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两句话，虽不是催促，香菱却立时醒过神来，想着先前太太怒中要发卖了自己，还是宝姑娘拦下，也说过这一遭，可见是早有所定的。

想到此处，香菱终究竭力将信笺取来，展开细看。没等看到后头，她双泪已是簌簌而下，却一声儿呜咽也无，只睁着双眼，一行一行看下去。

“我听说江南那边有信，便陪香菱过来一回。”宝钗提起这话,也是微有喟叹,她望向香菱，而后眼珠子微转,在黛玉面上溜了一圈儿,才叹道：“若有个好结果,也是她的缘法。”

香菱默默坐在一侧,双眉微蹙,已是失了旧年的鲜活,分明是父母家乡的要紧事，她却有些怔怔着,显出三分憔悴，二分呆滞。

黛玉略有吃惊，因笑道：“宝姐姐也来了。”

“香菱，你只管放心。”宝钗摇了摇头，因道：“既有了书信，难道谁还能拦着你？这老天爷有意成全的，我们自也有意相助。”

这些事，香菱早就打听过的，心中不知揣摩多少回了的。如今再听这些，她不由微微颤抖起来,伸出手盖住了纸笺，却觉浑身无力，竟不能拿起来。

宝钗并黛玉两人本自聪明，也知情，想着香菱旧年也是士人之女，乡绅小姐的出身。偏命途不济，一时被拐子带走，而后颠沛流离，与了薛蟠，又是这么个结果，也是可怜可叹。

及等到了最后，她才心中一空，坐在那里半日没言语。

香菱也无心顾及这些。她已是觉得自己被劈成两瓣儿，一半满心渴望，只盼果然如黛玉所言，竟还有一位至亲。再是艰难，再是困苦，她也有个归处。一半又栖栖遑遑，想着自己命中无福，一生遭际难堪，纵然偶有一点儿福气，也是倏忽而逝。

她还能有那运道，有那云开月明的一日？

黛玉瞧着她神色，忙推道：“香菱，香菱……”

唤了两声，香菱才猛回过神来，眉心微微牵动，眼中泪光盈盈，早已是不胜之态，口中只呐呐道：“果然的，原还是我命薄孽重，连着父母也受累，现落到这下场，也是该当的……”

“这是什么话？”紫鹃早拿了帕子与她擦拭，口里道：“原是那拐子犯得罪过，你揽下了是什么道理？”

是以，两人都没言语，只静静瞧着。

难怪宝玉说往那位老道长处求家宅平安。他常有出去走动，不免往姨妈家处走动一二，瞧见这光景心里怜悯也是有的。我还只说他病急乱投医，原也是自己没经历。”

这话着实不假。

紫鹃想着香菱瘦得两颊苍白，衣裳空落，手上一个镯子只怕一垂都能跌落下来，着实骇人。也难怪宝钗特特赶来，多半也是怕她撑不住，回去还不知怎么吃药调养呢。

只是那所谓有法力的老道，不过是江霖的障眼法，哪里有什么道法。纵然有，还能把个夏金桂换了不成？有那么个人在，什么家宅安宁，全是瞎指望。

是以，紫鹃摇头道：“正是姑娘这话，病急乱投医。既是乱投医，哪里来的好指望？依着我说，薛家想着家宅安宁，早早与那夏金桂和离也罢。不然，怕是越发要乱将起来。

哪里是个老道的符纸能止得住的。要说香菱，离了倒也罢了，薛大爷原也不是好姻缘，她跟母亲出去，再寻一处姻缘，岂不好？那还能供养母亲，常能见面的。”

“也是。”黛玉想了想，因道：“你记着些，后头果然香菱出去了，也问她一声，若是她情愿，倒可往咱们府上暂住，与钟姨娘帮衬——到底都是女子，比薛家那边的铺子强些。”

紫鹃笑着答应了。

那边宝玉却犹自不舍，见着两日没个音讯，又去寻江霖。

江霖无法，只得将早预备的符纸用匣子装了，托出来与他：“老道人说符纸容易，人心难变，未必能有什么效用。我再三求了，他才给了这个，也没要银钱，只说事不济，不敢领赐。我也不好相强，本说明日再登门，谁知二爷竟来了。”

听是如此，宝玉拱手做礼，再三谢过，又叹道：“便是略有效力，也是好事。只盼这一段时日莫要再生事也罢。”

这话说得出奇，江霖笑道：“这又从何说来？”

宝玉想了想，便将香菱之事粗略提了两句，又叹道：“如今也得了信，说是寻到她母亲了。只等开春随船北上，好做团圆。我想着一个好好的读书人家的小姐，落到如今这结果，也是可怜，才有这话。”

虽不知这香菱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贾宝玉是个什么人，江霖却是深知的，又听到这一通颠簸流离，他便想了想道：

“原是如此，二爷有心了。说来，我倒认个人，虽也是小门小户，倒也认得些字，只是旧年无力科考，入了商籍，又去了发妻，正要再说亲……”

这话旁人说的，宝玉却听不得，摆手道：“罢罢罢，好好的女孩儿，如今才脱出个牢笼，又要说亲，哪里受得住？”

江霖哭笑不得，只得收口不提，心里却记下一笔，有意与紫鹃提两句：那可是个有眼界见识的。

如今局势一触即发，也不知能安稳几年，竟要笼络团结些好人，才能度过这一劫。再有，诸事稳固，人脉多些，他也能顺势而上，求个破局！

这红楼梦是怎么样，他是不知。但明清之交，他却是知道一些的——满清能入关，也有大半阴差阳错而致。并非是众志成城，一局坐定的。

既然如此，写着乱世的红楼梦，说不得也有这些影子。那么，自己竭尽全力，做一只蝴蝶，也未必没有破局的可能！

他这里想着，那边宝玉得了这符纸，与他说不得几句，便匆匆辞去，赶到薛家去。

薛家这里正自热闹。

宝玉使人进去通报，站在外头厅堂里，都能听到里头吵嚷，迥然与旧年不同。

一时里面得了消息，就有丫鬟引他进去。

宝玉嘱咐茗烟两句，命他不许进去，好生在外守着，自己便随丫鬟入内，全没听见茗烟摇头摆脑出去时的那句：“二爷竟还吩咐我，我昏了头才进去！”

里头薛姨妈并宝钗早已迎出来，见着宝玉，两人都自含笑，一面往里面让，一面眼角瞟了夏金桂一处，心中暗暗叹气，口里却不免与宝玉道：“倒让你笑话了。如今这家里，实是有些不安宁。”

宝玉心里明白，也不管那边热闹，只笑道：“薛大哥哪里去了？我倒有一件事要求他。”

“他是个没笼头的马，哪里呆得住。”薛姨妈命人沏上等的好茶来，一面与宝玉道：“我的儿，你有什么事，只管与我们说来。”

“倒也不是要紧的。”宝玉笑道：“不过是有个朋友，想要姨妈家铺子里的东西，托我做个中人罢了。我今儿打马路过，便顺道说一声。谁知薛大哥竟不在，赶明儿得空再论罢。”

这等小事，薛姨妈也不留意，只点头笑应了，且与他说些家常话。

薛宝钗却知道，宝玉素日会友，多是世家子弟，至少也是柳湘莲一流的，哪里能论到买卖东西的，何况还央到他这里。

心里这么想着，她面上半分不显，笑道：“妈，宝兄弟过来，你只说这些没打紧的做什么？倒是前儿做得几样吃食，原是江南风味，命人取来与他尝尝，也是过来做客一场。”

宝玉笑道：“宝姐姐这话却生分了，我怎么论到客人了？”

“你宝姐姐话急了些，心里却是一样的。”薛姨妈一面说合，一面果然命人取来吃食，又笑道：“也不是什么好的，不过图个新鲜野趣罢了。”

正说着，外头忽得一阵吵嚷，就有一个女声渐次高扬：“母亲，妹妹，怎么来了客人，也不与我说一声？”

黛玉才点点头，又与宝钗说几句闲话，才各自散了。

只两人一去，黛玉不免与紫鹃叹道：“旧年我也见过那薛大爷的，虽是宝姐姐的兄弟，论来却与香菱不甚相配，还为她嗟叹过几回。谁知如今两厢里崩断，瞧着香菱的模样儿，我竟又有些可惜起来。

黛玉道：“正是。你爹娘要是听了这话，岂有不伤心的？快快收了这想头，安生将养身子，待得团圆了，自然也是否极泰来。”

旁边宝钗也是点头：“母亲已是吩咐了，待得甄夫人来，自然要妥善料理。咱们好了一场，不管怎么样，终究也算缘分，自然不能叫你没了下场。到时候放了你的身契，或是送回江南，或是就近安置了，总依着你们。”

她一时打发人去了,翌日过来的却是宝钗并香菱两人。

她这一番话倒也算个好结果。

紫鹃心中暗暗揣测，口里也少不得细细劝慰，又道：“旧年你左思右盼的，如今也是个好结果。快收了眼泪珠子要紧——这咋咋然几月没见，越发瘦了，再要伤心动神的，哪里禁得住。难道你母亲来了，还要让她再伤心不成？”

如此一番劝说，香菱才略略好了些，含泪谢过众人相劝。

看她这模样，黛玉也有些痛惜，忙命紫鹃倒茶,一面取来信笺推过去，一面温言道：

“原已是找到了。果然是贾先生有些渊源的甄家,说着旧年也是一处乡绅富户,读书人家。只恨水火无情,一场大火化为乌有，于今只一位老母亲,现归宁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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