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蓉听了，倒也点头，应道：“二叔可得仔细打听明白才好。”

宝玉道：“你放心便是。”

“到底女孩家儿名声要紧。”宝玉虽见过尤三姐，也有些赞赏她的果敢，但对东府贾珍父子却也有数的。何况，东府大奶奶的妹子，究竟与他隔了几层，又非同族的，他自己且未成婚，如何做这个媒人？

是以,他张口便道：“倒不如请大奶奶说与薛姨妈，岂不两便？”

贾蓉笑道：“到底也是亲戚,不过递个信罢了。你们素来相好，岂会为这个计较？”

三件合在一处，他想了想，究竟没有应承，却也道：“就算如此，也不须我做中人。明日我下帖子请他吃酒，打听询问明白，再说与你们便是。”

贾蓉踟蹰半晌,终究将尤三姐所言,一五一十说与宝玉，又道：

“三姨有这痴心决意,连着我们也是无法,只得细细去办这事。若是与薛姨妈说破，他家或是有一二不足，或是已然约定，断然否了,后面便不好再提。

说罢，宝玉又留他吃了茶，用了些点心，又说了几句随常话。

听了这尤三姐的誓言，连着宝玉也有些震动。

他素来是有些痴意的，自然有些感佩。何况先前这尤三姐拦阻喝骂，为姐姐周全体面，可见也不是那等轻薄女子。且先前柳湘莲又曾感慨，立意要娶一位绝色，她又正经合了这一条。

贾蓉便告辞离去，谁知转身就瞧见那帘子一打，转进来个丫鬟，迎面便是一张芙蓉秀脸，竟有些不俗。

他不由脚步一顿，仔细端详两眼：虽也是柳眉杏眼的好相貌，论起素日见过的女子，皮相倒也算不得极出挑，却胜在有一股气韵。只亭亭立在一侧，虽是屈膝而礼，也不觉低微，反有些观音垂首的沉静。

这边宝玉已是笑道：“你怎么来了？妹妹那里可有什么事不曾？”

倒不如现打听明白，又问了这柳二的心意，算准他取中怎样的人，后面再做转圜，全了两头，岂不更妥当？”

她瞧瞧寻来玉钏儿。

谁知那玉钏儿却满脸喜色，拉着她到了外头无人处，笑嘻嘻道：“好姐姐，这可是一桩喜事呢。要告诉你了，你可怎么谢我？”

紫鹃越发笃定，嘴里却不肯让：“好端端的哪里来的喜事？你也糊涂了，这没影子的事，我怎么谢你？”

玉钏儿歪头想了想，也是笑了：“罢罢。原是你的喜事，倒是我替你乐糊涂了。横竖你是个周全的，我也不愁你知道了不谢我。”

说着，她便将一桩事说来。

正是先前紫鹃写在信中，使江霖好寻个由头做娘家亲戚的那些话。既如此，哪里还有什么错漏，紫鹃顺口追问两句，玉钏儿探问几句，就是严丝合缝，妥妥当当。

凭是谁听了去，都觉这两处必是亲戚的。

是以，到了后头玉钏儿也感叹起来，因道：“你娘当年被拐了去的，不想这些事竟还记得真切。如今正经认了亲，你倒要往她坟前烧几张纸，说一说这事才是。”

紫鹃早拿帕子揉红了眼，这时候稍稍压一压嗓子，略略沙哑着道：“这是自然。你姐姐既说他是个读书人，我递封书信过去便是。若果然半点不错，便见一面，想来也无妨的。”

玉钏儿点了点头，道：“林姑娘素来待你好的，外头又有宅子。你正经回说明白，她自然会许的。”

两人说了一回，紫鹃又定了必会谢她云云，转首回去，心里却有些着恼：她先前在书信中说定，却是与江霖借个远方表哥的名头，有事托金钏儿送书信便是。没想着，这江霖却寻了个近支，将她说成是姨母之女，又要见面……

因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已是知道，拿她们做了底儿，紫鹃也不好张口驳回，只能一一认了。及等回到潇湘馆，她且要做出且喜且忧的模样儿，立时去寻黛玉，将这里事项说与她来。

黛玉才午睡起来，正对镜理妆，听了这一番话也是吃惊不小，只转过脸看她，讶然道：“竟有这等事！”

说得一句，她想了想，才又叹道：“这缘分两字，果然奇妙非常。前一阵我们还感慨那柳絮词，说那江公子倒有些异兆，现又连出你这一段亲缘来。”

紫鹃道：“我也料不得。先前撞见了人，我还只说他莽撞不知礼法的，赶紧避开，连着人也不好说去。现忽得有这一段说头，我先还不信呢——就是说书的，怕也说不出这么离奇的事来。”

听了她这话，黛玉也自笑了，因道：“可见天公作美，有意成全你母亲的心愿呢。既如此，我虽不敢称君子，却也有成人之美。所幸左右无事，只等金钏儿递了信来，你们定了日子，只管往外头宅子里见一面。”

紫鹃忙谢过了她，一干大小丫鬟原听过那话本的，又因来源离奇，自然还记得江霖这人。如今又有这一段奇缘，她们自然齐来相贺，倒又是一场热闹。

后头宝玉等人听说了，也各个称奇，却究竟不十分留心。独有香菱听了这一桩事，倒有些怅然，默默回房坐了半日，才起身往黛玉这里来说笑。

谁知因这一桩奇事，紫鹃又是个素来周全得人喜欢的，这里正自热闹。见着她来了，还只笑着拉进来，因笑道：“又来一个。”

紫鹃却知道香菱身世的，见她过来，心里反倒一酸，面上只还笑着道：“菱姑娘来了，快坐下吃茶。”

转头又啐那一起子起哄的：“浑说什么呢。菱姑娘过来，必要有事的。罢罢，赶明儿果然成事了，我正经出一份子，请你们吃果子，还不成？再要闹，我可恼了。”

众人听了，也都笑了，趣两句也便散了。

倒是香菱有些不安起来，只笑道：“我原没事，不过听说了这一桩事，过来贺一贺你罢了。没的搅了你们的热闹。”

紫鹃将一盏茶端给她，一面笑道：“什么热闹，不过打趣我罢了。索性你来了，我也有个由头赶她们去。不然，我们姑娘你也知道，原是喜静的，这屋子又小。等会子她回来，瞧见这一窝的人，也不是个理儿。”

香菱也笑了，却也正经贺了她，又问了几句细故，这才有些怔忪起来。

看她神色，又想着她的结果，紫鹃心里有些喟叹，瞧着左右无人，便悄悄与她道：“你问这些，可是也想起什么不曾？”

香菱猛回过神来，面上一白，忙垂头道：“我都不记得了。”

话里却满是怅茫之意。

紫鹃沉默了半日，才慢慢道：“这原是那些拐子的作法，怪不得你。

先前我娘就说过，幸而她那会儿年纪大些儿，又有几个一并被拐了的，瞧见拐子打骂着让她们改记了家乡父母，便一丝儿不敢吵嚷，说什么就做什么。后头又得了巧，才一年的功夫，就被卖到这里来。

饶是这么着，有些事也尽数忘了，只几样记得真切的，方埋在心里。旁人也不敢说，只说不记得了，只怕人笑话。临了临了，也不过说与我一个听罢了。”

这些都是编出来的，香菱却实是听住了，红了眼圈儿，哽咽道：“你这么说来，我这记不住的，倒也是一段福气了。”

紫鹃道：“这又如何说去？若说不好，我娘虽念得苦，但想到从前，却也有些欢喜。若说好，她临去前还念着这个，断不了念想，也着实煎熬。

我虽瞧着她的，到底不是她，竟也说不清。只我素日听来，你这形容声口，倒是与我们姑娘肖似，说不得也是同乡呢。你要有些念想，就多过来与我们姑娘，与雪雁说说话，许是有些缘法也是不定。”

紫鹃不由欢喜起来，暗想着：虽说花草衰败，溪泉泠泠，今儿却也是冬日里难得的好日子了。

一行想，一行走，转眼已是到了王夫人院中。

紫鹃含笑道：“前儿得了二爷送来的果子，姑娘瞧着今儿的甜汤不错，命人送一盅来。正巧前儿我托晴雯做两个荷包，就顺口应承了来。”

贾蓉听了这话，便知这是黛玉身边的大丫鬟，又见袭人过来唤紫鹃，心里更有数儿，口里随便应和两句，就辞了去。

谁知宝玉听了,却也只是摇头：“蓉哥儿糊涂，这等事我如何说与他去？”

紫鹃也不理会他，只将那汤羹与了袭人，又取了荷包，便要辞了去。谁知袭人又笑道：“可巧，我也正要打发人告诉你一声。先前我去太太那里领东西，玉钏儿说她姐姐送了个信来，有事说与你呢。”

这话一出，紫鹃顿觉心头一阵狂跳，且喜且忧，口里却只笑道：“好，多谢你传话，我这就过去瞧瞧。”

一时话毕，她出门后就紧走几步，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展眼四望，见着天色朗朗，四角天空中忽得飞来两只雀儿，又倏然远去。

这话虽然有理，然则尤氏托付贾蓉,便是想要占个女儿家的体面，先探个底儿的。横竖宝玉、薛蟠两处,都是极亲近的,本是容易事。

谁知这两个竟都一推二做五，都不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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