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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药成碧海(一)

  • 作者:匪我思存
  • 类型:情感
  • 更新:2021-07-05 13:47:17
  • 字数:7160字

琳琅犹未答话,梁九功已经道:“万岁爷刚进了晚膳,只怕凉的伤胃。”又道:“李太医在外头侯旨,请万岁爷示下。”

皇帝问:“无端端的传太医来作什么?”

一连晴了数日,天气热得像是要生出火来。黄昏时分苏拉在院中泼了净水,那热烘烘的蒸气正上来。半天里皆是幻紫流金的彩霞,映在明黄琉璃瓦上,滟滟辉煌如织锦。乾清宫殿宇深广,窗门皆垂着竹帘,反倒显得幽凉。画珠从御前下来,见琳琅坐在窗下绣花,便说:“这时辰你别贪黑伤了眼睛。”

琳琅道:“这支线绣完,就该上灯了。”因天热怕手上出汗,起身去铜盆中洗了手,又方坐下接着绣。画珠道:“这两日事多,你倒闲下来了。尽管坐在这里绣花,针线上又不是没有人。”

——纳兰容若《采桑子》

琳琅捧了茶进去,皇帝正换了衣裳用膳,因着天气暑热,那大大小小十余品菜肴羹汤,也不过略略动了几样便搁下筷子。随手接了茶,见是滚烫的白贡菊茶,随手便又撂在桌子上。只说:“换凉的来。”

琳琅嗯了一声,问:“你想去?”

画珠道:“听梁谙达那口气,不像是想从御前的人里挑,大约是从东西六宫里捡吧。”琳琅听她这样说,停了针线静静的道:“许久不见,芸初也不知怎么样了。”画珠道:“依我说,侍候宜主子也不算是顶好的差事,宜主子虽然得宠,为人却厉害。”琳琅只道:“画珠,你怎么又忘了,叫旁人听见。”画珠伸一伸舌头:“反正我只在你面前说,也不妨事。”又道:“我瞧宜主子虽然圣眷正浓,但眼前也及不上成主子。这一连几天,万岁爷不都是翻她的牌子?今儿听说又是。万岁爷的心思真叫人难以琢磨。”

梁九功请了个安,道:“是奴才擅做主张传太医进来的。今儿早上李太医听说万岁爷这几日歇的不好,夜中常口渴,想请旨来替万岁爷请平安脉,奴才就叫他进来侯着了。”

画珠随手拿起扇子,望一眼窗外幽黑天幕上灿烂如银的碎星,道:“这天气真是热。”

第二日依然是响晴的天气,因着庚申日京东地震震动京畿,京城倒塌城垣、衙署、民房,死伤人甚重,震之所及东至龙兴之地盛京,西至甘肃岷县,南至安徽桐城,凡数千里,而三河、平谷最惨。远近荡然一空,了无障隔,山崩地陷,裂地涌水,土砾成丘,尸骸枕藉,官民死伤不计其数,甚有全家覆没者。朝中忙着诏发内帑十万赈恤,官修被震庐舍民房,又在九城中开了粥棚赈济灾民。各处赈灾的折子雪片一般飞来,而川中抚远大将军图海所率大军与吴三桂部将激战犹烈,皇帝于赈灾极为重视,而前线战事素来事必躬亲,所以连日里自乾清门听政之余,仍在南书房召见大臣,这日御驾返回乾清宫,又是晚膳时分。

皇帝道:“叫他回去,朕躬安,不用他们来烦朕。”

梁九功赔笑道:“万岁爷,您这嘴角都起了水泡。明儿往慈宁宫请安,太皇太后见着了,也必然要叫传太医来瞧。”

皇帝事祖母至孝,听梁九功如是说,想祖母见着,果然势必又惹得她心疼烦恼。于是道:“那叫他进来瞧吧。”

琳琅说:“该上灯吧,我去取火来。”

琳琅只道:“谙达说得我都糊涂了。”

梁九功道:“我可才是糊涂了——前几日不还好好的?”

琳琅听他说得直白,不再接口,直望着那琉璃瓦上浮起的金光。梁九功道:“我素来觉得你是有福气的人,如今怎么反倒和这福气过不去了?”

琳琅道:“谙达的话,我越发不懂了。”她本穿了一身淡青纱衣,乌黑的辫子却只用青色绒线系了,此时说着话,手里却将那辫梢上青色的绒线捻着,脸上微微有些窘态的洇红。梁九功听她如是说,倒不好再一径追问,只得罢了。

正在这时,正巧画珠打廊下过,琳琅乘机向梁九功道:“谙达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回去了。”见梁九功点一点头,琳琅迎上画珠,两个人并肩回直房里去。画珠本来话就多,一路上说着:“今儿可让我瞧见成主子了,我从景和门出去,可巧遇上了,我给她请安,她还特别客气,跟我说了几句话呢。成主子人真是生得美,依我看,倒比宜主子多些娴静之态。”见琳琅微微皱眉,便抢先学着琳琅的口气,道:“怎么又背地里议论主子?”说完向琳琅吐一吐舌头。

琳琅让她逗得不由微微一笑,说:“你明知道规矩,却偏偏爱信口开河,旁人听见了多不好。”画珠道:“你又不是旁人。”琳琅说:“你说得惯了,有人没人也顺嘴说出来,岂不惹祸?”画珠笑道:“你呀,诸葛武侯一生唯谨慎。”

琳琅咦了一声,说:“这句文绉绉的话,你从哪里学来的?”画珠道:“你忘了么?不是昨儿万岁爷说的。”琳琅不由自主望向正殿,殿门垂着沉沉的竹帘,上用黄绫帘楣,隐约只瞧见御前当值的太监,偶人似的一动不动伫立在殿内。

因着地震灾情甚重,宫中的八月节也过得草草。皇帝循例赐宴南书房的师傅、一众文学近侍,乾清宫里只剩下些宫女太监,显得冷冷清清。厨房里倒有节例,除了晚上的点心瓜果,特别还有月饼。画珠贪玩,吃过了点心便拉着琳琅去庭中赏月。只说:“你平日里不是喜欢什么月呀雪呀,今儿这么好的月亮,怎么反倒不看了?”

琳琅举头望去,只见天上一轮圆月,衬着薄薄几缕淡云,那月色光寒,照在地上如水轻泻。只见月光下乾清宫的殿宇琉璃华瓦,粼粼如淌水银。廊前皆是新贡的桂花树,植在巨缸之中,丹桂初蕊,香远袭人,月色下树影婆娑,勾勒如画。那晚风薄寒,却吹得人微微一凛。此情此景依稀仿佛梦里见过。窗下的竹影摇曳,丹桂暗香透入窗屉。自己移了笔墨,回头望向阶下的人影浅笑……中秋夜,十四寒韵联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正恍惚间,忽听中庭外又急又快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小宫女一口气跑了进来,画珠道:“翠隽,瞧你这慌慌张张的样子,后头有鬼赶你不成?”翠隽满脸是笑,喘吁吁的道:“两位姐姐,大喜事咧!”画珠笑道:“莫不是前头放了赏?瞧你眼皮子浅的,什么金的银的没见识过,还一惊一乍。”翠隽道:“放赏倒罢了,太后宫里的华子姐姐说,说是有旨意,将芸初姑娘指婚给明珠大人的长公子了。芸初姑娘可真真儿是天大的造化,得了这一门好亲事,竟指了位二等虾。两位姐姐都和芸初姑娘好,往后两位姐姐更得要照应咱们了……”

琳琅手里本折了一枝桂花,不知不觉间松手那花就落在了青砖地上。画珠道:“她到底是老子娘有头脸,虽没放过实任,到底有爵位在那里,荣主子又帮衬着。万岁爷赐婚,那可真是天大的面子,明珠大人虽然是朝中大臣,但她嫁过去,只怕也不敢等闲轻慢了她这位指婚而娶的儿媳。琳琅,这回你可和芸初真成了一家人。”

她一句接一句的说着,琳琅只觉得那声音离自己很远,飘荡浮动着,倏忽又很近,近得直像是在耳下吵嚷。天却越发高了,只觉得那月光冰寒,像是并刀的尖口,撕啦撕就将人剪开来。全然听不见画珠在说什么,只见她嘴唇翕动,自顾自说得高兴。四面都是风,冷冷地扑在身上,只吹得衣角扬起,身子却在风里微微的发着抖。画珠嘈嘈切切说了许久,方觉得她脸色有异,一握了她的手,失声道:“你这是怎么了,手这样冰凉。”说了两遍,琳琅方才回过神来似的,嘴角微微哆嗦,只道:“这风好冷。”

画珠道:“你要添件衣裳才好,这夜里风寒,咱们快回去。”回屋里琳琅添了件绛色长比甲,方收拾停当,隐约听到外面遥遥的击掌声,正是御驾返回乾清宫的暗号。两个人都当着差事,皆出来上殿中去。

琳琅涨红了脸,扭过头去瞧那毒辣辣的日头,映着那金砖地上白晃晃的,勉强道:“谙达,万岁爷怎么了,我们做奴才的哪里知道?”

梁九功道:“你聪明伶俐,平日里难道还不明白?”

那李太医当差多年,进来先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礼,皇帝是坐在炕上,小太监早取了拜垫来,李太医便跪在拜垫上,细细地诊了脉。道:“微臣大胆,请窥万岁爷圣颜。”瞧了皇帝唇角的水泡,方磕头道:“皇上万安。”退出去开方子。

梁九功便陪着出去,小太监侍候笔墨,李太医写了方子,对梁九功道:“万岁爷只是固热伤阴,虚火内生,所以嘴边生了热疮起水泡,照方子吃两剂就成了。”

海天谁放冰轮满,惆怅离情。莫说离情,但值良宵总泪零。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

赵昌陪了李太医去御药房里煎药,梁九功回到暖阁里,见琳琅捧着茶盘侍立当地,皇帝却望也不望她一眼,只挥手道:“都下去。”御前的宫女太监便皆退下去了。梁九功纳闷了这几日,此时想了想,轻声道:“万岁爷,要不叫琳琅去御茶房里,取他们熬的药茶来。”

宫中暑时依太医院的方子,常备有消暑的药制茶饮。皇帝只是低头看折子,说:“既吃药,就不必吃药茶了。”

梁九功退下来后,又想了一想,往直房里去寻琳琅。直房里宫女太监们皆在闲坐,琳琅见他递个眼色,只得出来。梁九功引她走到廊下,方问:“万岁爷怎么了?”

琳琅手中并未停,道:“左右是无事,绣着消磨时日也好。”

画珠道:“今儿梁谙达说了一桩事呢。说是宜主子年底要添生,万岁爷打算拨一个妥当的人过去侍候宜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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