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前头两人还安静了片刻，翻来覆去一回，渐渐说起话来，也就是问睡不着的缘故。

后头不免提了祠堂悲叹这件事。

湘云便问什么事。

紫鹃顺势将打听出来的贾珍赏月，祠堂悲叹一事低声说了，又道：“听说后头珍大爷往祠堂里搜检了一番,也无异常。前头老太太赏月，大家伙说说笑笑的，何等热闹,我也没觉得怎么着，到了现下寒风一吹,也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

倒是紫鹃因听到两人这么说，又有先前从东府听到的事，心里早有一番打算，见此便悄声道：“不瞒姑娘，我也是听了一个事，偏如今又四下无人的，才有些惊心。”

翠缕去紫鹃屋中睡了，紫鹃照旧睡在一边的小榻上，静听黛玉并湘云言语。

有她这一句,黛玉并湘云心底更沉甸甸压下一件事。黑夜里，两人借着一点烛光相互对视一眼，倒将先前联句的雅兴却都抛却了，独有些说不出的伤感缠绵不去。

一边的紫鹃瞧着灯笼火光摇曳,映照在两张秀丽的面庞上，暗影幽微，光影闪动不定，仿佛拢着一层黑雾，她想到结局不由得心中恻然，却还是故作闲谈，因道：

湘云倒还罢了，虽说也免不了有些谶纬之言，说两句怕是有些征兆的话。黛玉却不免想起先前紫鹃几回说的饥荒，又有探春的言语，并近来种种事体，由不得长叹一声，道：

旁边婆子听了，也只当如此，忙笑道：“姑娘不必怕，再走几步路便到了。”说话间，前头去稻香村报信的翠缕也赶了回来。

多了两个人，又有翠缕回话凑趣，黛玉并湘云也不肯人前再细论这些个事，便掩住话头，紧着赶回去，一番梳洗睡下。

“你这话虽不假，却未到了根底。这征兆两字，哪里说得清应在何处？”

那湘云虽则娇憨，也是大家教养出来的女儿，一般读书识字明道理的，又并非迎春一流沉默软弱的脾性，原也有聪明气性的。

当下就听出这话里有些意思，她忙问道：“依着你的意思，倒有许多可应的事项不曾？”

“是我糊涂了，这时候说这些个，没得吓着姑娘！”

湘云听了，也自默默点头，因叹道：“正是。三姐姐那一通话，何等有见识，偏也只能这么便罢。幸而二哥哥如今倒也有些自立起来，说不得熬过这三年五载的，他也能支撑起来。”

毕竟要说贾家如何应了征兆，两人非但不忍，也是不能——贾家一干当家做主的，原都是长辈，她们为人小辈，又是多受照拂，又能说什么？

便是探春激愤之下，也不过就事论事，而后骂一通婆子丫鬟罢了。连着凤姐这样的同辈嫂子，依着小姑子的地位，也不过按理讽刺两句便作罢。

还能怎么着？

何况黛玉并湘云两人，虽也是一心向着贾家，着实忧心的，到底也是一个姓林，一个姓史，原都是两姓旁人，不是真正的贾家人。

是以，说到此处，两人也刹住话头，又议论几句，也只合作罢。

紫鹃听了一回，虽然有些不足，但想着黛玉所说也能略略成事，便也下定决心，将先前所筹划的事，托与江霖料理。

及等翌日，她便笑着与黛玉道：“过两日，我去外头料理事，顺带见一见表兄。姑娘还有什么事吩咐？”

黛玉正伸手取了一根金簪，听了这话，她想了想放下簪子，凝神道：“先前你说今岁的粮米略有不足，留下吃用的，剩下的只怕也不过两百两银子。”

紫鹃道：“是。几处小庄都报了灾，只剩下两处略好些的，统共算来，至多也就和去年齐平。”

“既如此，就先别卖粮米了。”黛玉想着昨日自己思量的事，因道：

“这两年水涝不定的，明年也未必好转，倒不如现留着，再瞧着时令买一些来。我记着今年又买了两处宅子，又有不租的，你们收拾出两间来存粮米。”

本来紫鹃就有心督促这事，见黛玉竟自己想到了，自然欢喜，忙笑着应了：“这却容易。”

黛玉透过镜子瞧她两眼，忽得笑了：“只怕这话我不说，你也要尽劝我的。”

“姑娘这话又怎么说？”紫鹃微怔了片刻，不由盈盈一笑。

黛玉重拣起那金簪子，把玩两下，双眉微微一扬，竟也有些精明之态：

“昨儿我多吃了两杯酒，才没想着。今儿一早醒来，我就悟到了——你这么个人，哪里当着云丫头的面，说东府那边的事？况且素日里，你也不大信鬼神的。自然是有话要跟我说，才这么着。”

“当着姑娘的面，我可不敢撒谎。”紫鹃笑着含糊一句，又道：“不过图个小心罢了。”

听了这话，黛玉目光微微闪动，原要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屈指敲了敲她的手背，叮嘱道：“当真记着小心两个字，才是好。”

这话莫名其妙，紫鹃原要问，偏这时候湘云从外头进来，她就收住不提，笑着让座儿：“云姑娘来了。”

却是湘云到底身子健旺，早起去妙玉处一回，见着黛玉现也起身了，便赶来拉她把昨日的联诗取来，好润色完了，且与众人细看。

黛玉听说，也匆匆梳妆完了，且去外头与她品度。

偏两人才坐下，取笔磨墨改了两句，就有箸儿从外头跑进来，连声道：“了不得了，太太去宝二爷屋里去，要撵了晴雯姐姐她们！”

两人一怔，因道：“撵了那些人？又因何要撵人？”

紫鹃原就有盘算过这事的，听了也不吃惊，伸手倒了一碗茶递过去：“先吃两口茶定定神，好好回姑娘。”

那箸儿提着裙子半跑过来的，现也是心头突突乱跳，说话连喘带气的，现得了这一碗水，忙接过来直着脖子灌下去，才猛然呼出一团白气，指手画脚描补起来。

原来昨日黛玉晚睡，宝玉早起过来探望，听说如此，便辞了去。后头黛玉醒来，便打发她去说一声，顺手把前儿送东西来的食盒带去。

谁知这小丫头箸儿去的时候，正赶上王夫人过来，只得候在外头。因着年纪小，她又生得单弱，王夫人一眼扫过去，也没理论，只将晴雯、芳官、四儿、柳五儿几个挑拣出来，雷霆震怒一般呵斥后，立时要撵出去。

她全瞧在眼里的，如今与黛玉湘云两人说来，自然也是首尾俱全，细节详实的。

只等她说罢，湘云原要追问的，也问不出来。黛玉原想着从中设法的，也无处料理。两人对视一眼，忽得想起昨日说的话，不觉都有些心生不祥，顿觉悲凉。

还是紫鹃道：“二爷竟也没言语？”

箸儿道：“二爷着实求了几句。只是太太震怒，必要赶了出去，二爷也是无法，只得说是主仆一场，求太太放出去。太太倒是许了，可晴雯姐姐她们，也多是家生子，放出去又怎么着……”

听了这话，紫鹃双目微微一亮，也不敢追问，一般叹息几句，才道：“晴雯正病着呢。也不知她这一去，后头怎么料理。”

这事黛玉却知道的，她双眉一蹙，因想着素日之情，且宝玉待晴雯又是不同，便道：“明儿你得空，悄悄瞧一瞧，要能照料的照料些。自小一处长大的，能尽些心也尽些儿。”

湘云听着，心中不觉有些闷闷的，只道：“我们等会子去二哥哥那里瞧瞧，也劝劝他罢。”

“若从此论，外有强敌，内有饥馑，着实是危急存亡之秋。若要是应到这些上去，也未必不真。细想想前头老太太查赌，又是怎么说的？何况先前说着有贼人闯进来，现下也无处查去，往后再有强盗什么的，虽则可怖，却也有些根由。”

黛玉道：“正是。这却还是外头的，里头又有许多事体，料想你也听过些。往日咱们不理论，也还罢了，若是往深里想去，又有许多可应的事。只如今咱们既是无能料理，更不好多说了。”

黛玉想了想，也将先前所知说与她来：

“自来家国一体，外头的事咱们虽料理不得，却也多有干系的。我先前就听紫鹃说过，北方戎狄多有侵扰，连着几场大战都未得胜。先前凤姐姐的伯父腾公便是提拔去管束料理边疆的事。

黛玉所知,论来比湘云只有多知道的，听了这话,也觉默然不乐。

偏这两年又连着有灾荒。前头我置了几处小庄，就有报灾的，说着连丰年一半的粮米都不得。这还是京城附近，多有照料的，旁的百姓只几亩薄田的，越发衣食无着。

就先前那来咱们园子的刘姥姥，前一阵在她边上的村里置了地，紫鹃过去顺手探望，就听说好些人家都卖了田地，没了指望……”

这一通细故说来，湘云不由听得怔住，半日才道：“紫鹃竟料理这些个事？”喃喃了这一句，她细细想了半日，虽是与黛玉一般聪明有余，城府不足的人，却也想到一处去：

黛玉并湘云听了，却是悚然一惊,登时停下脚步问道：“竟有这样的事？可不是吃醉了酒听错了？”

紫鹃道：“便珍大爷吃醉了酒,难道下头斟酒布菜，料理事体的一干子人也能吃醉？原是众人都听到了,才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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