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

寒三没有没有理会我的疑问。他合上双手，开始讲述。

洞很窄，仅容一人通过。在走的过程中，我感觉到了路的回环。从入口开始，在每一个拐角处有一面镜子，光线就靠它们传送。我看不见寒三，但却听得到他不间断的口哨声，或前或后，或左或右。他似乎在吹某段曲子，很熟悉，但我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名字。我像很多时候一样，走得缓慢而无所事事，大脑在口哨声中变成了一根直线。路只有一条，我不怕迷失。

我一路走着，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不知经过多久我终于到达了底部。

在花圃中心，寒三突然蹲了下去，掀起一个盖子。我看见了一个洞口，里面是一排斜向下的木面阶梯。寒三跳了进去，突然就消失了，只是他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进来吧，就是这里。”我不假思索地跳了下去。

“谢谢你来为我送行。”他说。

在这个房间里，凳子一类的物件明显是多余的。寒三已经席地坐在桌子一侧。我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一阵冷意从地面升起透过纸张透过字迹沿我的身体上涌直冲脑部，这让我浑身一颤；然而几秒钟后，我相似地感觉到了夏天的燥热。我仰起头，正好对上镜子的反光，一刹那间光迷住了我的眼睛，有种酸麻的感觉。我忍不住闭上眼睛，以为会有泪从眼角渗出，然而没有，酸麻过后竟然是一种不知名的温和，从瞳孔扩散到身体的每一处。我仿佛收到一个晦涩的信息——我已经被这里接受了。

我缓缓睁开眼睛，发现寒三还像刚坐下时那样偏着头，没有看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发了会呆后拆开一盒烟，给他手指间夹了一根，自己也含上一根。寒三回过头来，把烟也叼上了。但我并不把烟点燃，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对方，感受着一些不可言传的思绪。

“很久以前，比你我第一次相遇还要久远一些的时候，也是在一个黄昏，我在街角遇见一个叫博氏的老人。老人从很远的地方而来，脸上的风尘仆仆与平静，再加上深壑般的皱纹足以证明他的博学与传奇的经历。那时候我还是一个鲁莽的混小子，处于莫名的迷惘之中，心情简直糟透了。或许是出于对异乡人那种陌生气息的天生厌恶感，我有意地冒犯了老人。

我掏出火柴，点着了我的烟，一股烟雾在没有风的环境里自由扩散。寒三使劲呛了一下，眯上眼睛咳起来。

我歉意地笑了笑，想把烟掐灭。寒三仿佛知道了我的意图，低着头摆手，告诉我不必。过了很久他才习惯了烟雾，抬起头看着我。

“然而老人并没有对我的无理生气，他始终只是微笑着不言不语地看着我。这让我在突然的一个瞬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小丑。我终于闭上了嘴，不知所措地尴尬着。

“后来老人走近了我。我们坐在街角路旁，看着太阳在远方越来越低，行人在眼前越来越少。他对我说了许多话，尽管他的声调缓慢而沉稳，然而我仍对其中许多语句感到匪夷所思，甚至时至今日仍然如此。但我还是一言不发地倾听着，神秘和莫名的冲动强烈地抓紧了我的心。我仿佛看见一条路在面前延伸，召唤我前行。我感到自己逐渐从以往那种幼稚的迷惘中走出来了，我渴望踏上那条路，尽管我已经隐约地预见到我将会在途中的某一天陷入一种新的迷惘。在日光完全消失的时候，街灯像是一种证明般刹那间亮了起来，老人告诉我他就要离去。临行前他交给我一样东西，之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明暗交错之间。”

寒三终于还是把烟取了下来，带下他干燥的嘴唇上一小块皮。他舔舔伤口，笨拙地把烟夹到耳朵后面。

寒三和我并排走进了花圃。花儿们早已凋萎，冬日里的阳光对它们来说远远不够。我们的脚踩在干硬的泥土上，发出单调的声响，仿佛压迫了一段过往。

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顶部有一块巨大的镜子，远远超过接收我身旁那道光线所必需的大小。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散落着一些书），一张看上去被锯矮了的桌子，地上纷乱的带字纸张铺遍每一个角落。对面的墙壁上挂了张画，画中是个赤身裸体的无头巨人，他的右手抓了一柄怪异的武器，他把掉落的头颅夹在左腋下。那个头颅须发皆张，怒目圆睁欲出。（我怀疑这是刑天。）在其他两面墙壁上分别挂着相框，两个女人在里面相对微笑，左边那个已经苍老，右边的还年轻。

我直觉这里是花圃中心的正下方。我们在经过了所有花儿后回到了另一个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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