱戴与尊敬,有光风霁月,有无限的以后。

而他呢?他有什么?一颗如烂沼泥泞般难缠的所谓真心吗?

江懿还会遇见很多爱他的人,可自己却只有老师一个人。

他踉跄着向江懿走去,短短几步的距离宛若天堑,让人难以跨越。

“今晚暂时先住在这村子里……”江懿好像没看见他一样和那些商旅道,“明日一早便送你们回旁边的城中。”

商旅们原本还不好意思走,毕竟无论如何害怕,裴向云到底是救了他们的命。

若见了救命恩人像见着鬼一样倒是很不礼貌。而现在江懿让他们走,他们立刻如获大赦,连忙起身散开。

江懿这才将目光落在了裴向云身上,见他走得实在费力,向他伸手道:“走吧……”

“脏的。”

裴向云指了指自己那沾满了血的手:“你不喜欢。”

江懿垂眸看着他连指尖都发抖,轻叹一声,径直抓住了他的手腕,像是一块烙铁落入掌心,灼得他心神恍惚。

这一世狼崽子也长得比自己高了。

“有什么事回去再说……”江懿道,“别杵在这儿。”

他说完,眉眼间多了几分揶揄:“还是说,方才我丢下你走了,你眼下在记恨我?”

裴向云如梦方醒,连忙摇了摇头:“我怎么会……”

怎么会记恨你?

犹豫只是因为自己身体里好像住着怪物,怕看见老师提防质疑的目光。

他……与寻常人不一样。

手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他动了动手指,想从那人手中挣脱出来,却被江懿用不容置喙的态度又扣了回去。

一边的房舍恰巧开着门。江懿也懒得再向前寻那老妪的屋子,带着裴向云直接进了屋中。

后院放着一个装了水的木桶,江懿将人牵到木桶前,把那只仍想躲着的手强行按进了水里,仔细地清洗干净裴向云手上的血迹。

清水中慢慢氤氲开一片淡红色,他刚要说话,手背上却蓦地落下了一滴水。

他抬眸,裴向云慌忙转过脸不敢看他。

“怎么了?”江懿难得这样温柔地与他说话,“为什么哭?”

裴向云摇摇头,分明声音还哽咽着,可却仍嘴硬:“我没哭……”

江懿轻笑一声,不再问他,把他的手从水桶中捞了出来,而后将就着这染了血的水简单将他脸上的血渍擦去。

待最后一丝血渍擦净,他轻轻拍了拍裴向云的脸颊:“回去歇着吧。”

裴向云蓦地抬眼:“你不问我吗?”

“问你什么?”江懿反问他,“问你会告诉我吗?”

“我……”

他确实不太想告诉别人。

没有谁会在中了蛊之后广而告之,恨不能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不正常,他身体里有一只虫子,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因为这只虫子彻底变成一个疯子。

他不想看见别人异样的目光。

江懿看着他面上纠结而欲言又止的神情,转身便向屋中走去:“就知道你不愿意说。”

“不是的,我……”

裴向云看着他的背影,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其实如果他问的话,自己是一定会说的。

他这样别扭着跟在那人身后回了屋中,却踟蹰着站在房门前不愿进去。

江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停了,靠坐在那草垛搭成的「床」上看向他:“愣着做什么?你不累么?”

裴向云的声音很低:“我在外面就好。”

他生怕自己又突然发了狂,控制不住地伤害了身边的人。

江懿的脸色倏地垮了下去,眉眼间多了几分不快:“让你滚过来就快点。”

裴向云听着他的话,到底还是没忍住,慢慢挪到了他面前。

江懿扬了扬下巴:“谁允许你这样站着跟我讲话的?”

裴向云慌张「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在他身侧跪下,却不想那人捉起自己那受伤的手:“疼吗?”

“不疼的。”

他的目光落在江懿脖颈间那已经发红泛紫的五指印上,心脏被人紧紧揪了一下似的疼着,几欲令他窒息。

“我其实是想和你讲我记起来了什么……”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只想讲给你听。”

想告诉你我上辈子并非真的自愿要杀那么多人,只是实在身不由己。

他不想以此来洗白自己,却希望让自己在那人心中的印象稍微好一些。

哪怕只有一点呢?

江懿微微侧着头看他,似乎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裴向云鼓足了勇气,颠三倒四地将自己的梦境与方才冲破桎梏的记忆一股脑地告诉了他,继而低下头,等着那人对自己的审判。

知道他身体里被种了蛊虫后,说不准江懿会顺手把自己悄无声息地解决掉。

毕竟方才在洞窟中,若他没及时从那魔怔的状态中醒来,老师的刀估计已经递进了自己的心脏。

他越想越难受,低着头跪在那人身前,觉得一切言语都是徒劳。

半晌,那人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继而轻轻抚过他的额角。

“裴向云,你要知道。”

江懿望向他的目光很平静,像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与他谈心一样:“不管你身体里有没有那只蛊,上一世因你而死的人终究还是死了,我不会原谅你的。”

裴向云心里不轻不重地「咯噔」了一下,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正被人宣判结局后还是不可遏制地难受起来。

“但是……”

江懿轻声道:“上一世的时候我便在想,你先前分明也没疯得那样厉害,为何最后我们会走到那般境地。”

裴向云没听见他对自己的责难,骤然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疼吗?”江懿问他,“那只蛊?”

裴向云想摇头,却发现绝望而悲恸的情绪已然决堤,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其实是疼的。

他上辈子到死都一无所知,很多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偏执暴虐,很不可理喻。

可却并不知晓这是他皇兄与旁人给他安排好的道路,一条满是血腥与众叛亲离的绝路。

裴向云抬眸看向那人脖颈间的痕迹,慢慢伸手去碰了骇人的伤痕:“对不起,对不起……”

江懿眸色似乎动了下,到底心软了一瞬,伸手将他揽进怀中。

裴向云靠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久违的心安。

“师父,答应我……”他轻声道,“如果我失控了,不认识你了,求你杀了我,别让我再变成上辈子那样了。”

“我其实不想杀人的,一点都不想。”

作者有话说:

狗子:师父别管我快走吧!(那种眼神)

江江:哦(www.youxs.org)(www.youxs.org)

狗子:如果我变坏你就砂了我吧!(那种眼神)

江江:哦(www.youxs.org)(www.youxs.org)

狗子:什么才能感动你QAQ;

江江:你自觉点从我眼前滚开(www.youxs.org)

第116章

裴向云似乎真的又累又怕,口中胡乱喃喃着他听不清的话,最后伏在他身上睡着了。

甚至连睡着时都是蹙着眉的。

江懿凝神看了他半晌,在一边拿起方才从洞窟中顺出来的短刀,慢慢贴在了裴向云的脖颈上。

短刀有些锋利,他慢慢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在狼崽子脖颈上划出了一道极细的伤口。

那伤口微微向外渗着血,顺着裴向云的脖子流了下来,落在他的衣领上。

可狼崽子似乎睡的很沉,居然没被脖颈上的疼痛惊醒,也不过是眉头又蹙得更深了些。

他动了动唇,含糊地不知说了什么。

江懿俯下身贴在他的唇边,想听听裴向云在梦中还念着的到底是什么,「师父」两个字却蓦地撞进了耳中。

裴向云似乎被什么魇住了,五官痛苦地皱缩起来,可口中却时有时无地念叨着他的名字。

蠢货。

江懿的指尖抚过他的眉眼,心中暗暗叹息。

你师父如今觉得你是个不安定的因素,想要了你的命。

他手中的刀刃又再次往下了几分,这回倒是将裴向云的脖颈割开了,但那狼崽子也十分恰巧地醒了过来。

屋中烛火幽幽,映得裴向云眸中似有星火在跃动。

他动了动唇,声音很轻:“师父,你要杀我吗?”

似乎意识到自己命悬一线,先前那些礼义廉耻也被他抛到了一边,执拗地要喊人「师父」。

江懿垂眸,手轻轻在他的发上抚过,却并未将那柄抵在他脖颈间的利刃移开。

“你怕我,对吗?”

裴向云怔怔地看着他:“你怕我伤了你,所以杀我。”

江懿挑眉:“不是的……”

他的动作轻柔,将裴向云一缕发丝挽至而后,像是待情郎般含情脉脉,可另一只手上攥着的刀却不似这般温柔。

“你应该知道我在怕什么。”

江懿的手顺着他的脸颊向下移,径直按在了他喉间的凸起处:“你应当还记着自己上辈子最后是什么德行,若是到了那个时候,谁还管得了你?”

裴向云被他的动作按揉得半边身子战栗,可另外半边却蕴藏着无尽的惊惧。

老师或许真的有要杀了他的心思。

他如何能不记得自己上辈子最后是什么样子的?

纵容手下的士兵烧杀抢掠,万分顺从于皇兄的命令,领着铁骑将汉人屠戮殆尽。

为这片土地带来了无尽的战火与恸哭。

有蛊虫又如何?他到底还是罪不可赦。

想清楚了这点,裴向云的心奇异地骤然平静了下来。

他咽了口唾沫,抬眸再次望向江懿:“师父,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江懿端详着狼崽子的这张脸,隐隐与上辈子记忆中那不祥的血色重叠了起来:“求饶没用。”

“我知道……”

“师父一向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裴向云鼻尖泛酸,声音中多了几分哽咽,“学生明白铸下的罪孽没有被轻易原谅的道理,若师父真的想杀我,我也……没有半分怨言。”

不会恨也不会怨,这是我欠你的。

“嗯……”江懿颔首,“然后呢?”

“然后想恳请师父在学生死之前,能满足学生一个心愿。”

说到「死」字时,裴向云的声音倏地轻了:“学生想再抱你一次,可以吗?”

“抱我?”

江懿用刀柄将他的下巴抬起来:“真有出息,你死之前就这一个要求啊?”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眼眶先红了一圈,隐隐有泪水在其中打转。

江懿「啧」了一声:“怎么上辈子没发现你这么愿意哭?”

其实裴向云上辈子是不懂何为伤心的。

那会儿他的心里只有嫉妒和偏执,却不懂什么是伤心,以为只要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力量,想要的一切都会手到擒来。

直到江懿死在自己怀中时,他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原来世上的很多东西都是不能强求的。

“是因为师父这辈子教我要爱世人,要心怀仁善……”裴向云哽咽道,“你教我的我都记得,我不是顽劣不化的学生。”

只是学这些的时候太难了。

江懿静静地看了他半晌,似乎十分无奈地长叹一声,将抵在他脖颈上的刀锋撤了。

“继续睡你的觉吧……”他说,“明早还要将那些人送回城中呢。”

裴向云蓦地瞪大了眼睛:“我……”

“留着你是因为你还有用。”

江懿阖眼向身后的草堆靠去,不太想看见他:“但凡你有一点发疯的征兆,我就杀了你,明白吗?”

裴向云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继而十分小心地伸手环过他的腰。

江懿猛地睁开眼:“你干什么?”

“我……”

裴向云一时语塞,却仍固执地抱着他,将头埋在他的胸腹间:“我心里难受。”

江懿面上发烫,咬牙切齿道:“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便不成体统了。

裴向云索性将自己装作一个小聋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与老师来之不易的亲密接触,哪怕江懿下一刻真的要了他脑袋,他也甘之如饴。

自从知道身体里被种了蛊,他便隐隐有一种自己时日无多的感觉。

而在自己死后呢?会有谁记得他?

老师身边……又是否会有别人呢?

裴向云全然不敢赌自己在江懿心中的地位,只能悄悄将满腹惶恐咽了回去,只表面上露出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如此想来,能过一天是一天。

他这样想着,死猪不怕开水烫般蜷缩在江懿身边,不知不觉间再次昏沉着陷入睡梦之中。

或许是鼻尖缭绕着江懿身上的墨香,他这一梦酣然,再也没被那陈年旧事魇住。

江懿垂眸看着赖在自己身上不走的狼崽子,恨得牙根发痒,将裴向云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掰开,正欲顺势将人也推走,可下一刻那胳膊又不依不饶地抱了回来。

真是个逆徒。

——

第二日早上还未过卯时,江懿便把裴向云摇醒了。

他们趁着天蒙蒙亮时便要从村子中出发,以便在夜幕降临前回到城中。

那些商旅虽然被铜中村的人下了迷药,却仍不忍将这些人留在洞窟中,自发一个个将他们背了上来。

可这些村民被种下了蛊,已经失去了属于活人的意识,行尸走肉般靠坐在院墙外,一双空洞的眼睛望向远处蒙着一层薄雾的天空。

裴向云看着他们这幅样子,不由得心中发寒。

他有些焦虑地在院门前踱来踱去,衣袖却忽地被人拽了拽。

裴向云带着火气抬头,发现是那些商旅中的一个少年正站在自己面前,撞上他的目光后倏地愣了下,似乎有些害怕。

他连忙缓和下眉眼间的烦躁,牵了牵唇角低声道:“你有事吗?”

少年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裹,踟蹰着递到他手上,低声道:“今早我发现他们家里还有面和鸡蛋,想着大家没东西吃,索性烙了几张饼,这包是给那位大人和你的。”

他说完,又带着几分畏惧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十分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跑,跑出一段距离后回头,犹豫着将手拢在嘴边:“要吃啊,不吃赶路的时候会晕倒的。”

裴向云拿着那还热着的油纸包,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没想到他们会来对自己示好。

在他的想象中,这些人看自己的目光应当与上辈子手下乌斯人没什么两样,都是带着畏惧和惊恐,将他当做怪物的。

又怎会主动来示好呢?

他揣着宝贝一样将那油纸包递给江懿,却换来那人的疑惑:“这是什么?”

“那边那个小孩给的,说……”

裴向云轻咳一声:“说是自己烙的饼,给我们路上垫垫肚子。”

江懿恹恹地「嗯」了一声:“你自己吃吧。”

“可是……”

他看见江懿面色不好,话锋一转:“师父,你昨晚没休息好吗?”

原本江懿面上只隐隐有些疲惫,听了他的话后登时多了几分恼怒:“是谁害的?”

裴向云得了便宜,老实地闭上嘴不再多说。

一行人将被锁在村中马厩里的马牵出来,于薄雾中向那座渝州的边境小城而去,待临近申时,终于遥遥望见了城门。

江懿心中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又发现似乎有些不对劲——

城门紧锁,城墙上架着巨弩,正正对着从城外大路上赶来的人。

他连忙勒住缰绳,低声道:“城中怕有变故,待我先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可还未等他调转马头靠近,那紧闭的城门却被人慢慢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身高不足六尺的人跌跌撞撞从城中跑了出来,身后跟着十来个穿戴着盔甲的护卫。

那人踉跄着跑到江懿面前,「噗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马前,声音中满是惊慌:“江大人!大事不妙!”

江懿心头骤然漏跳了半拍,沉声道:“你先起来,慢慢说。”

“江大人,陇西昨夜传来消息,说,说……”

他一咬牙,重重在地上磕了个响:“说是乌斯人要打过来了,让渝州尽快设防!”

作者有话说:

暗鲨失败

狗子:师父什么时候能原谅我;

江江:我什么时候能弄死他

第117章

这个跪在地上磕头,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是渝州的州牧寿陈。

他几天前尚蜗居州府时便接到了陇西快马加鞭送来的信,却并未放在心上。

因着渝州常年处于两国交战的中心地带,虚惊过太多次,但那战火因着有陇西边防,到底还是没烧进渝州。

寿陈自走马上任以来,接到过无数地来自陇西的军事书函,本来没当回事,直到昨日早晨,一匹受伤的马载着一个浑身黑衣的人闯进城中,滴了一路的血。

若非他手上拿着陇西的令牌,怕是会被直接拦在城外。

寿陈正抱着美妾乐不思蜀,猛地见了这人后心中发憷,正要问他是来做什么的,便看见那黑衣人忽地呕出一口血,从马上翻滚下来,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一边的侍卫上前,却发现这人的一袭黑衣湿漉漉的,沾着的全是血。

那人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摸出一张被封好的书函,颤抖地递给了寿陈,而后再无声息。

那封书函上写明了陇西眼下的处境。

乌斯人突然来袭,恰巧碰上关校尉带兵援助宁北。偌大陇西军营被抽调走了三分之一的将士,原本以为不会出什么大碍,却未曾想乌斯人没有任何先兆地渡了江,吹响了开年第一场硬仗的号角。

张戎带着陇西军险些被围困在天堑关口,好不容易带着残兵抽身,正带着残兵向渝州赶来,希望得到州牧的救济,并从其他州府借调兵力,一同防守。

原本收到第一封信那日便是去借调兵力的最好时间,却生生被寿陈耽搁了。

或许是乌斯人凶名远扬,也或许是担心自己这顶保不住的乌纱帽,州府中平日逍遥快活的官老爷们或面色麻木,或眉眼间皆是惊慌,亦或是担心城破后自己成为乌斯人屠戮的对象,不时地哀哀哭着。

江懿坐在主座上,双目微阖,听着寿陈对自己的检讨以及旁人的唉声叹气,终于忍耐到了几点,将那放在桌案上的惊堂木狠狠一拍。

座下之人骤然安静,畏惧地看向这位年轻的丞相,不知他要说些什么。

“哭,就知道哭。”

江懿冷笑:“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董卓否?”

待解决了乌斯人,这群从上至下的蛀虫他还非收拾了不可,一个两个软着骨头跪在地上,上下嘴唇一碰,不是要求和就是要跑路。

简直可笑……

跪在殿中的寿陈抬头,鼻涕和眼泪被他抹得到处都是:“江大人,是下官的错,请您责罚下官!”

“不急着罚你……”江懿冷冷道,“待乌斯人打进来时你便做那第一个冲锋陷阵的,若是敢当逃兵,小心我诛你九族。”

寿陈听见那句「第一个冲锋陷阵」腿便软了,而后接了句「株连九族」,生生将他吓得跪趴在地上:“下官知错了,下官知错了,请江大人高抬贵手放下官一马!”

江懿将那惊堂木倏地一拍,怒喝道:“闭嘴……”

寿陈听他眼下火气正盛,十分聪明地闭了嘴不再触他霉头。

“渝州现有兵力多少?”江懿的目光扫向一边寿陈的副官,“若加上陇西撤回到渝州的将士,又有多少?”

那副官正暗自神伤,蓦地被人点了名字,连滚带爬地从椅子上滚下来,与寿陈并排跪在一起:“下官粗略估计,约有三万余人。”

三万余人……

若都如陇西般精锐,倒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可是州中士兵不少都是吃空饷的,不能太指望他们上阵杀敌。

江懿额角隐隐作痛。

他靠在扶手上,蹙眉按着太阳穴,心中疯狂思索着对策。

眼下唯一的出路竟是从最近的陇州借调兵力,可就算快马加鞭赶去,一来一回也要一天半的时间。

这一天半的时间,足够守得住这座城吗?

饶是江懿活了两辈子,如今却第一次陷入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之中。

即便在燕都窥见了平静之下的暗潮汹涌,他也有足够的把握静静等待那些硕鼠露出马脚、他轻叹一声,刚要说话,却见一边坐着的几人接连跪在了自己面前。

其中一个看着有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带着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口吻道:“江大人,如今这般境况,我们是否该与乌斯人谈判了?”

他身边的人也纷纷附和:“没错,眼下绝无可能守得住城,为了百姓们考虑,还是考虑谈判议和吧。”

“谈判议和了那些人便会放过百姓吗?”江懿眉头紧锁,“多么天真,才会觉得乌斯人菩萨一样,放任不同血缘的汉人如往昔一般好好活着。”

他说完后顿了下,语气中的冷意更甚:“还是说你们压根不是为了百姓考虑,而是为了自己考虑吗?”

那起先提议的中年男子闭了嘴,面色煞白着不再说话,只沉默地往那青石凿作的地面上狠狠磕着头。

其他人见他这幅模样,也跟着「哐哐」磕起头来,似乎是为了逼着江懿做出如他们愿「议和」的选择。

江懿恨得牙根发痒,还未说话,站在他身后的裴向云却缓步走上前。

他径直夺了一边那侍卫手中的长/枪,在手中挽了个花向那中年男子左手刺去。

那中年男子起先并未将这丞相身后的人放在眼中。

或者说,在这边境待的时间久了,就连这年轻丞相他也没放在眼里。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是议和能最大限度地保证他自身的利益,他倒是真不愿听江懿的话与乌斯人开战。

可眼下他的左手被那柄长/枪钉穿了,鲜血霎时喷涌而出,紧接着便是无法遏制的疼痛席卷而来。

他想将那长/枪从掌中抽出,可那枪杆却被裴向云紧紧按着,死活也拔不出。

在渝州当了这么久的官,他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周围那些跟着他磕头的人见了眼前这一幕,登时连头也不磕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惊惧地望着裴向云。

裴向云却如没察觉到他们的目光一般,轻巧地将那长/从中年男子手背上,目光扫过跪伏一地心怀鬼胎的人,轻声道:“一切都听丞相的命令,如果再有人想造反——”

他手中枪尖一横,抵向那男子的脖颈:“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

最后倒是也算得上一个「不欢而散」。

这群人精明得很,有好事卯足了劲争,一轮到要他们牺牲奉献了,倒是跑得比谁都快。

裴向云威胁恐吓的方式很有用,到最后寿陈之流的人都不敢再多抱怨一句,只唯唯诺诺地领了命离开。

待最后一个人走了,江懿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轻声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裴向云垂眸看着他:“方才你第一次敲惊堂木的时候。”

“那些商旅都安顿好了么?”

裴向云看着他面上不再掩饰的倦意,心中轻轻疼了下:“安顿好了,你放心。”

他说完后顿了下,最后还是没将想说的话说出来。

其实他很想问老师,如他这般为国为民的当了官,为何那些贪生怕死苟且偷生的人也能当官?

小时候在乌斯时,大都是有军功之人才能混个一官半爵。他们崇尚武力,认为没有什么比手下亡魂更能体现自己的能力。

其混乱程度远远高于大燕,可他依旧觉得若是在两者中选一个,他宁可选能打仗的,而不是这种一听要打仗就跑得比谁都远的。

江懿瞥了他一眼:“你想问什么?”

裴向云摇了摇头。

江懿看着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这狼崽子心里绝对藏着事。可他如今有更要紧的东西要思考,暂时没空管他。

“眼下不是已经调度好了吗?”裴向云道,“师父为何依旧满面愁容?”

江懿沉默半晌,缓缓道:“其实并未调度好。如今渝州与陇西兵力远远比不上乌斯,若想守住城,便要去陇州借调兵力,只是……”

只是目前来看,没一个人乐意做守城的将领。

眼下不会有人觉得大燕能靠这三万名存实亡的将士抵御代代好战的乌斯人,绝对不愿接如此必败的烫手山芋。

轻则城破被俘,成为老百姓口中「无能」的典范,背负着良心债过一辈子。重则直接被乌斯人屠城,甚至连个全尸都没有。

江懿觉得自己能懂这些人在想什么,却无法不觉得悲哀。

偌大一个渝州城,却找不出一个有担当的将军。

江懿思索半晌,摇了摇头:“算了,走吧。”

他从座椅上起身,还没走几步,便听裴向云在身后道:“所以师父是想自己去陇州借调兵力,眼下缺人带着他们守城吗?”

江懿愕然回头,没料到狼崽子惯常不好用的脑子这会儿为何忽然开了窍,却蓦地撞上了那人称得上「灿烂」的笑。

这或许是两世以来他见裴向云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师父为何要担心?”他的声音轻而柔和,“若说缺一个领兵打仗,守城抗敌的人,我难道不是那个最佳人选吗?”

作者有话说:

:出自《三国演义》,意思是诸位大人每天从早上哭到晚上,又从晚上哭到早上,能哭死董卓吗,表达了实干派对只动嘴不干活的人的讽刺

第118章

裴向云说完,像是生怕他不同意一样补充道:“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但是眼下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江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回去再说。”

寿陈给他们安排的厢房在州府之中,如此紧迫的情况下竟还能将屋中香薰与婢女准备齐全,倒也真是难为了他这拍马屁的功夫。

江懿看着那一排五个面容姣好的婢女,险些被气笑了。

他摆摆手让她们出去,冷着脸将房门关了,这才将外袍解下坐在桌案前研墨提笔写字。

裴向云跟在他身后,小声道:“师父……”

江懿却没理他,仔细将信函写完,唤来了外头候着的小厮,要他将其带往驿站,快些送回燕都。

待做完这一切,他才抬眸看向裴向云:“你方才说什么?”

裴向云轻声道:“学生说,学生最擅长领兵打仗。若师父找不到人做那个领头的,不妨考虑下我。”

房间中的香薰味道太浓,熏得人有些头疼。

江懿轻轻按着额角:“你也知道我不信任你。”

“可我能向你保证……”裴向云的语气急促,“我不会有二心,是真的想帮你。”

“帮我?”

江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这不是儿戏。”

“你猜他们为何一个两个跑得比谁都快?这若是什么好差事,他们肯定争着抢着做。眼下这场仗一点也不好打,并非你所想的那么简单,跟上辈子不一样的。”

裴向云轻声道:“没试试怎么知道?我……”

只想为你分忧。

只要能帮到你,多难我都愿意的。

“为什么?”江懿问他,“别和我说家国大义,我不信你懂这些。”

“我确实不懂。”

暖黄烛光下,他忽然有种裴向云眉眼温柔的错觉。

“但是我想帮你……”他的声音很轻,“我或许现在依旧没法理解你所说的一切,但我只是想让你不再忧心,仅此而已。”

江懿支着脸颊看了他半晌:“我不会原谅你的,你倒也不必……”

“我不是在用这件事要挟你的原谅。”

裴向云垂眸:“我天资愚钝,本身留在你身边就没什么用处。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能为师父分忧,我怎能不抓住这个机会?”

“但你若有危险,我不会去救你……”江懿低声道,“你应该也明白,在百姓与你之间,我必然不会选择你。”

裴向云心中难以避免地酸涩了半晌,继而面上却露出了一个笑。

“我知道的,师父……”他说,“没关系,我自愿做这一切,生死无怨。”

——

第二日辰时,城中迎来了撤退的陇西军。

陇西军的情况比江懿所想的好了很多,至少并非人人都身负重伤。带伤的只是少数,大部分士兵仍保有了基本的战斗力。

许久未见的张老将军眉骨间多了一道疤,整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戾气,在看见江懿时稍有缓和,还未下马便道:“守城的人找到了吗?”

江懿瞥了眼裴向云:“我这学生自告奋勇要守城,我拦不住,于是便不再拦了。”

张戎愣了一下,继而大笑着拍了拍裴向云的背:“好小子,我那年果然没看错你!”

其实是看错了的。

他这么多年都走在所谓「坦途」的边缘,但凡有一次不留意,便会彻底跌入和与上辈子无异的深渊。

“若非关校尉带了一万人去支援宁北,陇西定会将他们拦在渝州城外。”

张戎依旧对撤兵一事耿耿于怀,口中先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狗日的洋人,好不容易叫他们嚣张一次。”

江懿双眸微眯:“关校尉带兵去宁北?宁北怎么了?”

“说是有成规模的马匪出没,人数很多……”张戎道,“接了信函便急匆匆走了。”

江懿追问他:“信函你看了吗……”

“看了啊……”

张戎轻叹一声:“老梅的小女儿前些日子在燕都出了事,他消沉了好几天,连家也不能回去,实在是……”

“那信函是他亲笔写的吗?”

张戎有些疑惑地看了江懿一眼:“为何这样讲?虽然我是个粗人,但不至于连字迹都认不出来吧?”

真说不准……

江懿想起裴向云所说的上辈子那封恰巧落在自己帐中的「亲笔信」,却没再继续计较。

两人连同渝州的州牧谈了一下午,将渝州城外可以部署兵力的地方在地图上仔细标注了出来,待结束时已是金乌西坠。

江懿心里装着事,前一天晚上本来就没休息好,如今神经紧绷着,额角隐隐作痛。

张戎虽然年纪大了,但到底是个武将,比他体力好太多,甚至还有闲心思喊膳房的小厮给他拿二两白酒来。

晚上的吃食是州府中膳房做的,兴许是前一日被江懿骂怕了,竟没因为有贵客到来而铺张浪费,只摆了一桌家常菜。

张戎将酒封打开:“三年前这个时候我回襄州,小住了些许日子,桃花开得正好呢,也不知这次打完了还赶不赶得上。”

裴向云拿起筷子的手动了下,轻声道:“将军也是襄州人么?”

“是啊……”张戎笑了笑,“当年我和他爹一同去的燕都,他爹去赶考,我去参军,一晃数十年过去了。”

裴向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然后呢?”

“你这小子挺怪。”

张戎有些惊讶:“往日我给素儿讲这些,素儿都是要捂着耳朵跑的,你倒是乐意听。”

裴向云唇角微翘,口中只说仰慕老将军年轻时的风姿,可实际上心中想的什么他自己清楚得很。

或许是上辈子造孽太深,他年年去襄州,却年年见不到桃花,如此反复四五次便也心如死灰,再也不奢求看一眼人间的四月芳菲。

可如今张戎提起从前时,他分明没去看过襄州的桃花,眼前却似乎浮现起一山的灼灼,心跳越来越快,如同亲眼见过一样。

难得有人愿意做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旧事的听众,张戎话匣子一开,喝酒喝到兴头上,和裴向云讲了许久。

直到醉意上涌,整个人趴俯于桌边,口中却仍不依不饶喃喃念着什么。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啊。”

裴向云轻咳一声:“将军醉了。”

江懿今晚也没怎么动筷子,只撑着脸颊听张戎回忆往昔,偶尔插一句嘴,心中是难得的平静。他唤来房外候着的小厮,要他们将老将军带回房中安置好。

灯火摇曳,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其实他是难过的。”

江懿轻声道:“他心气儿高,戍守陇西这么多年没打过这样憋屈的仗,而且这次确实算得上有些死伤惨重……他是很难受的。”

裴向云的指尖摩挲着瓷杯,半晌后轻声道:“师父,我对不起将军。”

江懿指节抵着眼尾,语调微微上扬:“嗯?”

“上辈子我是不是……”

裴向云舔了舔唇,声音越来越轻:“我是不是害了他?”

这辈子他本来以为自己也会如上辈子一样游离于人群之外,却不曾想一路走来身边除了老师外,竟也渐渐融入了这万丈红尘之中,开始在乎旁人的感受。

如果没有这些经历,他或许也会觉得死一两个汉人将军与自己无关。

可只要一想到张戎若是死了,张素会有多难过,他竟再也无法如上辈子那般冷漠地旁观。

裴向云有些迷茫地想,他是变了吗?

这样的变化好吗?

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觉,所以格外慌张迷茫,似乎身后多了牵挂,对世间万物都有了情。

“你上辈子确实害了他……”江懿低声道,“你不记得了吗?陇西军营因为你的背叛全军覆没,张戎战死。将军夫人一介将门虎女,毅然殉情,只留下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张素,在战乱中与家仆走散,生死未卜。”

裴向云手中的瓷杯「咔哒」一声碰到了盘沿:“我当时不知道。”

“是啊,你不知道你害了多少人。若你从来都与乌斯人站在一起,我绝对不会这样骂你。可你是被我捡回来被我养大的,最后却毫无愧疚地捅我一刀,除非你死,否则我不会原谅你。”

江懿轻笑:“你对不起陆绎风,对不起张戎,怎么就不会觉得对不起我?”

裴向云倏地抬眸,捕捉到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悲哀:“不是的,我没有这样觉得。”

他最对不起的便是老师。

“师父,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他身子不自觉地向那人靠近,“但是我知道现在不是说的时候,所以等一切结束了,我再慢慢说给你听,好不好?”

江懿看着他那双深邃的黑眸,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轻声道:“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他说完便起身要走,衣袖却被人拉住了:“师父……”

狼崽子定定地看着他,眸中说不好是什么情愫:“你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江懿轻轻将衣袖从他手中抽走:“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若是城没守住,你也不用活着了。”他淡淡道。

“那我守住了呢?”

裴向云的双眸很亮,带着几分期翼问他:“若我守住了,今年能和师父一起去看襄州的桃花吗?”

就如曾经约好的那样,一起去襄州看一次桃花,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引用自范仲淹《渔家傲·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

第119章

裴向云从未提起上辈子最后那十年自己是怎么过的,于是江懿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襄州的桃花。

裴向云却固执地看着他,似乎不等到他的回答便不罢休。

“再说吧……”

江懿其实对守城不抱有太大的希望。

今天一天已经尽量疏散渝州城内的百姓了,却仍有一部分人来不及走。

这些人要么想与自己住了许多年的房舍同生共死,要么就是有至亲好友不走,自己也决定留下来。

如果城破,按照上辈子的经验来看,乌斯人绝对不会对汉人手下留情,定是要屠城的。

这竟有可能是自己和裴向云见的最后一面。

即便如此,江懿心中也并没有过多怜悯。

他的怜悯和心疼已经全分给这一城无辜的百姓了,实在没多余的精力去照顾裴向云的心情。

或许是他的目光实在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让裴向云向自己伸来的手往后瑟缩了下:“师父,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江懿深吸一口气,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决定说实话:“或许没有机会了。”

裴向云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

“城防军不成器,再加上这一城老弱病残,实在难以抵御乌斯人的铁骑,也很难撑到援兵来的时候……”

江懿的声音罕见地急促,像是生怕自己马上就后悔讲出实情一样,“我去陇州借调兵力,也只不过是想将乌斯人拦在陇州城外,不让事态进一步恶化下去了……我根本没觉得你能活下来,张戎已经知道自己或许要没命,今晚才醉成那样。”

“我说这些,你能懂吗?”

裴向云面上怔忪片刻:“这样吗?”

江懿咬了咬牙,避开他的目光:“你不是汉人,我觉得自己没资格瞒着你真相,让你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因为帮汉人守城丢了性命。你若是听懂了,现在还有走的机会,等明天乌斯人打过来便来不及了。”

他一口气将想说的话说完,心脏打鼓一样在胸腔中振动着,垂眸拂袖要走。

这样和裴向云说了实话,估计是个傻子也不会想平白无故地为他人丢了性命。

裴向云不是汉人,甚至在陇西时只是个炊事兵而已,肩上不像张戎和自己一样担着「家国天下」的担子,分明是能说走就走的。

可若是他走了,便只剩张戎一个人守城了。

江懿心中越想越烦躁,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脑袋一热便将实话告诉了裴向云,于是更不想听他的回答,连脚下的步子都加快了几分。

可他刚走了几步,便听狼崽子在他身后道:“那师父呢?”

“什么?”江懿回头,“你在问我什么?”

“我的意思是,师父想让我走吗?”

裴向云一双黑眸仍很亮,像是方才那些话他根本没听进去一样。

江懿蹙眉:“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给你机会走,你愿意走便走了,我……”

“可是师父明明不想我走。”

裴向云打断了他的话:“我无所谓的,只要是师父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你不是不懂吗?”

江懿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只觉得血管中埋了岩浆似的,灼得他越来越烦躁:“你不是信誓旦旦说为什么不懂我非要殉国吗?不是说他们都是旁人,根本不值得为他们丧命吗?你现在又是为什么?”

裴向云方才陪张戎喝得有点多,眼下似乎酒的后劲也涌了上来。他面色酡红,将下巴搭在椅背上,目光湿润,显得十分人畜无害。

“我上辈子确实不懂,这辈子或许要懂了,但仍然很迷茫。”

他的声音很轻,梦呓似的:“但若是他们出了事,你会伤心。我只知道我不想让你伤心,你不要伤心好不好?”

可是会死啊。

江懿真的不明白裴向云在想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师父……”裴向云小声说,“我心悦你,小王妃说心悦一个人就要让他开心,我也想让你开心。”

他或许是醉了酒,又或许是本身就没读过什么书,只将梅晏然曾和自己讲过的那些诗句变作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心悦一个人就要让他开心,我也想让你开心。”

似乎说出这句话让他如释重负,脸上的表情也活络了起来:“所以师父,我虽然不懂那些,但有在慢慢努力在意你在意的事情。我如果守住城了,可以陪我去看桃花吗?”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或许会战死,或许连完整的尸体都不能留下,却仍固执着要去看襄州的桃花。

似乎只要去看了桃花,一切生离死别便不会再发生,人生中只会剩下春风十里,与漫山灼灼。

江懿怔怔地看着他,眼前人温驯的笑与上辈子那张脸上近乎残忍的天真重叠了起来,却好似换了个人一样。

“我允许你后悔……”他说,“明早你还能走。”

“我真不走。”

裴向云似乎有些无奈地弯了弯眼睛,摇晃着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了他面前。

兴许是刚刚忽然回忆起上辈子裴向云的样子,江懿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却被那狼崽子先一步搂住了腰。

醉了酒的人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畔,连声音似乎都是烫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真不走,别劝了。”

“没人会心甘情愿去死,尤其是为了他一直认定的那些「没有关系的旁人……」”江懿的声音在先前短暂的失态后又恢复了原先的冷淡,“我了解你,你更不会。”

“我不是为了他们,我是为了你。”

裴向云轻叹一声:“先前答应你会守着这座城等你回来,答应了你的事一定要做到。”

可是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分明在颤抖。

江懿没拆穿他的故作坚定,微微阖眼,残忍而坚定地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腰上拨开,将这或许是两人间最后的拥抱生生打断。

裴向云有些茫然地看向他,却错过了一向心狠的老师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忍。

“既然你想死那我也不拦着……”江懿低声道,“但是我不会因为你改变自己的计划,你知道吗?”

“我知道的。”

裴向云低声道:“你放心去陇州,这里交给我。”

江懿动了动唇:“明天早晨前你仍有离开的权利,我希望你不是基于喝了酒的一时上头,做出这个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他说完便拂袖转身离开,背影中多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待走到厢房门口时,却忽地听那狼崽子道:“师父,若我要是死了,其实你也会高兴吧?”

“我知道你无数次想杀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又放过我这么多次,但我真的很感谢你。”

他话音刚落,便是「噗通」一声响。

江懿不知他还想要玩出什么花样,蹙着眉回头,便看见这逆徒跪在地上给自己磕了个头。

十分标准的叩拜大礼,甚至比当年拜师时还要正式。

“不肖弟子裴向云,感念老师救命之恩,养育之恩,教导之恩……”裴向云的声音中似有几分哽咽,“老师教导学生一诺千金,不可做此等苟且偷生之事,定不辱使命,不辜负老师的期望。”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哭吗?”

他撑在地上的手微微发抖,不敢抬头看那人的表情,临到最后却听见了那人低声道:“不清楚,或许不会吧。”

——

翌日清晨,黑云压城。

前一日的阳光明媚或许是战乱来临前最后平静的假象,而今本已到了日出的时刻,天上铅灰色的云海却依旧奔腾不休,似乎有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裴向云被隐隐的雷声惊醒,只觉得口干舌燥,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疼着。

他呆愣地在榻上躺了半晌,猛地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腾」地一下起身,胡乱将鞋袜穿上,而后向屋外飞奔而去。

一路上险些撞着人,可裴向云连道歉都顾不上,一口气跑到了城墙边,语气急促地问道:“江大人走了吗?”

那守城的士兵或许也是第一次经历如此战役,面色发白,说话都不利索:“走,走了,刚走没多久。”

他瞅着这人生得俊俏,面色却发白,还以为是哪家留在城中的公子哥儿,正要好心劝他能走便走,却见这公子哥儿一溜烟跑向远处。

甚至比自己跑得都快。

裴向云不知道别人如何看自己,气喘吁吁地登上了城墙,举目远眺,却没望见那人的身影。

也是……

这样的时期又如何走大路呢?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撑着城墙片刻,而后一摇一晃地慢慢走了下来,预备沿着原路返回住处。

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见吗?

裴向云兀自在心中难过着,却迎面撞上了一个小厮。

那小厮看着像是州府中杂役,手中提着一根被黑布包裹的长条物事,看见他后面上一喜:“裴公子!”

裴向云心中正烦着,抬起焦躁的眉眼循声望去:“你是何人?”

“可算找着你了……”小厮却忽略了他眼中的暴躁,自来熟似的将那杆黑布包裹的东西递给他,“这是江大人走之前拜托我交给你的,方才我听他们说你不在屋中,还以为你走了呢。”

裴向云接过那杆物事,心头忽地一跳,当即站在路中间将那裹着的黑布急切拆开,露出了一杆黑色的长/枪。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抚过枪杆,猛地抬头看向那小厮,原本死寂的眸中骤然爆出骇人的狂热:“真的是老师给我的吗?”

“是啊。”

那小厮被他情绪的变化吓了一跳:“江大人还说,若你表现得好,回来送你柄精铁打的……裴公子?裴公子你怎么哭了啊?”

裴向云胡乱抹了把脸,露出一个旁人看起来或许有些痴傻的笑:“没事,我就是……”

就是太高兴了。

作者有话说:

然后想说的是,我觉得我回复评论的态度挺好的(甚至会发小红包),所以期待也能收获态度和善的评论;

love & peace,赛博比格犬给您磕头啦,我对你温柔你也对我温柔一丢丢好不好嘛,我真的会难过一整晚睡不着耶qwq;

今天安利的歌名叫《不要怕》,一首很很很温柔的彝族歌,祝大家假期愉快=w=

第120章

高穹顶大殿中一片肃杀。

身着黑衣的人跪了一地,心惊胆战地将额头贴在地上,不敢触怒那坐在主座上之人。

那人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此刻溢满阴鸷,面色不善地看着面前臣服于自己的人。

半晌,他的目光穿过那鹰钩鼻,缓缓开口道:“祭司联系上了吗?”

其中一人斗胆回答他:“回禀君上,未曾联系上。”

乌斯君上的脸色再次阴沉了几分,似乎挤一挤都能挤出水来。

“为何联系不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她人在哪?”

起先说话的人犹豫半晌,悄悄左右看了看,却发现自己的同僚们似乎并没有站出来汇报的意思。

他硬着头皮,将身子又往地上伏了伏:“应当……应当还在那个汉人村落中,但不知为何,发出的信函她这些日子都没回过。”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乌斯君上重重拍了下王座的扶手,震得跪着的人一阵心惊肉跳。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现在怪他们没有用。

可为何会联系不上呢?

那女人虽然不会武,但仗着有蛊虫傍身,寻常人不能把她怎么样,除非是同样精通巫蛊之术的人。

本来按照计划,那村落中培育的蛊虫此刻应当已经被村民带入渝州城中,如此这般乌斯的军队才能不费吹灰之力攻下这座对大燕来说十分重要的边防之城。

可眼下他却并不知晓前方战场的情况。

祭司联系不上,怕是凶多吉少了。

会是谁能让她悄无声息地与乌斯断了联系?

难道是……

乌斯君上心中骤然一紧,原本便烦闷,眼下更是坐立难安。

在他的印象中,自己那血统低贱的弟弟依旧是那副瘦弱的模样,一双属于汉人的深邃黑眸曾静静地盯着他,直至将他看到心虚为止。

那会儿整个暗房中原本关了八十一个幼童作为药引子。

祭司在他们的身体中种了蛊,让这些孩子被封在房中不吃不喝整整七天。

蛊虫吸取着他们身上的养分悄然长大,终于忍不住与另外八十只同类共存,渐渐露出了獠牙。

而凶恶的蛊虫相斗,能活下来的只有一个。

他如何也没料到那人会是自己的弟弟。

在乌斯皇室没有亲情可言,今天或许是亲儿弑父,明天或许是兄弟阋墙。如今为了大业牺牲个把混了汉人血的贱种,倒也并非什么难事。

可即便已经做了乌斯君上这么多年,他到底还是忘不了那双过于清澈和倔强的黑眸,似乎仍透过岁月的虚无静静看着自己。

那是花费巨大心血培养的国家兵器,是安插在燕人之中重要的棋子之一,怎会突然倒戈呢?

乌斯君上心中罕见地多了几分飘忽不定的不安之感,目光落在王座下大气不敢出的官员们身上,冷哼一声:“必须将渝州攻下,将满城汉人屠尽,一个不留!”

他阴鸷的双眼慢慢在这些人身上依次扫过,毒蛇似的令人通体发寒:“若是做不到,那你们全都给我以死谢罪!”

——

这是守城的第五个时辰。

此刻天空仍一片深灰色的阴霾,狂风呼啸,席卷着扑向城墙之上,吹得旌旗烈烈作响。

裴向云将手中的「千里望」慢慢放下,面色凝重。

他果然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当时在陇西时也并非没有与乌斯人打过仗,但当时借着水东涧为天堑,再加上有江懿在,能轻易将蠢蠢欲动的乌斯人次次击退。

可这次却不一样。

眼下城外黄沙漫天,喊杀声震耳欲聋。乌斯人的大旗于阴霾中露出一个角,饮满了血似的发红。

纵然平日渝州城外便一片荒芜,但此刻却在荒芜之上平添了几分不祥的血色。

或许知道无路可退,又或许害怕临阵前裴向云所威胁的「敢跑一个就株连九族」,这些往日算得上尸位素餐的城防军也杀红了眼,不要命地向前冲去,愿与乌斯人以命换命。

前方是敌人,后方是故园。

如何抉择,在他们决定上战场时便有了答案。

裴向云一言不发地阖眸片刻,而后低声对身旁的人道:“这里你帮我看着。”

身旁那人是个不过十六七的少年,在陇西中刚刚被提拔为小队的队长,此刻忽地接了裴向云丢给他的千里望,手足无措道:“裴……裴副将军?你去哪?”

裴向云拿起放在一边的那杆长/枪,听见他的问题后道:“上战场……”

“可方才将军说不让你——”

“无妨,有什么让不让的……”裴向云轻声道,“身为陇西军营的一员,保家卫国,理应如此。”

少年想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却捞了个空,急得追上前几步:“将军先前说他在便好,你不必去的!”

“我得去……”

裴向云忽地对着他轻笑了一下,像是身上背负许久的重担被卸掉了似的:“况且……我也有罪要赎。”

去赎上辈子叛逃之罪,屠城之罪,哪怕身死此处,也算得上死得其所。

张戎应当是看他年纪尚轻,不忍心一道与自己去送死,叮嘱他千万别冲动行事。

可裴向云发现自己眼下真的没办法做一个旁观者,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些人接连赴死,而他却安然无恙地高居城墙之上。

他提着那杆陌生又有些长/枪,将面甲戴好,策马于滚滚狼烟之中出了城门,迎面便撞上了一捧新鲜的箭雨。

乌斯人从此的攻势可谓丧心病狂。

望凌之盟的期限早已过了,前些年燕人便一直处于某种风声鹤唳的境况之下。可当时的乌斯人却止步于对边境的骚扰,并未将手伸过陇西。

原来是在等着这一天。

或许是国都内的供给山穷水尽,又或许是他那皇兄的野心已然膨胀到了无法遏制的境地,可这些都已不重要了。

裴向云避开那流窜的箭雨,咬着牙冲进了战圈之中。

霎时耳畔充斥了惨叫声与嘶哑的悲鸣。汉人终究不敌终年跑马于平原之上的乌斯人,眼下竟隐隐有溃败之意。

裴向云眯起眼,艰难在一片混乱中锁住了张戎的位置,继而怒喝道:“我看谁敢跑!”

他说完,一马当先地从沙垛之后跃出,宛若神兵天降一般用手中长/枪径直刺穿了一个乌斯士兵的胸口,继而将其生生挑飞。

那几个原本下意识被敌人向城中驱赶的士兵不再后退,凭着一腔尚未冰冷的热血再次转身,靠身躯拦住了侵略的铁蹄。

裴向云上辈子也未曾打过如此惨烈的仗。那会儿是他带兵碾过这片土地,看着旁人在战火中哀嚎恸哭,自己心中暴虐的种子宛若饮足了血,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巨木。

而如今面前这满目疮痍却让他心惊胆战。

自己上辈子果真是地府中爬上来的恶鬼吗?

不知是他的血还是敌人的血溅了满脸,甚至连眼睫上都沾了些许,让他面前的物事有些模糊。肩甲掉了一片,取而代之的是一支没入骨肉的箭矢。

可他却如同没感觉到一般,长/枪在空中掠过虚影,不知将第几个敌人斩于马下,震得虎口生疼。

他挡在燕军最前面,像是一面坚不可摧的盾。

乌斯后排的士兵换了重弓与巨弩,机括声「嚓嚓」响彻整片天幕,听得人耳膜发疼,牙根发酸。

这是准备强攻城门。

人体会在这巨大动力之下的机矢之中被生生撕裂。

乌斯人惯用的攻城方式。

裴向云来不及多说,嘶吼道:“散开!都躲去盾橹后面!”

纵然他洞悉了乌斯人的想法,但到底还是有很多人没听见他的声音,在巨大箭矢飞掠而过的气流中被击倒在地。

碎裂的石块迸溅,裴向云险些也被从马上掀翻下去。

他胸口一阵闷痛,将一口血呕了出来,却来不及调整紊乱的呼吸。

渝州城墙上亦响起一阵机括声,继而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炽红从天而降。

浸了火油的箭矢被点燃,如白昼流星般骤然划过天际,纵身投于苍茫大地上,于无尽的灰黑中擦出一抹亮色,继而烧作连绵不绝的火海。

裴向云愣了下,这才于血腥中闻到了一丝火油味。

连燕军都没几个知道何时在城外布了这样一道火油构筑的防线,乌斯人便更猝不及防,骤然有许多人被烫着皮毛的马从背上摔了下来,原本正杀上兴头,现下悉数滚落进那道火墙之中,痛得放声嚎叫。

他忽地福至心灵,隐约明白了这计策或许出自谁的手笔。

那人分明不在此处,却好像一直注视着战局一般,在燕军防守最疲软之时出手相助,让他们缓过来一口气。

巨型机弩虽然威力巨大,但到底还是用木头做的,纵然外面涂了一层防火的涂料。

但终究抵不过在狂风中愈演愈烈的火势,猛地掠向那些巨型怪物,倏地将其吞没殆尽。

裴向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眼角余光处忽地掠过一道黑影。

他心中警铃大作,立刻调转马头,却看见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径直从那道炽焰构筑的防线穿过,手中的重剑猛地劈向正护着燕军后撤的张戎。

“你起来吧……”他轻声道,“若有机会,我定与圣上禀明情况。”

喀尔科红着一双眼,轻声道:“有机会,指的是什么时候?”

江懿蹙眉,不太想将燕宫家丑外扬。

关于和密东结盟一事他也不是没写折子送回过燕都,可回回都被户部与兵部的以国库空虚,生民凋敝等理由提出了反对意见。

第101章

江懿先前还以为真的是国库空虚,这次回燕都才发现原来空虚的是国库,富了的却是这一个个潜伏在宫中贪了百姓血汗钱的「硕鼠」。

如今宫中情况不明,洪文帝还中了毒,实在不是提出结盟的好时候。待他亲手将这些蛀虫铲除掉,再说这些也不迟。

他并非不清楚这些人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可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不怕与他们同归于尽,可他们却想留着一条命享尽后半生荣华富贵。

江懿指尖微蜷:“你在要挟我?”

“要挟算不上……”喀尔科那漂亮得妖异的面孔上浮现起一丝笑意,“只是想跟你谈谈条件。若江大人不愿与孤谈条件,那孤只能将他放走了……”

阅读炮灰美人师父觉醒了最新章节 关注https://www.smrhm.com/article/317614.html

(快捷键 ← )上一页 目录(快捷键 enter) 下一页(快捷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