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她话里意思，凤姐笑道：“你年纪小，还不知事。这样的大事，哪里能一时定下？你二姐姐总还有个两年功夫好留着的陪你们顽的。”

说罢这个，她又打趣：“只怕到时候她且还在，你倒要发嫁了呢。这么个大姑娘，还只念着顽。”

想到先前迎春两颊霞飞,含羞垂首，而黛玉并探春都含笑微微促狭的那一幕，她眸光闪了闪,终究还是随宝钗走了一阵，才道：“宝姐姐,你瞧着二姑娘果真要定下亲事不曾？”

宝钗正与宝琴指点那边水禽,忽听见这话，便转首笑道：“我们又如何知道这个？只这么个大家子,虽是小辈姻缘,也是等闲不得的大事儿。纵然那挑得都是好人，怎么也要一阵子,才能说定。后头又要置办嫁妆,三媒六聘的种种礼数，总归一二年是有的。”

且不论两人俱都参与其中，独宝钗半点不知，就是迎春她们也都觉理所应当，可见其亲厚，已经不是人尽皆知，而是皆尽惯熟，不以为奇了。

听凤姐提及迎春，宝琴想了想，便道：“那我们可得赶早些儿，别躲懒误了这一阵。等着明年，少了二姑娘，只怕又要添几分疏落。”

想到这里，她自家也先搁下念头，且与宝钗宝琴两人赏玩一回水禽，正待慢慢回去，忽见凤姐在对岸与个小丫头招手，不知吩咐什么，而后又扭身上了朱板桥，就往这边过来。

三人便迎了两步，笑着道：“姐姐这是打哪儿来？”

宝琴红了脸，垂头不说话。

宝琴把那水禽一指，笑道：“嫂子竟没眼福，方才这些水禽戏水，五彩斑斓，好看非常。因此我们都瞧住了。”

凤姐往那水上一看，就自笑道：“原是为了这个。依着我说，这会子倒寻常，待得日落的时候，满塘云彩，再瞧这些戏水，却还有趣儿。只如今天色渐冷，再过一阵，怕就有冰了。你们要是喜欢，这两日去二妹妹、四妹妹那一带，倒还能瞧两眼。”

宝钗便往前一步，笑着道：“她且小呢，哪里知道这些个事。凡百的事，总得你提点才好。”

说得几句，又有丫鬟丰儿过来回事儿。

凤姐一见着她，便辞了三人，一面与丰儿往前走，一面听她回话——隐隐约约有些话音传来，却是什么二爷请奶奶回去说话，什么大老爷仿佛有些不太喜欢云云。

凤姐猛瞧见三人，也自笑了，走到跟前来，一把就揽住了宝琴，一面与宝钗岫烟两人道：“我原是想着往二妹妹那里走一趟，谁知宝玉几个早过去了。人多说我生了一张利嘴，最爱促狭，今儿我就不讨这个嫌，转头回来，谁知就见着你们三个。这是瞧什么呢？”

贾琏道：“我早说过了的，这事难办，没得讨个没趣儿，总是你不信，必要揽总下来的。如今瞧瞧，白费了功夫不说，老爷且要恼了。”

凤姐啐道：“你现在只说这话，先前我把人说与你听，你自家怎么说的？满口都说是好，挑不出一个不妥来。现老爷一个不喜欢，你又这么着，竟连个主见也无。”

“老爷已是不喜欢，你还要做怎么着？”

“我却不信。老爷果然铁齿明说了的？”

贾琏想了想，因道：“倒也没明说，只问了一句，怎么都是读书的？不是咱们家的体统。你听听这话，可是喜欢的样子？”

凤姐道：“这又如何。就譬如咱们家，祖上自然凭着沙场的功劳，且做了国公。可这三四代下来，又还有哪个去边塞立功的？或是蒙荫，或是读书，或是买个官儿，也就这么着了。既如此，这读书又有什么不好？”

“这些个事，你我说得再好，老爷偏不入耳入心的，又值什么。”贾琏把茶盏一放，悻悻道。

凤姐道：“那也须你多说两句——今儿我告诉老太太，她却欢喜呢。我私心想来，老人家也未必私心爱读书人，只娘娘已是难见，二妹妹又要远嫁，老祖宗这么个寿数了，岂有不念想的？

旧年几次说起林妹妹的母亲，先去了姑母，她都悔得淌眼泪呢。这三个旁个都不提，总归是阖家阖族都在京中，就是外派也是有限的。三年两载，总归有些祭祖一类的事体。只这一桩，便比旁个强过十倍。”

贾琏听了，也觉有理，凤姐又将众人种种好处细说，他斟酌再三，终究点了头：“也罢，我再去说两句。”

凤姐笑道：“那你可要回说明白，别白辜负我这心。”

她心里却早已有数的：贾琏仔细将事回了，这桩事便是十拿九稳的。不单单是这三个人选本就不错，又为贾母中意，贾赦平素便不看重迎春，差不离的人家，有一二件过得去的由头，多半也就许了。

果然，贾琏下晌过去，将这三人的种种仔细回明白，又添了两句话：“凤姐儿今日与老太太提了一句，老祖宗极欢喜的。不为旁个，只在京中这一件就难得，她老人家唯恐又经了离别之苦。何况这三个，也都是周正斯文，日后各有一桩事在手了的。”

贾赦听了，果然有些犹豫。

他素来不喜读书人，又觉自家勋贵武将的出身，便有添了一层想头。是以，前头贾琏提及那三个，他便不大入耳，连细故也不曾听明白。

现今细听了一回，这三个虽说家世逊色了些，自家却已是有些前程了，着实不错。又有贾母中意，兼着老迈不愿孙女儿离京云云，也叫他有些恻然。

因此想了一阵，贾赦终究点了头，应道：“也罢，横竖你二妹妹也非嫡长，既然老太太喜欢，就依她的心意办了吧。”

贾琏忙答应一声，又笑道：“这京中的人家，一般的习俗不必说，就是这物什宾客一类，也比发嫁到旁处更体面。”

贾赦道：“我不做这个指望，既是你们应了差事，后头二丫头的事，就交给你们办去。也不须花团锦簇，人人瞠目，一应比着官中旧例，不差什么也就罢了。”

贾琏忙答应了。

当下回转过来，将事一一说与凤姐，又要讨个嘴上的巧宗儿：“我说得如何？老爷本是十分不许，我好说歹说，现也与你扭过来。这一桩办得齐整不说，且将事揽了下来——你素日便说自己年轻没经历，且压服不住人。前头有东府那一桩，现又有这一桩，红白喜事全都料理过了，后头还有哪个能说嘴的？”

凤姐朱唇弯起，一双丹凤眼仿佛长了勾儿，只剜了贾琏一眼，故意啐道：“原我说得主意，你倒讨起巧儿来。”

虽这么说，她身子早已倚了过去，一张粉面嫣然桃红，只歪在他胸前，勾着一缕青丝宛然缠在指尖儿上，挑弄着笑道：“只事儿已成，我也只好听凭你说嘴了——你又要我怎么谢你？”

说到此处，她声儿都有些娇媚起来。

贾琏心里一热，手指儿顺着凤姐的背，一溜儿往上，再伸手一揽，就自笑道：“奶奶不必谢，我自家讨就是……”

夫妻两人便自凑到一处，后头种种，且不消细说了。

只一段旖旎之间，二姑娘贾迎春的婚事大约说定这一桩事，却已是传扬出去了。

旁人倒还罢了，独有司棋听说了，更比其他人着紧三分。

一面匆忙寻了迎春，将事回说明白，又为她欢喜，又打点人必要将事再探问明白——这里且还有三个人选呢。

忙了这一桩，她扭头又要寻王善保家的，拉扯着她道：“您老人家还没个准信？究竟我娘怎么想的？再要不许，就不要怪我咬准了事，大家子一拍两散！”

凤姐笑吟吟走了过去坐下，就有丫鬟端茶来。

她接过茶盏吃了两口，打发旁人下去，一面道：“怎么？老爷竟没一个喜欢的？”

宝钗听了两句，便与宝琴岫烟笑道：“瞧了半日，咱们也回去罢。”

三人徐徐而回，背面的凤姐却是脚步匆匆，一面又问道：“大老爷怎么个不喜欢？”

虽说贾母口中,黛玉原算作自家女孩儿。从这里论来，仿佛她与探春一并参与迎春的大事,也是姊妹之情了。可从宝玉处便可知晓，这一桩事，他是有份的。

丰儿紧跟在她身后，既不逾越分毫，又不曾落后，恰恰就在三步之内。她又是经过□□的，也是口舌便利：“二爷只打发我来寻奶奶，旁的一概没说。只我从里头出来，就问了跟二爷过去的小厮，才打听到了两句。仿佛大老爷嫌这三个都是读书的，并不是咱们家的路数。”

听是这由头，凤姐笑了笑，道：“原是为了这个。”

只这一句说罢，后头她便丁点儿不问不提，一径回到屋中。那边贾琏正坐在榻上，一面拿着拨浪鼓逗弄儿子，见着人来了，也不过抬抬眼，反手一挥，打发奶妈下去：“可回来了。”

宝琴也笑道：“这般就好，二姑娘虽安静，但姊妹里乍然去了一个他,想想也觉空落了些。”

邢岫烟见她一如旧日，并不见半点异常，心里微微一顿，倒有些惭愧：难道是我自己想岔了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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