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袭人也是管过事有见识的人，虽不曾吃过这样的难，却也反映极快，张口就道：“你们是哪个？再要胡闹，我就要叫人了！”

说得两回，三人也想到自己的处境，自己倒是不怕，却恐带累了人，只得咬牙悻悻放下手，却仍旧骂不绝口。

做主子的不必说，正是闲暇团聚之日,多有玩耍闲乐的。就是地下的仆妇人等，也是忙碌过后,各自散漫了三分。

趁此时，外头被打发了的三人，便悄悄到了园中，想将旧日得的钗环衣裳等物，偷渡出来。

转眼冬去春回，年节诸事过去，便是正月里,众人都歇了下来。

后头艾官、豆官两个醒过神来，也想起被遣之恨,共气之声，不觉手中一松，也将那包袱丢下，几步跑将上来，就要围着打骂起来。

两人都叫唤了一声。

那艾官却是做贼似的行事,本就提了十二分的小心,忽得撞见这事,虽吃了这一撞,到底反应敏捷些,赶着就要转身跑了。

这一串儿一串儿的骚蹄子哈巴狗等话，说得袭人面皮青紫起来。她站起身来，一面收拾头发衣裳，一面盯着三人：“谁让你们进来的？跟我回太太去！”

一时说,她将手中提着的包袱往边上一扔，两步跨到前头,伸手就往她脸上打去：“我打你个没脸没皮没良心的娼妇！”

两句话的功夫，倒往袭人脸上身上打了三四下。

两句话落地，三人心中一惧，倒将骂声停了停。

袭人见着，心里更是有数，只将左右瞧了瞧，见着那三个包袱，她自家心里已是有数儿，因道：“既出去了，没得再闯进来的理，反要带累旁人。我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你们，也懒怠问，只可怜与你们好的几个。你们快快出去了，我也不回太太，两厢里便宜也罢。”

她这一番话，原是素日的为人，倒也是好意儿，与人个方便。

偏她后头跟着的葵官却一眼瞧见了人,当时也不顾旁个,先跳将出来指着那人骂道：“是她！是袭人这个娼妇贱种！”

因前头宝玉托凤姐，凤姐也着实打发人往十二官的干娘处吩咐，不许胡乱配人，须得她们自家情愿云云。艾官几个也是得了好的，且旧年在园子里，宝玉待人又好。

两处一并，她们也是承情的，便松了手。

葵官道：“谁个不知道，你那屋子原是她掌着的？何况芳官素日也有与我们私话儿，讲起众人的。旁人不知道，我们却知道，凡你屋子里被逐出去的，原与她不是一路的。我便不信，与她一路的却都是好的，没一丝儿错处？”

旁边豆官知道得少些，只得连连点头。

艾官本是跟了探春的，出入见识得多些，见袭人垂头不言语，宝玉却似有些说中了心事，忙接了话头：

“这且算了，我却托人打听了的。那日抄检前，你们屋里的秋纹去了太太屋中，悄悄回了半日。跟前虽没人，外头也听见了一言半语，说着是晴雯、芳官。后头我去寻芳官问过，素日里那秋纹，可都是袭人管着的！没的她的话，敢去告诉？”

宝玉原听到秋纹两字，心里反倒略松了些，不觉往前两步，正待说些话，偏袭人忽得道：“你们胡编的事，凭什么叫我认了去？再要胡闹，我也不管了，横竖叫了人来，现开发了便是。”

说着，她转身就走，真个要去叫人一般。

见此情景，宝玉心里也冷了大半，当即叫住了袭人，又转头看向艾官三人：“如今你们已是出去了，再要被人拿住了，断讨不得好的，趁着这会子云姑娘过来，园子里人少，快出去也罢。至如她的事，我心里有数的。”

袭人浑身一震，抬头怔怔盯着宝玉。

艾官三人虽还不服，到底前头被人折腾了一回，只得咬牙道：“二爷既这么说，我们自然信的。只是她……”狠狠瞪了袭人一眼，艾官才接着道：“她要还在这园子里，我们断断不服的！”

宝玉道：“你放心便是。”

他声音平和，面容沉静，竟有些素日没有的威信，艾官三人瞧着，原本满腔满心的愤愤也不敢发作，只得胡乱行了个人，也不拘谁的包袱，各自弯腰抓了一个，悄悄去了。

独留下宝玉并袭人两个立在这里。

如今虽是冬去春来，到底正月里，正自寒风簌簌。两人又站在阴地儿里，不过一刻钟不到，袭人便觉从脚到顶，浑身发冷起来，不由道：“宝玉，这大石头下面阴凉，仔细吹着风了，咱们回去罢。”

宝玉方自回转过来，却不应她的话，反而郑重道：“她们的话，你怎么说？”

“原是她们胡诌的，你还信了不成？”袭人勉强笑笑，又伸手去拉宝玉的手：“快快回去也罢。真个风吹着了，可不是好饶的。老太太、太太知道，又要担心了。”

宝玉却犹自不动，静静盯着她。

袭人心里着慌，又有些委屈，连着眼圈儿都有些红了，只道：“你这么个模样儿，倒似真个疑我了？既如此，我又能说什么？”

她软语相就，宝玉沉默半晌，才道：“你自回屋子里，我去接云妹妹。”

说罢，他转身就走。

“宝玉！”

袭人唤了一声，见他脚下一顿，却没有回转来，犹自越过自己，一径去了。

她瞧着这光景，由不得心中感伤，一时珠泪滚落，竟立在这里半日，直被风吹着打了个喷嚏，才回转过来，忙忙地往怡红院而去。

及等到了院中，她旁个不顾，先叫了秋纹来，拉到无人处细细说了一回话。

秋纹听了一回，也无旁个可说，只一一答应不提。

饶是如此，袭人却犹自有些不安宁，一时在屋中转了半晌，连着几个人叫唤，她才回过神来，且将平素的各项大小事体安插明白，才有些心神不宁地坐在屋中，支起胳膊托住右颊，沉沉想着事情出神。

麝月等人瞧见，心里暗暗纳罕，又拉秋纹来问，偏秋纹只推说不知道，几人也没奈何，各自散了做事去。

这时宝玉从外头进来，后头跟着湘云，正自大说大笑的。

袭人猛得警醒过来，忙起身要应承，一时没留意脚下，右脚膝盖往桌子腿上一撞，不由哎呦一声。

“袭人姐姐这是怎么了？”湘云听见，循声看去，口里早问了一声。

“云姑娘来了。”袭人弯腰揉了揉膝盖，就挺直了腰背，转身相迎：“不打紧，方才出神没留意，撞了桌子腿一下。”

说罢，她忙又请湘云坐下，又要沏茶来。

宝玉道：“她又不是旁人，你只管坐下歇一会。麝月，你去沏茶来。”说罢，他又与湘云道：“回去一个多月，我打发人去了两回，都说忙乱着，如今可安置好了？”

“又是赶着年节，又是才回京里来。两样撞到一处的，才有这些事。”湘云说起这个，倒是笑容一收，沉默了半晌，才紧着又道：“我那里倒也罢了，到底不管家务的，却还算省心的。”

若是往日，宝玉多半听不出内里的意思，如今却多少有些品度出来。只湘云没言语，他也不好说破，便点头道：“等会子我去回老太太，如今正月里，左右无事，你竟多住几日。”

湘云笑着答应了。

两人又说些随常话，就有宝钗、黛玉、探春、惜春次序过来。这人一多，屋中越发热闹，一时说笑起来，倒将先前的沉郁皆尽消去。

袭人在旁作陪，也是尽心尽力。

见此情景，宝玉胡乱寻个由头，且往书房里去，一面在路过麝月时伸出两根指头，往她袖口一捏一扯，又使个眼色。

她心里会意，片刻后也紧着过来，只笑问道：“二爷这是要做什么？”

宝玉面上淡淡的，又听了外头笑语片刻，才道：“前头袭人回来做了什么？”

四人都是唬了一跳，定睛看去，竟不是旁人，却是宝玉。

他拢着斗篷，看一眼袭人，又望向艾官三人：“只是一件，现你们指着袭人，说是她告状，才引得你们出去了，可有凭证？”

谁知艾官她们听着，反倒冷笑起来，伸手就攥住她的手，一径要往王夫人那边去：

“回太太就回太太，我们已是被撵出去的人，反倒怕撵两回？现倒要问清楚，究竟是谁告了芳官的暗状，连着我们一并被撵出去！”

探春却浑然不知,且是后话。

这话一出，袭人不觉一怔，倒往后头退了一步，半个脸落到阴影里，也瞧不出神态，只听她声音缓了三分，因道：“谁说的？我怎么告暗状了！”

一面说，一面挣扎，却不肯往王夫人处去：“你们要去讨罚，原是你们的事。我却不肯冲撞了太太！我说一句，你们要出去，我也徇个情，要是再闹下去，我叫了人，连着其他人一并受罚，可不要怪我。”

艾官三人自是不肯，一面推搡，一面又是骂。正自闹着，忽得有人从后头山石出来，因道：“你们快先安静些，再要吵嚷，果然叫人拿住，能有什么好？”

谁知得了里头素日交好的小丫头收拢的包袱，三人悄悄花遮柳掩地躲出来，迎面忽得一人匆匆赶路，竟在山石拐角兜头撞到了一处。

“哎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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