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原扶着藕官宽慰的，听了这一通话，再瞧葵官的模样儿，也有些不落忍，便道：“姑娘们虽有心，太太既发了话，只怕事难成的。如今也只合现做打算罢。你们干娘素日待你们如何？可有旁的去处，或是有什么我们帮衬得了的？”

葵官沉默半日，才哭着道：“我那干娘原只图我的银钱，向日里没有好话的。如今我去了那里，还不知要被怎么磋磨。求姑娘给我个去处，不拘什么人都使得的。”

“什么！”黛玉并湘云都自一怔，又听得一阵咚咚脚步响动，却是葵官也跑将进来,一般哭诉了一通。

虽说葵官与湘云不过一两年的光景，算不得十分亲厚相得，但看着她这模样,素日也没十分的错处，湘云不免心生怜悯。

正自想着，忽得见藕官从外头跑了进来，满脸是泪，上来便跪在黛玉跟前哭道：“姑娘，我干娘才过来，说太太要把我们这些旧年唱戏的都撵出去！”

屋中顿时寂然。

旧年也还罢了，这一年里紫鹃着意栽培藕官，她勤勉周全不说，难得天性里有些灵气,非但认全了字，常日里说起话来，也独有一些灵韵。

黛玉瞧着，自然也待她与旁个不同。

这却是求个归宿的意思了。

“原说你我自有一番缘法，没想着，竟如此浅薄。往后也不知能不能求得你回来……”

这话一说，湘云也忍不住有些伤感起来，一手挽住葵官的脖颈，难得长叹了一声。

湘云原是亲戚，哪里知道贾家下人的事，又是个闺中女儿，再不好求这样的事，只是着实有些心软，想了想便道：

“我告诉平儿，不许她们欺倒了你们。再过一阵子，或是能求情留住你们，或是你们自己能挑拣如意了，岂不好？”

听是如此，葵官才安心了些，一张小脸犹自有些苍白。

现在一时被王夫人打发去了，她岂有不伤感的，早便拉住了藕官，双目泪光隐隐，也不忍说那些勉强宽慰的话，反是默默一回，才叹道：

紫鹃忙拉起她，叹道：“罢了罢了，说这些做什么？咱们好了一场，我果然能做的，自然会尽力的。只是有一桩须得说你听——宝二爷房内的晴雯，原已是病了，又没个父母兄妹扶持，须得先设法救了她去。你们却要暂等七八日，这可使得？”

这原是她早有的打算，藕官听了，自然再无旁话，忙用袖子胡乱擦着脸，满口答应了。

看她狼狈，紫鹃也不忍心，从袖中抽出帕子擦了她的脸，又着实宽慰一番，命她回屋子里把旧年的妆奁衣裳等物收拾齐整。谁知才出去，就有她的干娘跑来，满脸都是喜色，见着紫鹃，她才讪讪收了喜色，只赔笑道：“紫鹃姑娘也在？”

紫鹃横了她一眼，淡淡道：“藕官出去几日，我自然要吩咐她的。”

那干娘一听这话，忙道：“太太已是发了话……”

“太太的话是真，难道姑娘就求不得情了？”紫鹃一句话截住她的话头，冷冷道：“你可仔细，一时的事归一时，谁知道往后怎么着！”

有她这两句，那干娘也有些讪讪起来，涎着脸认错儿：“是，是我糊涂了。紫鹃姑娘放心，她出去几日，我便好生照料几日，不敢叫她受委屈的。”

紫鹃点点头，回头又嘱咐藕官：“你自己东西不必说，姑娘前儿给你那一册子书也带出去，趁这一阵得空好生读书，赶明儿你回来，我还要问你的。”

藕官忙答应了。

紫鹃这才回去，却见湘云已是走了，黛玉正自坐在窗下出神，她便悄悄走过去唤了一声姑娘。

黛玉也不看她，只叹道：“藕官怎么说？”

“姑娘舍不得她？”紫鹃瞧着左右无人，便低声道：“那咱们便留着她可好？”

这话一出，黛玉不由转头看她，讶然道：“太太已是发话，又如何留下她？”

紫鹃便将先前说与藕官的话，藕官所求等等，都一一回与黛玉，又悄声道：“横竖姑娘外头有产业，安置她们几个又如何？总不让她们进府里也就是了。”

“这……”黛玉便有些迟疑。

王夫人待她也是厚道周全的，要设法欺瞒，她心里便有些不愿，但也着实怜悯，且素来与晴雯藕官脾性相合，多有情分。

紫鹃瞧出来，便又道：“姑娘不必为难，我求表兄借两个人，暂且安置了她们，往后再论其他。这也不算欺瞒了太太，只是旧年的情分罢了。”

“也罢。”黛玉听了这话，反倒下定决心，因道：“太太原也不过打发她们出去的意思，究竟归宿如何，自然也不理论的。总归是一桩善事，你好生做去。”

有她这话，紫鹃也放下心来，当即便道：“旁的倒不着急，只晴雯那丫头又是病，又遭了这一桩窝心事，她那表哥嫂子两口子又做不得事的，如今一出去，只怕熬不过几日，须得早告诉她一声，尽早安置才是。”

黛玉点点头，许了这一桩事。

紫鹃便出去寻了宋妈妈，着实交代了几句，就瞧着有小丫头过来叫她去怡红院。她知道这是袭人打点了晴雯的钗环衣裳，命宋妈妈悄悄送出去的，也不理会，自转身往凤姐的屋子去，心里却慢慢盘算另一桩事来。

昨日她已是趁机说了祠堂悲音的事，也有些效应，但还远远没有达成自己所愿：黛玉湘云不愿说不好说的事，那些嘴碎八卦的婆子媳妇子等仆妇，暗地里还能不说？这些神怪迷信的事，哪怕现代社会都有津津乐道的，何况现在。

只是，那一声悲叹，着实没有戏剧性，少不得自己要编排编排，弄出些情节，杂糅些人物，编出些喜闻乐见的段子，才能更传扬开去。

而这些段子，也不能才离奇，最好还能与后面托给江霖做的相合，才能有个长远的效应。

一面想着，一面已是到了凤姐屋中。

凤姐本已是将养好了的，如今正闲着无趣，见着紫鹃过来，便笑道：“你来做什么？”

“姑娘打发我来问奶奶好。”紫鹃笑着说两句，且陪凤姐说了一回话，便自出去寻平儿。

平儿便笑道：“巴巴儿拉我出来，又有什么事不成？”

“原是有一桩事，先与你说一声，好歹到时候替我们求个情儿。”紫鹃悄悄把晴雯、藕官并蕊官三个的事提了两句，自然也没说细故，只说求表兄江霖使人求娶，道：

“晴雯不必说，就是藕官，素日瞧着也是好的，我着实不落忍，好歹先把她们安置了，旁的往后再论也不迟。”

平儿听了，想着与晴雯的旧情，也是一叹，伸手往她额头一指：“只说你周全小心，偏到了这些关头，连着太太也敢欺瞒了。你都有情如此了，我还不肯应承，往后哪里还敢见你？”

有她这两句话，紫鹃便放心了大半，口中不住谢了几句，这才辞去。

先回了潇湘馆，将事回与黛玉一声，又等到晚饭后，她才悄悄叫了个小丫头相陪，且与宋妈妈一道儿去了晴雯的表兄多浑虫的屋里。

“姐姐，咱们虽只这两三年的情分。你待我却似亲姐妹一样的，我也满心的感激，原打量着我们日后总在一处，万一有个帮衬的时候，我必要尽心尽力的。

偏我没这福气，竟也只能离了去。如今也不敢说旁话，只求姐姐施恩，成全我与蕊官两个。从此我们两人活着一日，便立个长生牌位，天天焚香礼拜，保佑姐姐一生福寿双全。就是哪日死了，到了黄泉里头投胎转世，往后再变成猫儿狗儿的，也要报答你的！”

藕官却又与她不同，本就与蕊官有情，自不肯择什么女婿，可这样的话不敢说来，便只能默默含泪。

紫鹃瞧着，忙拉着她到了自己屋中，低声劝道：

黛玉点点头,心中暗叹一声：他素来在这些人身上用心，如今也不知怎么煎熬。自己等人纵过去,既不能帮衬，又能劝什么？

“我听得说，宝二爷原求了放出晴雯她们，太太也许了的，可见并不是必要你们留在府里配小厮的。姑娘在外头又有产业，你且在外头熬过一阵子，我打发个人来说是求娶，悄悄把你安置了，后头就跟着钟姨娘做事。虽不如跟着姑娘有体面，也比旁处好些。”

“紫鹃姐姐！”藕官听了这话，顿时心生希冀，忙拉住她的手，顺势跪倒在地，哭道：“我，我求姐姐一桩事——也把蕊官救出去！”

紫鹃自然知道这两个因着唱戏入戏，不知怎么就成了百合，但没等她说话，那边藕官已是一通哭诉，将两人旧情道明，又苦苦相求：

只是宝玉尚且不能强争,何况她。当下她也不过拉起葵官,着实宽慰，说些太太如今盛怒,也不好十分求情,不如等一阵子，或有转机的时候,许是还能要回来云云。

她如此,黛玉只有更伤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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