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司棋又说家去，迎春倒问了两句，才道：“也罢，你这两日闷闷的，家去散散也是好的。若是喜欢，歇一夜也罢，横竖屋里如今也无事。”

司棋垂头应了。

她平日做事周全，宝玉本就信服，再听了这话，自然再无旁话，忙起身深深一礼,连声谢过。

凤姐瞅着他这模样，反而添了几分心酸。又想旧日尤二姐之事，他也是出过力的,不免暗暗感慨：这自小养在女儿堆里的，果然更明白女儿家的心思。也难得他有这么个心,倒不能白辜负了。

她自家就应承了,放言道：“放心罢。我素日是怎么个行事，难道你还不知道？这一桩又是二妹妹的大事，自会尽心尽力。若果然挑中了哪个，到时候我必打发人跟你说一声——如今你也在外头行走了的，原也能掌掌眼的。”

司棋虽是刚烈，素来敢做的，到了这关节，一面是老子娘的，一面是情郎表弟，不免也添了几分柔肠。两日翻来覆去想得都不得好睡，迎春等人瞧见，还只说她这两日燥火上来，有些小症候，命她不必理事，只管安生歇两日。

先是司棋，因她早与表弟潘又安有了心事，两人心里皆是如意,无奈父母处却不情愿。尤其是其母，因女儿是迎春的大丫鬟，年岁相当，日后必是陪嫁过去的。到时候或与姑爷做通房妾室，或是做了陪房，立时就能抬举上来的。

潘又安虽生得好，命却寻常，五六岁就没了爹娘，及长大，家私无有一点，差事也没得好的。俗语道，钱是男人胆，他越发谦逊，司棋娘自也瞧不中。

到了家中，那里早团团围了一圈儿的人。

是以，她常日里有的没有，便表白表白，使司棋并潘又安两人越发不敢声张。

偏偏现要说迎春的婚事，又有王善保家的疼爱外孙女儿，必要早早筹划，这事便不得不说将起来。

见着她回来了，忙都上前来，司棋娘最是欢喜，一面打量女儿，一面笑着拉进来：“好容易家来，也不收拾得齐整些。瞧这头发都松了。”

说着，她伸手便与女儿紧了紧，左右瞧瞧，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忙到里屋翻出篦子来，且与她抿上去，这才欢喜。

司棋心里一酸，忙拉住她的手，直往里面去，一一拜见过，又道：“我一点小事，怎么闹将起来？”

依着她看，女儿似平儿一般，跟着姑娘出阁，到时候与姑爷做妾，生下一儿半女，非但一辈子富足，连着儿女也成了人上人，比不得正室嫡出，家财产业总是有的，且还能帮衬娘家。岂不比继续做奴才秧子强百倍？

倒是司棋听了这一通话，却是眼前一亮，紫鹃说得那些话又涌上心头，忙不迭往坐在角落里的潘又安那里瞅了两眼。

谁知他只垂头坐着，面庞藏在暗处，仿佛一轮明月被层云遮住，全无半点光彩，更无一声响动。

司棋本已是有些恼了，但再看两眼，又觉一阵酸涩涌上来，倒将旁边追问的，出主意的等嘈杂声一齐忘了，只怔怔盯着他。

还是后面被亲娘推了一把，她才回过神来，扭头就瞧见一张热切得满脸通红的脸：“好司棋，你外祖母说得在理，你怎么一声儿也不响？”

司棋往众人面上瞧了一圈儿，见他们或是满脸欢喜，或是双眼光亮，又有打趣催促的，端个欢喜非常。

独她与潘又安两个，才是一处儿的……

想到这里，司棋又往潘又安处看去，他也抬起了头，面上似喜似悲，眼里或明或暗，仿佛是一盆子冬日的炭盆，烧到了天明，眼瞅着就要熄了火。

她不由银牙暗咬，腾腾生出一股火气来：难道你以为，我也是没骨气好图富贵的？姑娘且不稀罕！

是以，司棋索性把心一横，忽得站起身来，两颊腾得飞起霞光，一双明目更是灼灼如火：“再是在理，我却没那心！实话告诉你们，我与表弟早已说定了。凭什么好人儿，也休想我改过！”

这两句话落下，便如同一道天雷劈下，众人都为之一震，半日都没人言语，只怔怔瞅着司棋，而后又缓缓挪到潘又安身上。

屋外风声越来越紧，忽得一阵哗啦啦的声响，也不知吹动了什么，打将在墙上。可屋中的人谁个也不管，只惊醒过来。

司棋娘先忍不住，满脸的红光已是化作铁青，她霍然站起来，恶狠狠瞪向女儿，伸手就是一把子甩过去：“你个贱蹄子，说得什么鬼话！”

说罢，也不等司棋回嘴，扭身噔噔噔几步逼到潘又安身前，几巴掌又恨又急，劈头盖脸落了下去：

“你个该电打雷劈的贼胚子！从小到大三茶六饭的，你但凡过来，我哪里错待你一点儿，你倒好，倒偷到表姐身上来？干出这种没脸没皮，败家破业的龌龊事来！就是这会子你死了，你死了的爹妈阴灵也不容你！”

说到后头，她自家收了手，往地下一坐，竟就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原本想着亲戚，有些瞧得不过眼，且要去拦，猛瞧见她这样，倒也讪讪地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得拿话有的没得，七嘴八舌劝起来。

只这一遭事，实在众人意料之外，就是这劝说的话，也是糊里糊涂没个调理的，不过一味要司棋、潘又安两个改过云云。

司棋本就是个烈性子的，这时说破了，更是打定了主意不肯扭过来，非但不理这些，反而犟起脾气来：

“闹也罢，打也罢，就是天翻地覆打折了我的腿，我也是一句话：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你们要不肯，后面我去求老太太、大太太，大家一拍两散！要是你们情愿，我后头求太太、姑娘，许我做个陪房，总比旁人有指望！你们自己细想罢。”

说着，她几步走到潘又安跟前，伸手拉住了他，便要往外头去。

王善保家的到底年老知事，也是经历过大小事体的，眼瞅着事儿要闹将起来，忙把两人拦下，又回头喝道：“你哭得什么丧！旁人要是听到了，还以为家里怎么了？这样的事，闹出来谁个有脸？还不快歇停了！”

当即把司棋娘喝止了，她回头又打量司棋潘又安两个。

潘又安且还罢了，先时打肿了面皮，又被唬了一跳，这时低着头，越发有些弓背缩腰。司棋却是挺直了脊背，双目灼灼，满面坚毅之色，竟比个男人还像个男人。

王善保家的瞅见这模样，又素知少年人气盛，一时气恼不过死了人也有的，也不敢再做指望。且司棋先前所说陪房，倒也不算差。

她自家就是做陪房的，虽说邢夫人跟前没得多少倚重，府里也没得多少体面。但邢夫人乃是继室，自然多有不如，瞧瞧王夫人、凤姐的陪房，体面不说，银钱也是尽有的。

何况迎春素来省事儿，多少事都由着房内人去，越发能掌住事来。

如此一想，王善保家的倒点一点头，反挤出一点笑来，拍拍司棋的手道：“好孩子，你娘一时想不通，且还有我们呢。这会儿大约也没心思说话了，你先回姑娘房里，过两日咱们再说话不迟。”

说罢，她看了看潘又安，又道：“你留下，我还有话要问你。”

司棋听了，却往前一步，且挡在潘又安前头，因道：“我早回了姑娘，今儿家去住一晚，您老有什么话只管问，我们一准说明白，省得后头再费事。”

王善保家的听了，瞅了瞅屋里的人，便打发几个小的先去里屋歇息，自己拉着人说了半日，才堪堪将事说开了些。

只司棋的老子娘，到底不比王善保家的，还有一点儿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头，几次不肯点头。闹将到后头，也不过将事暂且搁下，大家伙儿再想想事而已。

是以，翌日司棋犹自牵挂得回了园子，那潘又安却着实受罪不小，他也吃不住，只得离了舅母，独个回了自家屋子。

这一通话说得条理分明。

非但司棋娘，众人都不由得点头称是，又有些慌张着忙起来。

“你这丫头，什么小事，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王善保家的攥住她的手，一面欢欢喜喜地瞅着，一面拉着她坐下：“后半生的事，怕就在这一哆嗦了，还只当做小事来看！”

司棋娘听了，忙道：“妈这话怎么说？司棋原是与姑娘一并长大，知心知底的，年纪也相当，旁人还能越过她不成？”

宝玉只是笑,软言相求，果然磨得凤姐应承。

王善保家的便啐了她一口：“咱们家姑娘，哪个不是娇客？二姑娘虽安静，照例该给她的，怎么都要安置起来，这才是体统！

这说亲的事，二奶奶揽了去，这挑拣好人儿，老太太、太太瞧中了，还得老爷点头，这前前后后打个来回，就是再顺溜儿，也须得半载功夫。

后头二姑娘出阁，置办陪嫁的东西，不说旁的，光那些木头的桌椅床榻，怎么也须得一年功夫。这么一算，再紧也须得两年功夫。司棋虽好，且也大姑娘两岁，再过两年，女孩儿还剩几年好模样儿？到时候老太太、太太瞧两眼，顺手把身边的丫鬟与了姑娘，或是提拔一个两个的，谁还能说甚么？”

是以,她倒将先前挑拣侯门武勋等世家子弟的心挪了一挪，添了知书达理这一件。虽说贾赦那里必然难说些,但依着迎春的性情,倒还是性子文雅的更匹配。

毕竟迎春婚嫁之事，也须费时筹划,暂且不表,倒是司棋那边儿，已是勾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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