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两个也还罢了，人人都是如此。凤姐本就心中有刺的，焉能不恼的？

打发了旁人，她便沉下脸来，且与平儿道：“这环哥儿只怕不好，后头咱们须得仔细。幸而他还困在院里，常日里不得走动，只将他那几个使唤的人拔了去，倒也罢了。”

只待得洗三那日，虽是小儿俗礼，王家、史家等几处极亲厚的姻亲都来相贺。争奈如今国孝家孝两重白事，不能设宴，才减了三分热闹。

等关了门自家人时，贾母素喜凤姐,又是嫡亲的重孙子，自然情愿做脸。又有贾赦、贾珍这等素性豪奢，手里漫洒的,虽不敢吃酒，却也必要聚一聚,图个喜庆。

里头种种，不必细述。

后头凤姐打发人来询问，又是命她们过去取用，或是问哥儿的境况的，三五个人竟都格外提了贾环两句。

只在这热闹中,独有一个贾环，既无人搭理，也不愿搭理人，百无聊赖，面色冷郁坐在角落里。

这原也没什么，偏凤姐本是个好揽权好施为的人。虽是月子里，她心里却早盘算着后头自己重新掌权的事了。何况这哥儿她也盼了多年，添了他来，从此更觉稳固不说，也着实比大姐儿更挂心。因而除却平儿等一两个，旁的丰儿小红等人，或是看护婴孩，或是打发去帮衬王夫人。

平儿道：“既如此，奶奶后头细查林荣家的差事。他们既不是安分厚道的，差事必然有鬼，查一查寻个错处打发了，自然稳妥。”

她的人，这么些日子以来，不说瞧出，就是体味，也能体味出她对赵姨娘母子的厌恶。旁的不提，旧年魇魔法那一遭，谁个能不记在心里。

如今又瞧见贾环这形容，又如何能不记在心里。

凤姐垂眼想了一回，点头道：“倒也不必细查，只管将这话传扬出去。休说他们未必做得干净，纵然细密明白，府里上下多少人盼着有差事的？只管放出风去，自然有人告密的。早些完了，咱们也安心些，也能敲打敲打那些糊涂虫，好赖能做个下马威使的。”

一时议定，翌日得了空闲，凤姐就唤了旺儿来，将事说与他办去。

那旺儿原是凤姐陪房，一应体面都仗着凤姐，自然办得用心，不出三五日，就将事办妥。不过十日，就有许多告倒林荣家的事出来。

如此一来，这几桌左右伺候的人等，多是凤姐那边儿的，总没有，也是乐得奉承她的。

想到这里，贾环反定了下来，只命那林贵儿坐下吃茶。

林贵儿见他这样，也有些吃惊。这一阵贾环每每有些莽撞糊涂的念头——只恨自家不下死力去硬碰硬，就是闹个鸡飞蛋打，能损一损王夫人他们一系，他心里也是畅快的。

然而，自家不过求个两利，脱身出去，哪里会情愿做他的马前卒、替死鬼？

现今家里忽得被一棍子薅了差事，虽是早就预料到的，却也有些忧心贾环有了旁的想头，弃了自家。谁知他竟沉得住，倒不能小看了。

思及此处，他便笑道：“三爷，我们才打听到一件大事。虽是外头的，我们听不听都不打紧，三爷却许是用得着的……”

贾环一愣，问道：“什么大事？”

林贵儿道：“前一阵就有平安州的人过来，大老爷连着两夜独个歇在书房里，白日也尽出去走动，后头又把人叫来说了半日，才打发回去。我们也只说事了了，谁知昨儿又那个人又来了，后头大老爷立时叫了琏二爷过去，又命他收拾行李，要打发去平安州一趟。

三爷许是知道，我那哥哥原在大老爷房内当差，人面也极熟络的。瞧着这情景不对，也十分留心，就打听出了些事来——那平安州原系咱们先太老爷的部下，三四代的交情。虽有些黜了的，去了旁处的，剩下总还有五六成的人，素来亲厚的。

前一阵北面那些北狄生事，主事的官儿非但败了，且又重伤，被朝廷黜了去，又委了新官过去掌事。谁知那竟是个愣头青，也不管旧例，说是整顿军务，搜查通敌的间人，查来查去，竟查到咱们家头上来。”

这贾环自落地以来，满心不过贾家这一亩三分地的富贵，哪里经手过这样的事。当下，他也是听怔住了，忙道：“那咱们家真有通敌的？”

林贵嗳了一声，越发压低了嗓子：“三爷怎说这样的糊涂话？什么通敌？咱们大老爷是能做大事的人？不过是托赖世交的情分，分润些边军的好处罢了。”

贾环道：“这边军有甚好处？”

这话一出口，林贵儿也自笑了，细细将里头的事道明。

边塞苦寒不假，可平安州又是不同。那里的人参、貂皮、鹿茸、珍珠等获利极大，兼着这一二十年无有大战，多不过是小打小闹。常言道千里做官为的吃穿，既升官无望，边军将领便与那北狄商议了，每岁略打一打就罢，自寻了商队往来经营。

如此，边军得了人参等稀罕值钱的东西，那北狄又能得了粮食茶叶铁器等物，自是两厢欢喜。这贾家居中调和，与边军自不必说，就是北狄那里也有了名声交情。就是往年还有北狄托边军将领，送礼过来呢。

这一回也是如此。那北狄托人情，说是下头的人糊涂，误伤友军，又赔了许多的礼。边军也只名声略损，细算来不过伤了点皮毛，也情愿说合。贾家便居中调停，两头说通，又在朝中使了银钱关系，好将事圆满过去。

贾环这才明白，倒冷笑起来：“原是如此。我们老爷素日教导，说甚么天恩浩荡、尽忠职守，原来竟是这么个尽忠！”

林贵儿满脸是笑：“这倒是三爷错看了。我们老爷原不知道这里的事。一应钱货事物，都是那边府里的。说破了一件事，待得老太太归了西，两处也就分了，那边大老爷自然也要有些银钱人脉凑手的。”

贾环听了，却有些悻悻：“这么说，岂不是咱们房里平白抛了一大注银钱？”

林贵儿道：“那就要看三爷的手段了——琏二奶奶，可是那边屋里的。”

“哦？”贾环瞟了林贵儿一眼，才道：“也罢，我再细想想，这可不是小事，我也没见过什么世面，须得仔细。”

林贵儿心知他这是疑心自己家革了差事，有意借他这把刀，去杀琏二奶奶的威风，便也不多话。横竖怎么着，那都是贾环自己的事，他不过显一显自家的能耐，省得糊里糊涂被抛开了去。

总归，自家要从这里脱身，也须得借用贾环，乃至于三姑娘，才能安安生生的。

两人各怀算计，倒也不提。

那边贾琏已是收拾了行程，领着仆从快马驰骋，不过十余日，就打了个来回，送了书信回来。只回头的时候，却撞见宝玉正从院中出来，因笑问道：“这是从哪里来？”

宝玉见他行色匆匆，也是一笑，因道：“今儿老太太、太太要打发人与老爷送信，也着我写一封，一并送去。”

贾琏听了也不在意，只点一点头，又说了几句温寒闲话，就自家去。

宝玉目送他远去，又想了半晌杂事，这才往贾母屋里去。

那里贾母正与薛姨妈说笑。

原来先前贾政打发人送信，又顺手带了些东西来。因是快马来去，都是些轻巧的东西，却胜在风味两字。且他算着凤姐产育，特特命人采买些药材，谁知得了一对老山参，品相极佳，足有二三百年的药力。

如此周全，竟不似贾政旧年的性情。

贾母并王夫人心中稀罕，又有姊妹们近前，少不得有些嬉笑奉承的话，不免更觉欢喜。这时见了宝玉来，两人忙笑道：“快过来，瞧瞧有什么喜欢的。”

宝玉笑着答应了，先将书信送上，而后也瞧了一回东西，见着都是寻常的扇子巾帕笔墨之物，便随意挑了两样，就自作罢。

贾母见他只挑了两根笔，一把扇子，便叹道：“你这孩子，读书上进虽是要紧，也不能很劳累了。”

在她看来，宝玉素来于这些杂项上颇为用心。又是个孩子脾性，又爱挑剔，又爱说话，这些东西虽不精贵，却也有些别致的地方。他却不留意，可见是近来读书太过用心，反失了灵性。

这读书上进虽好。但旧年贾珠攻读诗书经义，用心太过，反伤了寿数一件事，贾母自然挂在心上的。如今又见着宝玉如此，更添了三分忧心。

可待得林贵儿有些着慌得寻他时，贾环忽得发觉，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这林荣一家子，说是投效自己，却每每有自己的主意，凡百的事也尽有推托的。如今经了这一难，要是他们从此改过，忠心投效，便没有差事又何妨？横竖现今自己银钱尽有，只没得可靠人使唤的！

王夫人虽说宽和，管家理事却也趁手的，见着势头反而生疑。凤姐也深知这理，一见成势，就使平儿过去回话，将里头种种说与她。

倒也不须提旁个，只将贾环提两句，王夫人便自明白，立时查了账本，寻了几个不大不小错处，将林荣夫妇两个顺手革了去。

贾母、贾赦等人自是欢喜不尽,虽是小儿之事，也着邢夫人、王夫人好生操办洗三礼,又嘱咐凤姐好生坐月子，凡有什么缺的，只管去他们那里取用。

只他们家养了几个儿女，或是做小厮丫鬟，或是外头的差事，又都不甚要紧的，这才留了下来。

众人或有瞧出缘故不敢声张的，或有自家或亲戚得了便宜的，或有踩了人下去幸灾乐祸的，或是不管这些闲事的，也难说尽。只是说来说去，到底只是两人革了差事的小事，在这贾家也生不出什么风波来。

独有贾环，虽因林荣家的多有敷衍而有不满，到底是一伙人。如今忽得被裁去臂膀，他如何不恼？兼着这一阵，众人都不理睬，他就更添了三分赍恨。

因此,园中姊妹人等不必说，就是贾环等一干人等也都入席来,拥拥簇簇的,竟也有三四桌。

虽不好唱戏，但里头有女先儿说书,外头男人们,又是投壶射箭，又是划拳做耍，更是一团火热。在这国孝家孝的当头，却也是难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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