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棋立定身形，便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紫鹃笑道：“外头钟姨娘使人送了些东西来，姑娘吩咐我送些儿与宝二爷。”

王善保家的却啐道：“你又说浑话，那赵姨娘自家作孽，要似周姨娘那般尊重,会闹到这地步？就是这些勾倒了，钱家那几家，你也瞧瞧,咱们一家子人，瞧着你有些体统,指着你拉扯拉扯,也算卖了女儿？你这话也忒伤人心了。”

司棋原也知道这些的，只事关终身,她却忍不得,当即冷哼一声，道：“我一个女孩儿家,一生只指着一个,横竖我也说清道明了，你们不许，我也只能一条道走到底儿。”

司棋一听即明，亲娘还要阻拦，当即道：“她还有什么不足？真个要把我卖了，才算餍足？就真成事了又怎么着，瞧瞧这府里的赵姨娘，还养了三姑娘环哥儿两个，又有什么体面？”

她正一手提着篮子，一面握着司棋的手腕笑盈盈道：“你这神不守舍的，倒为了什么？”

见她提及潘又安，司棋才有些沉默，半日道：“那依着您怎么说？”

“明日回去，我做主与你们说成，可如何？”王善保家的百般无奈，只得道：“横竖你爹已是许了大半，又添一个我，事多半能成的。只是一件，须得早说完了——赶明儿你们生了儿子，必要给自家留个后！”

司棋往篮子里瞧了一眼，却是几样新鲜果子，她也不留意，笑着道：“亏着是你，不然我这一跤怕露丑了，平白叫人笑话了去。”

虽这么说，她自家回去后却还有些怔忪，总觉得这一条实在奇怪。这一面想，一面走的，她在路上便撞到个人。

因满心盘算旁的事，虽是司棋撞得人，自家没留神，竟还是她差点儿跌倒，幸而被搀扶了一下，这才稳住身形，抬头一望，那却不是旁人，正是紫鹃。

虽这么说，她神色间仍旧有些晃神，紫鹃想了想，便拉她往一处僻静处过去，一面道：“你家姑娘的大事将将做定，你这里又怎么说？”

司棋目光闪烁，忙道：“什么怎么说？”

紫鹃道：“你却还瞒我不成？前儿与你说话，你就含含糊糊的，我猜必然有个缘故。现今你们姑娘好事将近，连着我们都只欢喜的，你却还恍恍惚惚的，要说没个事，我却不信。”

司棋一怔，半日才道：“这也不值什么，我说与他就是。”

这一通话，既恳切，又恰中了司棋心事。

她心神定了定，终究咬牙道：“我知道的，你放心。”

而后回去，她左右思量，且不细说。

那边紫鹃将东西与了宝玉，说了一阵闲话，又得了他送来的一册话本：“这是前儿你们姑娘喜欢的那册话本。”

紫鹃也听说了两句，仿佛是什么咏柳絮的词，填得极好，连着黛玉回去后都斟酌着和了一首临江仙的。只她那日有事，又不留心这些细故，便不曾理会。

这时见宝玉额外又买了几册子，又将里头一册赠与黛玉，她便也添了些兴致，一面应承着退下，一面寻了个僻静地方，且翻看起来。

然而，等真瞧见那所谓的咏柳絮的词后，她真个怔住了。

这、这不是后面薛宝钗那一首咏柳絮的词么！

紫鹃猛得将书一合，脑中瞬间将黛玉隐约提过，后头藕官春纤几个也叽咕过的前情等在脑中过了一遍，心里顿时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对于江霖，她心怀揣测，终究在犹豫中放弃与他联系。不为别的，就是她的身份实在是太卑微弱势了。不在这个时代生活，是很难体味到这种滋味的。

活生生一个人，在上位者的眼里，却犹如物品一般使的。哪怕贾家有所谓宽仁怜下，哪怕贾母等人喜欢伶俐女孩儿，可到了关节上，撵就撵了，死就死了，混若世上没这么个人存在过，一概风过无痕。

只是江霖在这话本上用心，却不肯冒名剽窃，也不曾冒冒失失攀扯到她的身上，终究也显出一些品质来。

有了这些细节，再想到红楼梦的末世可能，紫鹃不免有些犹豫：这江霖自然是知道红楼梦的，但他更有可能知道的是高鹗版本，未必清楚其他的。如果后面真的是末世，还是套用明清这种异族夷狄获得中原统治权的，那可真是地狱模式了。要是个好人，说来还是了一样深陷时代乱局的同乡，真个不说，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思来想去，她目光落在这话本上，终究有了些决定。

一时回去，那边黛玉正拿着笔作画。

紫鹃笑道：“姑娘今儿倒有雅兴。”说着，她便将话本递给黛玉。

黛玉瞧了两眼，到底将剩下几笔描摹完了，才递给雪雁：“拿去罢。”一面拿了话本，细细瞧了起来。

藕官几个瞧见，又因前面黛玉提了几句，早有一团火热。又因近日有认得字的，就巴巴地坐过来，只瞅着黛玉。

黛玉见了，反倒有些好笑，因把书给了藕官，一面笑道：“素日我怎么说着？如今可知道认字的好处了？让藕官说与你们听罢。过会儿再还给我。”

藕官得了话本，又有这一番赞赏，心中也有些欢喜，忙接了过去。

紫鹃瞧着她们一股脑混出去，也觉好笑，一面与黛玉道：“姑娘，明儿的诗会，果然是宝二爷居中筹划的。”

黛玉放下书，因问道：“原就是他其意做这一回诗社的社主的，你早便知道了的，这话倒有些出奇。”

紫鹃一面倒了茶送去，一面自己也倒了一盏茶，尽情吃下，口里却道：“这哪是一样？旧年姑娘做诗社，不过使人置办些果碟罢了。

那几宗略大的，必要有个筹划置办的人。我瞧着二爷那边儿，多是要有个席面。这也罢了，偏还是二爷自家调理，竟不是将事交托出去。这岂不是一件奇事？”

黛玉果然有些留心，着实想了想，才道：“既有老太太、太太的话，又现与了银子做使，做个席面倒也寻常，也须预备着老太太过来。

只宝玉虽有些担当起来，这些庶务却从来没经过手的，这事虽不大，也须瞻前顾后，打点周全，他虽心细，未必能够齐全。

你倒说说，究竟怎么样？”

紫鹃便将自己听到的说了一回。旁的也还罢了，黛玉各有点评，但听到定的是芦雪庵，她便不觉眉目柔和，含情而笑，因道：“那处虽好，到底失与清冷，他这么个爱热闹的，偏还有些左性。”

这话虽有些嗔怪，却有满含情意。

紫鹃只觉心中一梗，不由停了半晌，才慢慢着道：“后面我也不知道了。姑娘既觉有些不妥的，索性过去提两句。二爷满心欢喜，只怕袭人也不好扭过他的。到时候自家姊妹也还罢了，几位亲戚家的姑娘都要过来，终究还是体面些才好。”

黛玉点一点头，道：“我去瞧瞧罢。”

说罢，她便起身去了。

紫鹃也不觉诧异，只将茶盏收拢在茶盘里，自家又倒了一盏茶，低头吃了两口，便有些怔怔出神起来。

江霖的事，她终究不能当做寻常事一样看待，已是有些拿定主意，总归要见上一面说两句话，也好做个决断。

只是究竟怎么见面，着实是一件难事。

第一，两人本是天差地远毫不相干的，并无居中联系的人。第二，她如今虽然有些体面，终究身份还是林家的丫鬟，也须自己有个保全的法门，不能让自己落入险恶的境地里。

思来想去，前面一件倒还罢了，不论从宝玉处入手，亦或是从铺子那边着力，总过有一个由头可做。但是后面那一件，却实在有些艰难。

她必然是要避人耳目才能见面，然而既然藏匿了消息，又如何保全自身？

她想了半日，一时也拿不出什么法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却听到外头有人笑道：“这好好的，你是叹什么气呢？”

司棋含泪点头，答应下来。

紫鹃瞧着不忍，犹豫着道：“还有两句话须说与你听——你们姑娘大事做定，你们这些跟着的人，也须早作打算。你素日是有个心胸志气的，必不肯做小，可得早些盘算好了才是。不然既误了你们姑娘的事，自家又受累，却是何苦来着？”

听了这话，司棋沉默了半日，才微微红了眼圈儿，拉着紫鹃的手，却终究不敢将事全盘托出，这哽咽了两声，低声道：“如今，我也不知如何说来。”

她虽说素来有些刚性，也是为了一腔痴情横下心肠的。可那边与她横眉怒目的终究是自己亲娘，潘又安那边儿也自软和，竟不曾张口说些男人该说的话。

见她如此,又想着赌咒发誓的女儿，王善保家的一时也跌足咬牙,恨声道：“我怎么就养出你们母女两个冤家来！”

她如何不伤心？

紫鹃看她这般形容，心中已是明了，当即拉住她的手，低声道：

“咱们自小一处长大，什么事都说的，现今你不说，必然也有不好说的缘故。我也不催你，只是后头还有什么事难办，你就来寻我——未必能帮你办成事，到底多个人，多个耳朵与你听，多个肚肠与你盘算的。”

说罢，也不想与王善保家的撕扯,扭头就要走。

那王善保家的见她这样，只得喊住人，又跺脚叹了一口气：“真真是前世的孽障！你不管你爹娘，也不管潘小子了不成？这样横冲直撞的，又算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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