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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吃瓜子 2

  • 作者:陈赋
  • 类型:其他
  • 更新:2021-07-06 02:17:51
  • 字数:6100字

那天出王府井北口往西拐,去看新建得的皇城根公园,一眼看见原来雷蒙服装店改成了“王府井小吃城”,几家中华老字号的招牌醒目地闪着,便走了过去,心里想着看能不能有运气遇见小冯。

我和他有将近十年没见了,他是北京的老字号“爆肚冯”的第四代传人。在北京,爱吃这一口的,没有不知道“爆肚冯”的。北京的小吃,渊源有二,一是出自皇室,是在清朝御膳单里查得它们的名字的;一是来自民间,是下层百姓智慧的发明。前者如萨其马、艾窝窝等,爆肚就属于后者,将牛羊的肚子分开肚片和肚仁,在锅中轻轻一涮,佐以各种调料一吃,清爽可口,开胃暖胃,简单实惠却格外好吃。小冯的老太爷从山东到北京谋生,发明了这一口,在大栅栏里的门框胡同扯起了“爆肚冯”的旗子,在北京一下子就传扬开了。那是遥远光绪年间的事了,传到小冯他父亲是“爆肚冯”的第三代,忽然在“**”那一年断了烟火。一直到粉碎“四人帮”后才又续上了香火,只是我不知道接上这杆大旗的是小冯。

俗语形容瓜子吃不厌,叫做“勿完勿歇”。为了它有一种非甜非咸的香味,能引逗人不断地要吃。想再吃一粒不吃了,但是嚼完吞下之后,口中余香不绝,不由你不再伸手向盆中或纸包里去摸。我们吃东西,凡一味甜的,或一味咸的,往往易于吃厌。只有非甜非咸的,可以久吃不厌。瓜子的百吃不厌,便是为此。有一位老于应酬的朋友告诉我一段吃瓜子的趣话:说他已养成了见瓜子就吃的习惯。有一次同了朋友到戏馆里看戏,坐定之后,看见茶壶的旁边放着一包打开的瓜子,便随手向包里掏取几粒,一面咬着,一面看戏。咬完了再取,取了再咬。如是数次,发见邻席的不相识的观剧者也来掏取,方才想起了这包瓜子的所有权。低声问他的朋友:

“这包瓜子是你买来的么?”那朋友说“不”,他才知道刚才是擅吃了人家的东西,便向邻座的人道歉。邻座的人很漂亮,付之一笑,索性正式地把瓜子请客了。由此可知瓜子这样东西,对中国人有非常的吸引力,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了瓜子就吃。

发明吃瓜子的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这是一种最有效的“消闲”法。要“消磨岁月”,除了抽鸦片以外,没有比吃瓜子更好的方法了。其所以最有效者,为了它具备三个条件:一、吃不厌;二、吃不饱;三、要剥壳。

三遇爆肚冯

为消闲计,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条件。

倘分量大了,一吃就饱,时间就无法消磨。这与赈饥的粮食目的完全相反。赈饥的粮食求其吃得饱,消闲的粮食求其吃不饱。最好只尝滋味而不吞物质。最好越吃越饿,像罗马亡国之前所流行的“吐剂”一样,则开筵大嚼,醉饱之后,咬一下瓜子可以再来开筵大嚼,一直把时间消磨下去。

我和小冯算是同学了,他比我小4岁,是1967届的初中。那一年,我去下乡,他去上山,在水利工程工地里当工人,从此天各一方再也没有见过面。大概在90年代初期,西四小吃街刚开张,像我这样北京小吃的顽固爱好者当然要去了,谁想刚在卖爆肚的地方一落座,就看见小冯向我走来,真是恍若梦里一样,青春虽都已经蹉跎,但还得如年轻人一样挑起生活的担子。他告诉我他父亲照顾门框胡同的老店,他支起了这个新摊子。那天,他的客人特别多,没来得及细聊,不过看见他的生意红火,挺替他高兴的。

具足以上三个利于消磨时间的条件的,在世间一切食物之中,想来想去,只有瓜子。所以我说发明吃瓜子的人是了不起的天才。而能尽量地享用瓜子的中国人,在消闲一道上,真是了不起的积极的实行家!试看糖食店、南货店里的瓜子的畅销,试看茶楼、酒店、家庭中满地的瓜子壳,便可想见中国人在“咯,呸”“的,的”的声音中消磨去的时间,每年统计起来为数一定可惊。将来此道发展起来,恐怕是全中国也可消灭在“咯,呸”“的,的”的声音中呢。

我本来见瓜子害怕,写到这里,觉得更加害怕了。

我再一次见到小冯是在90年代的中期,也是真巧,要不就是我和他有缘分。那一天,我完全无目的地在街上散步,走过了劲松的东口,看见百货大楼在前面开了一家分店,便走了过去,一看地下一层全卖小吃,鬼使神差就走到了卖爆肚的摊位前,谁让我馋这一口呢?小冯又向我走过来,就像电影里演的镜头重复似的,和上次在西四小吃街一样,戴着回族的小白帽,笑容可掬,一双凹陷的眼睛还是那样有神。我笑着对他说你和你的爆肚在北京城简直是无处不在,我只要想吃这一口,就准保能遇见你!

这一次,又隔了好几年,不知还能不能遇见他。走进王府井小吃城,见中华老字号都在二楼,往楼上走时,心里还在想,谁想刚上楼梯,就见他向我走过来,那样子,那姿势,就和前两次一模一样,岁月好像定格在那一瞬间。

正是下午时分,客人不多,他坐在我对面,静静看我津津有味地吃他亲手为我做的爆肚。他不善言辞,那一刻却忽然说起我们在学校里的一些往事,他的记忆力极好,心细得让我感到温暖。我问他生意怎么样,他说现在竞争很激烈,这个地方离王府井稍偏了点,一到晚上夜市一开,双方争夺客人很紧张。不过,毕竟是老字号,他这里来的回头客多,有好多海外回来的老人爱吃这一口的,都特意找“爆肚冯”,这让他欣慰,也不敢大意,料都是专门从大厂进的,他亲自精选的。如今,他家的“爆肚冯”已经在这里和门框胡同老店、SOGO、当代商城开了4家,甭管怎么说,也是发展了。这里是今年春天开张的,他父亲牵的头,把羊头李、月盛斋马几家老字号聚在这里,相互帮衬着干。他一直在这里盯着,每天从早上盯到晚上十点多钟,辛苦倒不怕,怕是以后“爆肚冯”的第五代没人愿意干这一行了。他说这活儿单调,又不挣钱,年轻人谁愿意干呀!我问他你的孩子呢?他说他的孩子今年刚考上大学,学的是艺术系,学钢琴,一年光学费就是9000块钱。

要剥壳也是消闲食品的一个必要条件。倘没有壳,吃起来太便当,容易饱,时间就不能多多消磨了。一定要剥,而且剥的技术要有声有色,使它不像一种苦工,而像一种游戏,方才适合于有闲阶级的生活,可让他们愉快地把时间消磨下去。

我发现他说这话时,神情很复杂,既有着欣慰,又有着苦恼。一晃,我们的孩子都到了当年我们青春的年龄了,心里的感慨当然会有许多。我知道,对于小冯,孩子会让他想起自己的青春,小店则让他想起父辈,命中注定,他一肩挑起了这样两头。

午后温暖的阳光洒进来,填平他眼角渐起的皱纹,辉映着他背后“爆肚冯”的牌号。

在这时候,我便老实不客气地装出内行的模样,把吃法教导他,并且示范地吃给他看。托祖国的福,这示范没有失败。但看那日本人的练习,真是可怜得很!他如法将瓜子塞进口中,“咯”地一咬,然而咬时不得其法,将唾液把瓜子的外壳全部浸湿,拿在手里剥的时候,滑来滑去,无从下手,终于滑落在地上,无处寻找了。他空咽一口唾液,再选一粒来咬。这回他剥时非常小心,把咬碎了的瓜子陈列在舱中的食桌上,俯伏了头,细细地剥,好像修理钟表的样子。约莫一二分钟之后,好容易剥得了些瓜仁的碎片,郑重地塞进口里去吃。我问他滋味如何,他点点头连称umai,umai!(好吃,好吃!)我不禁笑了出来。我看他那阔大的嘴里放进一些瓜仁的碎屑,犹如沧海中投以一粟,亏他辨出“umai”的滋味来。但我的笑不仅为这点滑稽,本由于骄矜自夸的心理。我想,这毕竟是中国人独得的技术,像我这样对于此道最拙劣的人,也能在外国人面前占胜,何况国内无数精通此道的少爷、小姐们呢?

俗语形容瓜子吃不饱,叫做“吃三日三夜,长个屎尖头”。

因为这东西分量微小,无论如何也吃不饱,连吃三日三夜,也不过多排泄一粒吃瓜子屎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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