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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美丽之死

  • 作者:王秀梅
  • 类型:历史
  • 更新:2021-07-05 18:29:13
  • 字数:9496字

我经常坐在厢房后窗外面。那个屋子现在重新变成一间厢房,放着乱七八糟的农具和杂物,透过后窗,能看到蜘蛛在上面拖着丝行走。磨盘孤零零地在地中间站着,奶奶还是个小媳妇的时候,天天半夜半夜地推着它干活,后来小贾叔叔围着它拉琴和看书。现在它完全成为一个废物,上面放着一个破柳条筐,柳条筐里不久住进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它从后窗缝隙里飞进去,卧在那里生下几只蛋,然后飞走了。有一次一只野猫从门槛下面的门洞里钻进去,跳到筐里,把鸟蛋消灭掉了。

厢房里光线昏暗,只有门洞里挤进一小块亮色。有一天我坐着坐着,忽然看到一个盘子从门洞下面伸进来,里面盛满了煮地瓜。我站起来,走到厢房后墙拐角的地方,埋伏下来朝白桥张望。我看到张惠从院子里走出来,走上白桥。

总之母亲那个时期的情况就是那样,只要是个当兵的,她就跟人家套近乎。我产生了隐隐的恐惧,如果部队完成了打山洞的任务,然后离开这里,我的母亲张惠将怎么办?

真实的情况是,这一天来得比我预想中的要快。我原来以为,冬天到了,飞快地就要下雪了,下雪之后,他们的工程就要停下,这样,他们至少要在这里度过又一个冬天,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开工,然后,直到山洞打完。

张惠不仅仅老往爷爷的厢房跑了,她还在镇上其它的地方跑来跑去,看那些当兵的在屋子里看书,或者聊天,或者洗衣服。她看到他们打算或正在洗衣服的时候,就会主动要求替人家洗。他们拒绝她的帮助,而她突然变成了一个不矜持的女人,麻利地撸起袖子,跟人家争夺脸盆。以前她是一个多么矜持的女人啊,一个标准的小家碧玉。

她在槐花洲的大街小巷里梦游一样地走来走去,拉住她碰见的每一个人,问他们是否知道部队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在跟她捉迷藏。被她拉住的那些人都很同情地摇摇头,挣脱她,走开了。

有时候,在梦里我甚至能把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分开,身体站在原地,灵魂飘在空中,俯视着满天满地白茫茫的大雪,及在大雪里站着的我。我显得是那么小,像一颗红豆,被老天爷不小心从天上扔下来,扔在雪地里。

对这个梦我有一个遗憾,那就是我从来都看不到张惠。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在梦里我只能看到小贾叔叔,那支部队,还有我。整个梦的颜色很简单很绚丽,底色是一片耀眼的雪的白,之后就是绿色和红色。我穿着一件火红的棉衣。这三种颜色是那么干净,纯洁,梦醒之后我总是很失望,我无法在现实里找到那样奇异美丽的搭配。

那天我非常希望神话故事重现:门吱呀一声推开,走进一个肩扛农具的后生,他疲惫地放下农具,饥肠辘辘地正准备做饭,忽然发现地上那盘热气腾腾的煮地瓜。他喜出望外,捧起其中一只,边吃边自言自语——莫非我家来了一位田螺姑娘?

这支部队的突然消失,就像它的突然来临一样,让槐花洲措手不及。镇上那些住过兵的人家,陡然都觉得自己家的院子太空阔了。

但是,对于我的母亲张惠来说,情况则远远不是这样。她一下子垮掉了。

这样,母亲要是再来,发现煮地瓜都被吃光,她会多么高兴啊!

我一直等到黄昏来临,都没有人推门进来。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一只野猫从门洞里钻进来。它在院子里闻到煮地瓜的香味,像纸片一样挤进来,弓起腰喘口气,就开始进攻煮地瓜。几只老鼠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也围过来分食。我以为它们会打起来,结果却是相安无事,野猫允许老鼠跟它共享煮地瓜。

这是一个奇怪的事情,野猫和老鼠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一直保持和平共处的局面,每次都把盘子里的煮地瓜消灭得干干净净。

一九七九年冬天,那支部队是突然离开槐花洲的。他们的离开长久以来都是一个谜,具有很强的保密色彩,很长时间以来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是为什么突然离开的。他们放弃了即将完工的山洞。据说,用不了多久,那条长长的山洞就会洞穿整个玉黄顶山的腹部。

张惠笑笑,心情愉快地走了。

杨雪拉着我,走到猪圈边,抄起勺子舀了一勺猪食,朝斜眼妇女浇过去,说,我看该让你吃两口猪食。

张惠保持这种不很正常的精神状态大约有一个月之久。杨雪泼了斜眼妇女一脸猪食之后,王小雅对我说,林雪,你得想办法让张惠正常,她这样下去,说不定很快就得进精神病院了。

说实话,我也早就不希望母亲是一名田螺姑娘了,主要是因为,我不希望她傻子一样走在大街上让那些没文化的农民耻笑。就连父亲林宝山都要遭人耻笑,他们问他说,林宝山,你家地窖里还有地瓜吗?

还有爷爷。爷爷胡子都很长了,有时候坐着小马扎跟别的老头在大街上晒太阳,会遇见母亲端着地瓜或者拎着空盘子从街上走过,他总是沉默不语。

现在我恨那只每天都从门洞挤进厢房的野猫,还有厢房里的几只老鼠。它们个个膘肥体壮,老鼠们甚至生了一窝小老鼠,小老鼠也参与到吃地瓜的队伍中来。我想不久它们也会膘肥体壮,然后再生一窝小老鼠。

我到兽医站找杨根茂,跟他要灭鼠药。我说家里有老鼠。其实我才不舍得灭掉家里那只老鼠呢,我跟它是好朋友,要是没有它,我会很寂寞的。它很懂事,除了偶尔去吃几口柜子里的饼干,从不到地窖里偷食。它去吃饼干是因为我有时候好几天忘记喂它,而且它知道饼干是我的私人财产。

杨根茂给我一包玉米粒,说上面拌了药,只要洒在老鼠经常出现的地方就行了。我拿着这包玉米粒,来到厢房后窗外面。后窗上的窗玻璃碎了一块,我把那包玉米粒扔进去。

第二天,母亲从门洞里抽出盘子,发现地瓜凉冰冰地躺在盘子里,没有被吃掉。母亲失神地端着这盘凉地瓜回了家。第三天,母亲又端着一盘凉地瓜走过大街。斜眼妇女看母亲傻呆呆的样子,没敢再逗弄她。

母亲病了,发烧。我去找王小雅,王小雅跟我回家,熬小米粥给母亲喝。她坐在灶旁骂骂咧咧,说母亲死心眼。母亲喝下一碗小米粥,吃了退烧药,体温渐渐降下来。

夜里我挨着母亲,她睡得很沉。这是一九七九年的十二月,这个晚上是继当年十月母亲说小贾叔叔崴脚之后,发生第二个诡秘事件的晚上。当时由于服了感冒药,她睡得很沉,王小雅离开的时候说,让她好好睡一觉吧,明天早晨就好了。

我躺在她身边,跟老鼠说了一会儿话。老鼠蹲在炕下面的地上,忧心忡忡地看着张惠,我对老鼠说,没事,放心吧,她明天早晨就会好的,快回洞里睡觉去。

老鼠摇摇头。我不明白老鼠为什么要摇头,以往我让它回去睡觉的时候,它总是会乖乖地消失在柜角,可是这次它迟迟不肯离去。我很困,说,看来你不困,那你自己玩吧,我要睡了。

不知道多久后我醒过来,发现张惠在被窝里坐着,她说,林雪,我梦见小贾叔叔了。他那里下暴雪了,跟咱这里一样。洞口让大雪封住了。

是吗?可是我没听见雪花说话的声音,也许是睡得太沉了吧。我拉开窗帘朝外看看,可是外面只有一片清冷的月光,没有一丝下雪的迹象。

我回到被窝里,发现老鼠蹲在地上。我问它,你一直没去睡吗?老鼠点点头。我说,老蹲在这里,累坏了吧?快去睡吧,你看,我妈妈没事了。老鼠嗓子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听清了,它说,外面没下雪。我说,没事,我妈妈就是刚才做梦了,你瞧,她又睡了,可能她刚才说梦话呢。

老鼠摇摇头,眼里流下泪水。我诧异地看着老鼠,自从跟它成为好朋友,很少见他哭。我说,老鼠,你怎么了?老鼠不说话,只是流眼泪。

我再次睡过去。睡过去之后,我听到雪花说话的声音,像张惠的呼吸和呓语。

第二天早晨醒来之后,我发现身边没有了张惠,她躺着的地方一点温度都没有。

我害怕了,飞快地坐起来打算穿衣服。穿衣服的时候,我发现脖子上多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把红绳拴着的钥匙。

我穿好衣服爬下炕,发现老鼠依然在地上蹲着。我蹲下去,问老鼠,我妈妈呢?老鼠摇摇头。我发现它可能一个夜里都在流眼泪,地上湿了一片。我说,老鼠,你不冷吗?它不吭声,站起来朝外屋走。

老鼠带我走到灶屋门口,我打开门,看见院子里到处都是雪。这是一场暴雪,旧藤椅只露出椅背的轮廓,老槐树上挂满雪松。我往外迈了一步,头顶碰到屋檐垂下的冰溜子,它们像一根根瞄准大地的冰箭。

母亲呢?大雪里没有她的脚印。或许她神秘地消失在家里,或许她出去了,暴雪埋掉了她的脚印。我回头问老鼠,我妈妈出去了是吗?老鼠点点头。

我转身回到东屋,打算告诉林宝山,母亲不见了。林宝山在睡觉。他整夜睡不着觉,一旦睡着就很沉。我叫了一声,爸爸,嗓子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于是我离开东屋,重新走到门口,对老鼠说,你回去,乖乖地等着我回来,我出去找她。

老鼠点点头,眼泪哗哗地流。

我迈出腿,腿一下子没到雪里看不见了。我像在雪里游泳一样走出院子,医院后门开了,我穿过医院。经过药房时,一个阿姨叫住我,问,这么早去哪?你妈妈醒了没?她今天接我班。我很想告诉她,我妈妈今天接不了她的班,以后可能也永远都接不了她的班了。但我只是在药房窗户外边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到了镇政府家属院,我敲开杨雪家的门,告诉王小雅,张惠不见了,她肯定去山洞那里了。

王小雅穿上衣服就带着我跑出去。她先去兽医站叫醒杨根茂,让杨根茂拿着一把铁锹在前面开路,我们俩跟在后面,去玉皇顶山。

我终于看到被大雪封住的洞口,像一只什么也看不清的巨兽的嘴。杨根茂用铁锹一点一点刨出洞口的积雪,露出里面深井一样的黑暗。我们走进洞里。

我二十五岁的母亲张惠神色安静,像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一样,躺在山洞里。

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我经历中见过的所有死亡,都不如张惠的死亡那么彻底,纯洁,美丽。那是一个命定的、不可抗拒的、终于的、超然物外的美丽之死。

妇女在街上朝其她妇女挤眉弄眼。

我对那些妇女怀恨在心,但不知道怎么办。杨雪说,那帮土老帽,看我怎么修理她们。杨雪跟我一起上街,远远地跟在张惠后边。张惠经过斜眼妇女家门口的时候,正赶上斜眼妇女提着一桶猪食出来打算喂猪,她放下猪食桶,凑上去逗弄张惠,送地瓜了?张惠说,是的,她问,还送什么了?张惠说,没了,她说,没送大馒头?张惠说,什么大馒头?她说,又白又软的大馒头啊!

那个黄昏过后,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家里,母亲在等我吃饭,她显得比前些日子高兴了很多,煮地瓜也吃得津津有味。她一直是厌恶吃煮地瓜的。第二天她一早就去门洞那里收盘子,我比她先到,坐在后窗那里,看到她把手伸进来,拿走了空盘子。她高兴地拎着空盘子穿过白桥。

我觉得那时候母亲已经非常不正常了,她高兴地拎着空盘子,甚至哼着歌,招招摇摇地从槐花洲街上走过。街上的人们在后面指指点点,有一次一个斜眼妇女故意问她,张医生,又给解放军送煮地瓜了?

母亲仍然吃那些药粒,但是她好像对它们产生了抗体,有时候她能昏昏地睡着,有时候怎么也睡不着。她睡不着,也不用到药房上班的时候,就频繁地上街。部队打的山洞还没有完工,但是天冷了,已经是十一月了,他们不像前段日子那么赶工期,很多时候,除了到小学校里上课学习开会,他们就活动在各自的住处。

张惠很愉快地回答,是的!

妇女又问,吃了?

张惠扬扬空盘子,说,全吃了!

母亲对他们迟早、注定的离开,肯定也是有一些惧怕的,她只要有时间就跑上街,看看他们是不是还在。

在她的影响下,我也日甚一日地焦灼,并且开始做一个同一场景的梦。在梦里我看到小贾叔叔站在队伍前面,身后是一面巨大的白色银幕,上面空空如也。开始小贾叔叔在打着拍子指挥队伍唱歌,他们每人都拿着一个小凳子。当我以为他们唱完歌后会坐下来看电影的时候,忽然银幕飘起来,飘到空中,像纸片一样飞走了。接着小贾叔叔转过身,带着队伍走向银幕飘走的地方。那么多人,无声无息地,一眨眼就走出我的视线。天上开始下雪,又是一眨眼,天地之间除了雪,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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