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这一通话，晴雯又咳嗽起来。

紫鹃忙去倒了一盏冷茶，喂她喝了两口，才道：“却是我糊涂，正经要紧的没提，只说这些不打紧的。”

晴雯见着她，也是惊喜悲痛，说不出的滋味，早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如今再听得这一句,她不由滚下泪来，哽咽道：“有宝玉并你过来一回，我也没白来这人间一场。”

说着,她又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庞竟涌上些许血色。

紫鹃有些不放心，便打发小丫鬟一并出去，陪着她说说话，顺便守门。自己则坐在炕上，且拉住晴雯的手，含泪道：“身子可还好？”

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哄我。对着我这么个人，太太自然没有错的理儿。不论怎么说，横竖我也就这样的结果了。既如此，我倒情愿这么清清白白去了。只盼我以后转生投胎，或做人，或作旁的，咱们还有相见的一日。”

谁知晴雯听了这话，反倒笑了。

她本就生得秀美，如今大病在身，瘦得弱不胜衣，虽减了五分秀色，却更添七分风韵。紫鹃看在眼里，着实怜惜得很，因见被褥滑落，忙伸手拉起，仔细掖在她身下。

说罢，她忙将自己先前筹划的法子说与晴雯。

她却浑然不觉，一只手拉住了紫鹃，因道：

“好姐姐，咱们自小好了一场，后头我去了宝二爷那里，你随了林姑娘，各人有各人的事，便渐渐疏远了些。不曾想，临了临了，还只你一个过来送我一场。

晴雯本是恹恹待死的，忽听见这一通话，不觉怔在那里。半日她才听明白了一般，猛然支起身子，仰起头来要攥住紫鹃的肩膀，无奈身子绵软，哪里抓得住，身子一软差点跌下炕来。

唬得紫鹃也顾不得茶碗跌落，忙探身拉住，扶着她靠在自己身上，才松了一口气：“如今你身子弱，越发小心才是。”一面又赶紧给她拉上被褥，好生拢住。

晴雯恍惚了一阵，又见她这样子，不由呐呐道：“可是我病糊涂了，仿佛听见你说了……”

晴雯原只是笑，瞧见她这样，也不由渐渐收了笑。这一哭一笑，双目犹自泪光盈盈，唇角却也似弯非弯，两厢凑到一处，竟有些离奇的惨淡。

紫鹃也觉出几分，却不逼问，反倒细细嘱咐：

“后头要来人，必是姓江的行商，旧年曾见过你一面，如今病了，又听说你这事，想着冲喜。所以日子定着紧，二十一二便成亲，当日就小轿抬过去作罢。到时候，自然会给你哥哥嫂子一注银钱，你只做昏睡不觉就好。

这两日，我找个小丫头偷空照料你衣食药丸，你自己也小心些。有什么要紧的，就托她传话，凡我能帮你做的，自然尽力。”

这一番话说罢，晴雯越发惭愧，也无旁话可说，只含泪一一点头应了。

见她这样，紫鹃也松了一口气，又有外头宋妈言语，她只得又嘱咐一通，将从黛玉那里取来的几样药丸先塞给她，又有暖炉等小物件，也与她安置了，这才叹息着出去了。

及等到了外头，那宋妈忙笑道：“紫鹃姑娘，我也不是催，如今门上的事不小，回去得迟了，只怕旁人告诉上头。我吃挂落不打紧，只怕后头误了事。”

“我知道的。”紫鹃轻轻吐出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黑黝黝的屋舍，才回转来：“回去罢。”

一行回去，她便将这事说与黛玉，又道：“只怕晴雯是熬不住的，我想着竟是提早一日，明儿就出去料理了，早些将她安置才是。”

黛玉道：“这也不打紧的，你打发人出去说一声便是。”说罢，她又道：“听你这话，这事竟先别告诉宝玉才是。”

“我想着，姑娘说一声才好。”紫鹃想着先前宝玉好歹在王夫人面前强争了两句，提了放出去一件，便也有些担心后面他还要做些事：“我那法子听着也不大好的，要是哪个告诉了，他觉得不好要去搅扰，又是一件事。”

黛玉想了想，也只得点头，又叹道：“连日事情不断，如今宝姐姐也出去了，香菱越发不好过来。赶明儿打发个人去，把这些画给她瞧瞧，要有什么进益倒还罢了。”

一时说着，忽得有个小丫头跑将进来，说是藕官的干娘来回话。

两人都是一怔，紫鹃道：“我去问罢，顺便打发出去告诉的人。”

黛玉点点头，又道：“她有什么话你先应着也无妨。”

谁知紫鹃出去，没说两句，那藕官的干娘便说出一件事来：藕官要闹着出家！

“竟有这样的事？”紫鹃一怔，想了想忙问道：“她是什么时候说的？”

那干娘回道：“怕是听见隔壁那个蕊官闹腾，也不知怎么勾起来的念头。这骂也不停，打也不管的，茶饭不吃，凡有的东西都混砸混摔的，直闹得昏天黑地的。”

紫鹃已是明白，当即道：“你先回去，明儿我去看她，不许再打骂了。”

听是如此，那干娘忙点头应了。

倒是紫鹃盘算一回，心里有些着紧，又忙打发人去外头告诉。

那林宅钟姨娘等人自然无话，一口应下。只是到了江家那边，江霖出门未回，遣去的人无法，只合告诉了管事。

紫鹃心知这是为了前一阵盘算的事，也无他法，回去与黛玉说一回话，便自睡下。

而后赶早起身，紫鹃先去外头林府，与钟姨娘、张管事、李管事三人商议事项，料理事体，盘算账本等事，好容易将事处置完了，那边江霖犹自没来——有个小厮早起送了个信，说是今日原有事，等着料理明白，必会过来。

紫鹃便起身往各处走走，见这里仆役虽大不如贾家，却还算安置妥当。小的都去学认字做事，大的也各有差事，自然也有拌嘴生事的，也有偷奸耍滑的，大面上瞧着还过得去。

她心里微松，又去外头店铺宅院走了一圈，回来已是午饭的时候，匆匆用了一些子，就听人回话，道是江霖来了。

她忙起身相迎，才到了门口，就见那边江霖大步跨进院中。他眉宇飞扬，身姿挺拔，自有一股勃勃生气，这时见着她，便笑着紧走两步，因道：“怎么出来了？”

“贵客登门，自然要迎一迎的。”

一时进去，紫鹃与他倒了热茶，对面而坐，笑着道：“这些天怎么样？”

江霖笑道：“还能怎么着？不过还是老样子罢了。倒是你比前一阵瘦了些。”

“这一项事情多，也心烦，吃睡不宁的，难免有些显出来。”紫鹃摸了摸脸，将近来的事低声说了一通，又道：“也不知我们折腾了这么久，最终能有个什么结果。”

江霖道：“做了总归比不做强。别的不说，那柳湘莲确实是个有胆气能做事的，到了乱世里也是能依仗的人。这些人结交的多些，咱们抱成一团，总比别人强。”

“也是。”紫鹃苦笑道：“尽人事听天命，总不能真的等死。东府那里你去了几次？心里可有数了？”

“你放心。”江霖笑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咱们想出来的法子，放到这年代，哪里能没个效用？我已是跟那贾宝玉提过几句，后面找个由头去东府，依着法子做了三四样了，总有一件两件生效的。”

紫鹃却有些犹豫起来：“那边到底是祠堂，哪里能容你十分逛去的。宁可事情不成，别闹出什么来。何况这里究竟有没有鬼神，还说不准……”

“放心，我心里有数。”江霖笑道：“你只管瞧着就是。”

“好吧。我又想起几个法子，要跟商议商议。”紫鹃低声将自己近来想到的几个装神弄鬼的办法说出来，又想着宝玉素来的行事，检出要紧可用的，与江霖参详。

两人商议一回，论定了次序，她才提了晴雯并藕官蕊官三个的事。

这倒是容易的，江霖满口应下：“这个容易。后面我打点个人去办就是。”

“又浑说。”紫鹃道：“你才几岁，哪里这会儿就论定了一生？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再有什么打算，往后再议也不迟。说不得又有什么缘分也是不定，自己保重是真。旁的不提，你瞧瞧金钏儿，她也是遭过难的，现今又怎么样？”

晴雯听罢，虽然仍有一番痴意，却也实是大为感激，不肯再说那些丧气话，便回转口舌，先应承下来。

后头的话她没有说下去。

紫鹃忙道：“什么病糊涂，你好生将养两日。明儿我就出去料理，三五日里总把你接出去安置了。”

那宋妈不过将包袱一放,略说两句话，便辞了去,说是在外放风。

“我没听错……”晴雯缓缓呼出一口气，渐渐定下神来，竟也没有什么喜色，只垂着眼睫，低声道：

“姐姐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离了这一处，又有什么地方可去？我打小就这里，后头跟了宝玉，也是痴心傻意的，总说往后大伙儿总在一处的。如今一旦去了，到了另外一处去，又有什么趣儿？

何况要是太太知道了，岂有不恼的？不说你，说不得林姑娘也要受累呢。为了我这么个一人，何苦来的？”

先前瞧着这破屋陋室,漏了风的窗纸簌簌作响,晴雯只一个人爬在炕上喘气的景象，紫鹃便有些戚戚然,再听得她这话,也不由掉了泪，口里却还劝道：

“你生病的人,何苦想这样的话？越发存了闷气添了病的。好生将养身子,往后什么不能呢？我知道太太震怒，你心里不服，受了许多腌臜气。可越是如此，越不能灰心,必要挣出一口气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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