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经了这话，倒有些踟蹰，因与凤姐道：“这可是一桩大的，你可真要应下？”

若说往日凤姐自然不肯揽下这等事。做好了是份里应当，做差了，那便是她的错处。且小姑子的婚事，做嫂子的总也不如父母。可如今既是想要早早将贾环打发了，她又有了嫡长子，不比旧年总还差点儿，现贾母既一张口，凤姐自然应下，却也添了两句话：

王夫人教养迎春一场，近来又有宝玉一件喜事，心胸阔朗，又素知贾赦邢夫人两人于女儿份上平平,便也有意说两句，因笑道：“这虽不是她的事，倒也是她的好意儿。终究是有了儿女的人,与先时又是不同。”

贾母伸手唤来宝玉，揽在身边笑道：“你哪里知道这些,这可不是好做的事。忽得提起这一桩,必有缘故。”

宝玉正有些提心，见贾母这么说，倒笑了笑：“凤姐姐有心，老太太怎么反是不喜欢？”

贾母并王夫人追问两句，却多是小官之后，或者干脆只是寒门地主一类的，就是里头有的三四个世家公子，也并非相熟的，便也没在多问。

她又是个省事的，越发有些可怜见的。

贾母想了想，终究点头道：“你说的倒也是。既如此，她的事就交予你办去。果然挑了个好女婿，大家也是欢喜。”

“我到底年轻，能认得几个人？到时候纵然挑了两个来，总也要老太太、太太并大太太掌眼，果然都说好的，咱们才能放心。不然二妹妹性子软和，一时受了委屈，怕也只能自个儿熬着的。”

她如此想，宝玉也早将种种事体想了一回。凤姐在他眼里，着实是个能干又妥帖的。要是她应了事，必要做得挑不出错的。这么一想，与迎春挑亲事一件，她去做，必然比贾赦并邢夫人强过十倍。

是以，他也不由点头，因道：“我那些同年，倒也着实有几个好的。”说着，他又将里头几个俊秀有才的提了两句。

贾母笑着应了，又道：“跟你们大太太提两句，明面上总要应个卯的。”

王夫人便不言语。

凤姐笑吟吟应了，过后得了一个空儿，果然说与邢夫人。

比之凤姐，贾赦这个做父亲的，在贾母看来，却又多有不如，倒不如交给凤姐。横竖那也是兄嫂，倒也不能说全不能沾这样的事。

作践是不敢的，暗中笑话的、轻视、嚼舌的，可没有一百个，也有七八十个。

邢夫人焉能不恨，又焉能不忌惮？

如今在贾母跟前，她是越发的顺从，却也多是跟着规矩礼数，宁可少留一会儿是一会儿。

现看着凤姐说及贾母，想她素日得脸，上上下下都是体面尊贵，又有了一双儿女，自此靠山稳固，再不必愁旁的，邢夫人不觉厌恨起来。

只凤姐提了贾母，她也不能显出厌色来，只得暗咬银牙，口里道：“既如此，那你就去办吧。”

旁话一句不提了。

凤姐早猜出她五六分心思，只两人素来不亲厚，性情才敢都是南辕北辙，自然无心与她剖白贾母。得了这一句，她也就笑一笑，说两句旁的闲话，这才退出去。

她才走，就有王善保家的上前来，笑着回事儿，又窥着邢夫人模样儿，笑道：“太太这是怎么了？我才进来，就瞧见二奶奶出去，难道她又说了什么难事不成？”

邢夫人冷笑道：“什么难事，竟是替我们这做父母的分忧的好事儿才对！”

王善保本是她的陪房，又因不得贾家敬重，且不如凤姐的陪房体面，早积攒了一腔恼火，一听这话，忙就搭架子烧火，连声道：“不怕太太恼，我说句公道话，这可不是二奶奶素日的为人。”

“行了。”邢夫人本就左性，又想着贾母那一桩，心烦意乱，也懒怠听这些，摆手道：“你那事就照你说得做去。我要进去躺躺。”

那王善保家的只得歇停，服侍着邢夫人睡下，这才悄悄唤了她的大丫鬟来问。

那丫鬟素与她相善，也听到了一言半语的，便凑到她耳边笑道：

“妈妈不必愁，原是一桩喜事儿呢。二奶奶有心做好事儿，要与二姑娘说亲事。这原与我们不相干，乐得看戏。只是一桩，你老那边的司棋姐姐那里须得提一句，虽说跟着姑娘出去，也是一桩体面，却也未必不是咱们府里的人好，总归知根知底，又能照应着。”

司棋本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她自也是留意的，一听这话也忙点头称是。当即将先前所回之事托给这丫鬟办去，自己忙家去与女儿商议了一通，又寻了个空挡，立时赶进来说与司棋。

“什么？二奶奶要与我们姑娘说亲？”司棋本就有脾性见地，虽则吃惊，心里却不糊涂，垂头想了一阵，就与王善保家的道：“虽这么说，也没得一时半日就说中亲事的。我的事也不必急。过两日我回了姑娘，家去再说也不迟。”

王善保的瞧瞧前后，也自点头答应：“你心里有数儿就是。赶明儿家去，咱们自家再商议也就是了。”

说着，她便离了园子，竟自回去。

倒是司棋满心挂念，一时想着自家那冤家表弟潘又安，忧心自个儿的姻缘；一时又想着迎春素来性情，不知能嫁得哪一个去？一时想想凤姐素日能干，却与自家姑娘不过平平，休说宝玉，就是外面的林姑娘也比不得，如今怎么不避嫌隙，倒要提这样的事？

想了一阵，她已是到了屋中。

那边迎春正与邢岫烟做针线活儿，顺口说些闲话，见她进来也不过看一眼就罢。倒是邢岫烟心思灵动，却又深知司棋的性情，便只笑着点一点头，又垂头下去做针线。

司棋见了，也忍住不提，只回了两句，就往里屋收拾东西去了。

岫烟看在眼里，便提了一句：“怎么瞧着司棋姐姐的模样儿，倒似哪里受了气一样？”

绣橘原瞧见了两眼，听了也不当一回事，应道：“方才是王善保家的过来，想来是家里有什么事，提了一句半句的。咱们这府里，哪日没几件混事的？原也夹杂不清，大约不是什么大的，姑娘不必担心，等会子我问问也就是了。”

岫烟道：“不过随口问一声，本也没什么。”

虽这么说，她后头又做了一阵子活计，就寻了个由头，自回屋子里去，且让出空儿来。而司棋见着左右无人，也就将王善保家的所透露之事，讲与迎春听。

迎春听了，半晌没有言语。

司棋心中正燥，且素日也不怕迎春，便催道：“姑娘便没个想头？”

迎春叹了一口气，道：“我一个女孩儿，能有什么可想的？自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依命而行，也就是了。就是二嫂子有心，这样的事，她也须做不得主，总要禀报了老爷、太太，照例而行的。”

这话是正理。

绣橘却摇头道：“不怕姑娘恼，咱们私下说两句，老爷太太那里从来淡淡的，姑娘早已及笄，还是一声儿也无。如今二奶奶出头，依着我看，倒是一桩好事呢。”

迎春默默无言。

司棋见了，登时只觉梗得慌，咬牙道：“话虽这么说，咱们不知道也还罢了，既知道了，怎么也要打探打探才是。”

“如何打探？”不等迎春说话，绣橘便啐道：“你也糊涂了不成？这话说与哪个听去？又有哪个能办了？”

司棋却早已想到的，当即应道：“二奶奶屋里的平儿，与紫鹃相好。我们自小一道儿长大，自然能问一声。又有，这既说的是宝二爷的同年，他自然也认得，托他一声儿，更是容易。”

她原是继室，休说在贾母、贾赦跟前，就是王夫人这个弟媳妇，凤姐这个媳妇儿面前，她也自觉不得多少尊重的。

本就勉强从长幼齿序上的得来的那点儿体面，后头有了鸳鸯一件事，越发少了去——贾母更是嫌了她，越发淡淡起来。贾府又是世家大族，下面的仆妇人等一大杆子，素日眼高眉低的，谁个没长着一双富贵势利的眼？

邢夫人听了，只将手中的茶盏搁下：“好好儿的，你提二姑娘的婚事做什么？如今里里外外才歇停了些，偏又要揽事。”

凤姐原是个口舌便利的，将自家堂妹的事提了两句，又将及湘云，因笑道：“如今二妹妹正当青春不假，可咱们这样的人家，便定下了亲事，也须得一二年预备的。如此一算，倒也须紧着些了。”

因贾赦之故,贾母心下是略远着那边事的，但凤姐说得讨彩,她倒也生了三分兴致，指着她与王夫人笑道：“你瞧瞧，还是改不了这好揽事的性子。”

这话在理，又比出实例来，邢夫人垂头一想，倒也有些踟蹰。

凤姐又道：“再说，如今宝兄弟已是举业，说不得哪一日便要与林妹妹定下来。老太太虽有心多留他们两年，总归也是一件事。”

得了这话，邢夫人心下便觉一堵。

凤姐笑嘻嘻道：“要说缘故，自然太太也知道的,王家三妹妹已是定了明岁出阁的日子。我旧年无事忙,近日闲了一算，她比我们二妹妹只大一岁,这才回过神来——二妹妹也到了出阁的年岁了。”

这话倒勾起贾母并王夫人一点儿伤感,细想旧年迎春的模样儿。她是个温柔安静的女孩儿，不多言不生事，虽也因此不会来事儿，却也着实算得温厚安省的,贾赦与邢夫人素日与她淡淡，只将人往贾母这里一放，便不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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