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们越往南走，街边的火海就越来越连成一片。本来堆积在街道上的黑雪已经被烤化，弄得路面越来越泥泞。

这样的火海，足够让我能看清眼前的一切，即使我的夜盲症这时还没好利索。

头顶的火山灰没有散去的迹象，连日来天中城仍是难见阳光。即使这时是正午午时，天中城还是处于黑暗中。

有什么办法？没什么办法。凡是你不能改变的，最好能够忍受下来，所以我还是强迫自己习惯了这黑暗。

我们正从北往南，穿过天中城南这片民居，经过了吉庇居不久。往南再走一里，就是城南门的箭楼。

但这片民居大都是木质结构，哪座屋顶一旦被火球砸中，马上就被点燃，立即烧成一片。

我这时之所以恰巧没在城墙上，是因为这天上午回了城中心，在大都统府参加了这次的军事例会。

作为执金吾卫指挥使，我必须要按通告时间参加这样的例会，听从大都统最新的调遣和安排，这样才能协同其他方位的兄弟部队，才能更大可能的守住天中城。

“妈的，城外那些三孙子怎么更凶了？”安乐海又骂了起来，同时问我道。

刚刚习惯了黑暗，我眼前却忽然又窜出光亮，这光亮越来越刺眼。www.qixinyuan.com.cn 米妮小说网

又有添了火油的火球从城外砸下来，轰轰隆隆的响，那是东原人又向城内投掷火球了。我们时刻注意着火球来的方向，好能及时躲开，避免被砸到。

我看着越来越密集的火球砸下来，心中又多了几分担忧。这时城内的物资储备都消耗的差不多了，根据城里的消耗情况，城外东原人的消耗也应该很快。

现在油这样匮乏，东原人却这么不计投入地开始投掷火球。照这么烧下去，他们的油很快就应该烧完了。看来他们这是要孤注一掷，不留后手，誓要攻下天中城了。我们将要面临的对方的进攻烈度，不知要比之前强多少。

想到这，我对他说：“上次我们在南门外伤了稽侯栏，他们肯定要报复。而且他们东原三部刚刚统一，内部一直不稳，这样产生的内部压力只能向外发泄。不然他们自己内部的压力释放不出来，自己就先互相猜忌、埋怨而互相崩裂了。”

在城内开完了会，我和安乐海马上带着二十人左右的卫队往南门赶，正赶上城南门外的东原人又要试图攻城。

仰面躺着的这人被烧的面目全非，分辨不出年龄和模样了。脸皮都被烧没了，扭曲焦黑的嘴唇也残缺不全，这使得那嘴看起来是张开着的。

两排白白的牙齿突兀的从一片焦黑中露出来，像是骷髅头又被谁强行贴上了另一层脸皮。

这人身上衣服早已经烧没了，两支胳膊被烧的僵直，朝天杵着。双腿被烧焦到蜷曲起来，双膝弯曲着，两条腿弓在地上。

花花肠子鳝鱼一样从她被烧崩了的肚子涌出来，一个女婴和这堆花花肠子纠缠在一起，拉着脐带刚从肚皮里爬了出来。

原来是个本来就要生了的孕妇，她的肚皮被腹中胎儿撑的胀大，肚皮才这么容易被烧崩。

我看到那女婴小嘴一张一闭，黏液在她嘴唇间拉拉扯扯着，不一会就再没动静了。

这孕妇应该是刚从她烧塌了的家中被搜救出来，但显然已经太晚了，她早就被烧死了。这时到处都是忙着先救活人，一片混乱，就把她扔在这街面上，还没来得及处理。

安乐海也看到了这个没能逃出家门的可怜女人，骂了一句：“艹他妈的！”

我忍不住又看一眼那初生的孩子，见她小左手好像又挠了一下，不由颤声问安乐海：“这孩子能救吗？”

安乐海支支吾吾，两手一摊：“咱也不是医生，不懂啊。看起来血呼啦啦的，又这么大点儿，怕是不成了。”

我们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见两个士兵从南边小跑着过来，边跑边互相叫嚷着。

其中一个叫道：“抬走！抬走！抬上城墙！”

另一个问：“这小孩咋办？”

“妈的，还问？？军医刚刚不是都说了，活不成了！塞回她娘肚子里，一并抬上城墙！”

他们两个穿着执金吾卫的装束，身上全是血污和烟渍，看来在这穿梭了不短的时间了。他们是最底层的士兵，看起来还不认识我这个新来的执金吾卫指挥使。

“抬城墙上去做什么？”我凑上去，在他们动手前拦住他们，问他们道。

他们直起刚要弯下的身子，叫道：“下油锅！”

“城墙上的油锅？！”我惊问。

前几天，城墙上已经架上了大铁锅，都是从民居中的灶台上扒下来，再架在城墙的垛口上的。

热油、粪水都被拿来烧在锅里，一直烧沸着。东原狄人一旦架云梯攀爬城墙，就可以立即把热油、沸腾的粪水倾倒在他们头顶。

热油的杀伤力自不必说，而沸腾的粪水浇在人身上，除了烫伤，也能同时制造伤口感染，杀伤效用更是不可小觑。

但这时非同一往，城里哪里有那么多油拿来烧？他们这两个兵士，就是要把这尸体扔油锅里炼油。

而且不止油，城内连烧火的木材都开始短缺。天中城不少无主的民居被拆掉，木梁柱转眼就成了柴火。甚至城里不少孤坟也被盗掘，棺材板子被人□□拿去烧火取暖。

“走开走开，别耽误我们正事。”就听这两个要抬尸体的士兵不耐烦道。

我想再拦他们，却忽听安乐海凑上前来，拉住我，大嘴凑到我耳根小声道：“小风！你想活下去吗？”

我转头问他：“什么？”

他把我推挤到街边的墙根下，双眼往外张望，见没人注意到我们，才对我说：“要想在这活下去，就别管这个！人都想活下去，他们要烧尸体炼油，也只是想活下去。你不让他们这么干，就是要断了他们生路，你不想活了？！旁边这么多人还看着，万一激起哗变，大家谁都别想好活！”

我马上也清醒了过来。安乐海说的对，溃兵不如寇，流兵即为贼。被围困在这孤城，大家都处于心理崩溃的边缘，□□桶一样一点就着。万一点着了他们，他们什么事做不出来？

而且我刚上任这执金吾卫指挥使，短短几天，根本就不可能完全掌控这支部队。而且，执金吾卫并不是正规作战部队，兵员大都是天中城内的纨绔或周边的富家子弟，战斗意志不强，本就不好弹压。所以，这时还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为上。

我终究没有拦他们，眼看着他们把被冻得发青发黑的女婴塞回那孕妇肚子，抬着这一尸两命走远了。

我和安乐海他们继续赶路，又见一路的尸体。越靠近城南门，尸体的焦臭味和油烟味就越浓烈。

我们都没再说话，只是默默赶路，眼看就到了城南门脚下。

在踏上登上箭楼的楼梯前，我停下脚步，转身回望身后这片火海。

我终于好奇问安乐海：“安乐海，这火，这火怎么是蓝色的？”

安乐海瞪着牛眼叫道：“啥？”

我又揉了揉眼，再去看，见火又变成了绿色，不久又变回红色、橘黄色，又变回了幽蓝色。

“不对！”我又叫：“这火怎么忽红忽蓝忽绿的？”

“小风，你他娘的吓傻了？夜盲症咋还又色盲了呢？”安乐海高声取笑我。

我看着火海最终又成了橘黄色，终于安下心来。

这一路穿过火海过来，街上被烧死的尸体十有八九是妇女或孩童的。上一刻的他们于上一刻去世，走时心如止水。

他们来到这个世界，被筛选，被挑剔，被赋予使命。被饲喂，被杀死。幸不夭折，轻易放弃。多次失败，多次再来。有的变成不忿，满是暴虐；有的变成花朵，伴着纯良。用悲伤去看，充满死亡；用努力去看，充满希望。www.)

他们哭着祈求母亲不要离开他们，但他们的愿望早晚都会落空。

我不愿再想这些，就尽力摇了摇头，想让自己从这种氛围中游离出来。

却又想到，这次的军事例会又有新决定：城里十二到六十五岁的，不论男女老幼，只要不是重度残疾，都要参军、上去城墙。

战争，从不让妇女和儿童走开。当妇女和儿童也拿起了刀枪，战争终于真正开始了。

我脑袋里一团乱麻，忽然只是念到：“尸山血海满城墙，万死孤城未肯降。劝慰路人勿掩鼻，活人不比死人香。”

“小风，你小子他娘的长进了！”安乐海大嗓门嚷道：“这次你念的诗话也能让老子听懂了！”

周围连绵的、橘黄色的、炙热的火焰烘烤着，让我不再感到寒冷。忽然一具躯体映入眼前，就躺在我们前面的路上，让我心中忽然颤栗。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被烧焦的人，在城东白云岗时见了很多了。但眼前的这具躯体，还是让我刚被暖热的身子不由一个激灵。

安乐海又叫道：“格老子的，上次让他们的皇帝小儿跑了，算他运气好！要是再有下次，你给我瞧着吧！”

听他又这样说，我无奈想，给他说了多少次了，但他这大黑脑袋就是记不住。人家东原人是游牧民族，他们的首领不是皇帝，而是叫作大单于。

武成二十二年腊月初二，午时，天中城南，

我弃了想再纠正他的想法，只是道：“东原人大都游牧习气重，轻佻散漫，不耐苦战、久战。这时他们看上去兵锋锐利、攻势难挡，但只要我们顶住他们下几波强攻，消磨掉他们强撑起来的那一股精气神，后面就会多少容易一些。”

当然，处于防守一方的我们也好不到哪去。坐困愁城，计谋余地和操作空间都已经没有了，也谈不上战术阵型了，能做的只能是往城墙上堆人。

说着话，我们加快脚步，甚至开始小跑，希望尽快赶到城墙根。

半个月前，我被任命为了执金吾卫指挥使，能够调动指挥这两千多人。这时的执金吾卫不再像以前那样守卫皇宫，而是负责防守城南门的那段城墙。

因为试图勾结东原人打开城门投降，上一任的执金吾卫指挥使已经被枭首示众，他的脑袋在南门箭楼上挂了一个多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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