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子又有什么客。”宝玉疑惑，却也没有相拒的理，只匆匆与宝钗辞了一声，便要出去。

宝钗却叫住他，笑着道：“多谢你厚谊。”她将手中匣子微微一捧，点头稍稍示意。

“嗳,怎么偏定了这么一门亲事。”宝玉也知里头的道理，只一日日听得夏金桂忒闹得不像,前头自己过去，言行举动更是多有轻狂藐视薛姨妈母女的,兼着前头香菱的事，他便留心了些。

但此时与宝钗细论来，他也不知如何区处，只得摇头道：“如今便闹成这样子,往后还不知怎么着。倒是累得姨妈并你两人难为。”

说及此处，饶是宝钗素有定力,也不免长叹一声。

果然，彩霞到了跟前，先笑吟吟道了一声宝姑娘，回头便与宝玉道：“二爷，老爷打发人来，请你出去待客呢。”

若是换做迎春说来，自是软糯无力,凭着去罢了。可若是她说来，却仿佛真能有往后的法子，竟能定得住人心。

宝玉本来提着的心，也松软了些，又问及香菱的事，且荐了一个大夫，说是素日便是好的。

“也不值什么，只盼真能有所进益。”宝玉一怔，也应了一声，方去了。只待转过一处假山石子，他也不知怎么的，眼角余光一掠，就瞧见宝钗正站在那里，目送自己离去。

正自说着，后面忽有人连声唤二爷。

两人收口转身看去，却是王夫人屋里的丫鬟彩霞，情知有事，忙停住步子等她来。

虽只一眼，他却莫名觉得，宝钗正在笑。

心内微有所觉，但贾政素有威信，如今虽因读书举业一件事，待他略有和缓，不似旧年那般只做小儿教训。但印记犹在，宝玉仍旧有些战战兢兢的，也不及多想，只忙忙赶过去。

待到了贾政院里，他便忙叫住几个服侍的小厮，因问事项。

“放心，她如今也渐次好了。”宝钗略提了两句，又笑道：“她虽是遭际艰难，如今也回转了些——不然，这贾雨村贾大人如何与她父亲结缘，且有一番恩义往来，又兜兜转转且与你们相识的？可见自古穷通具有定。”

旁边贾政少不得说两句严父须得说的话，却又比旧日和缓许多：“原也不大通，不过仗着小聪明。若不经心向学，后头至多也就是个仲永罢了。”

两人说得几句，宝玉只得勉力应承。

如此煎熬了小半个时辰，那贾雨村方自起身辞去。

贾政笑道：“你自去罢。那一桩事也不须为难，我们自然要上本的。若果然能成，你留京中，倒也不必多说。若是不能，到了北地，至多也不过二三年的光景，有这一任外任，未必不是好事。”

这话一出，贾雨村欢喜不尽，忙起身拱手作揖，连声答应了。

贾政又命宝玉相送。

宝玉原不理这些官场浮沉的事体，只因近日看雨村多有不同，便问了两句。

贾雨村明知他的性情，因笑道：“如今外有夷狄作乱，内有饥馑强盗，各处多有不稳，比不得旧年平稳。我虽尽力，究竟没那大才，不免有些错漏不妥之处。”

旁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

宝玉已是听明白，不过是官场那些个事。他本身在世家大族，亲眷世交多有做官的，虽厌这些事，也是自小听得的，当即笑道：“原是如此。”

只一句，他便懒怠再问。

雨村见着，倒拂了拂须，也没再言语，及等到了院子外头，自然另有牵马抬轿的人候着。

宝玉略略说了两句辞别的话，只做拱手作揖相送了，便回转来。

少不得要与贾政回话。

父子两人也无甚旁话可说，两三句便作罢。

贾政也只道：“你二姐姐归宁，须得留意些。”

宝玉答了一句是，便被挥退下去。

此事便作罢了。

宝玉并不留心，过两日贾琏知道了，倒多问了几句：“果然还具本保了他来？”

“两处老爷都喜欢他，又到底连着亲的，不免多照料些。”林之孝在旁笑道：“再说，如今添了薛家香菱那一件事，上下谁个不说他知恩图报的？”

听着这话，贾琏倒也无有旁话，只摇头道：“若说这个倒也不错，只是我素日看他，竟不是那一流的人物。”

林之孝肃立在旁，没再言语。

贾琏也不过多问两句，这些个事本是长辈定的，他原也管不着，便回转话头，因道：“倒是南边宗祠那边，究竟怎么说？”

“如今在京中，鞭长莫及的，哪里能料得准。只据打马报信的人说来，多半是火势蔓延。他们原是为了打理宗祠，守门的活儿，自然住得近些。”林之孝细细回道：“这一时烧将起来，大冬天得也燥，不免风助火势，方连宗祠也烧着了些。”

贾琏冷笑一声，只将手上拿着的册子往案上一抛：“好好的差事，本就有些藏掖的去处，又有月钱米粮可收，他们只还不足！闹到现今，我并蓉哥儿须得去一趟不必说，他们能讨什么好去？真当这族中的田地白饶的？”

“原是离着远了，又现管着，不免心大了些。”林之孝说得一句，又问道：“果然定了二爷并小蓉大爷？那倒要早些预备起来了。”

“不是我们，又有哪个？”贾琏叹道：“京中要紧，我们又是小辈里居长的，这些宗祠的大事，自然须得仔细。虽没作准，我却料定了。”

正是应了他的话。

不出两日，贾赦贾政两人便叫来贾珍、贾琏、贾蓉等几个，将那边宗祠的事议了一通，便定了两人明岁二月二一过，便往江南走一趟。

因着事情要紧，不比旧年接送黛玉，只带着小厮长随，骑马而下。沿途事项，自有旧年常走南闯北的几个照料。

贾琏、贾蓉两人本也心中有数，一听这话，忙都应了不提。

凤姐听说了，忙问他：“你们带几个人去？这一路风霜且不论，路途又远，现今各处也不大安稳，连着京城边上也多有强盗一类的话，何况旁处。若是少了人，一时遇到旧年薛大兄弟的事，可了不得！”

“骑马上路，哪里论得人多的？”贾琏摆了摆手，因道：“不过七八个人，打马过去就是。如今虽有些不太平，沿着管道而行，又有各处驿站，使些经年老手，也就稳妥了。

纵有强盗，也没得寻我们的晦气——一则骑马迅捷，二来也没甚个货物，倒有几个年强力壮的男人，谁个不长眼，倒要讨这不自在？”

听是如此，凤姐才觉安稳了些，又问了些旁的闲事。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两人便洗漱睡下，暂且不提。

转眼七八日过去。

迎春胎相安稳，又有姊妹兄弟常有探视相聚，越发丰润了三分。贾母、王夫人等瞧着，也是心中欢喜，只恨如今大年节下的，倒不好多留她。

及等谷家使人来接，也只合依依惜别。

贾母却早使人预备了些药材等物，又有旧年安胎养身的方子，上等配好的丸药等等，也都交结了去，且命明岁得闲的时候，再归宁云云。

迎春也自含泪而去。

而后，贾家照例预备年节，少不得一番忙碌，凑个喜庆以求来年之运。宝玉、黛玉等一干人等，原不十分理事，自不必论，独有探春一个，先还只是帮衬凤姐，因着事多，王夫人又见她勤勉细密，不免将些事交予她去料理。

探春本自精明，又深知王夫人信重，更是留神费心，凡与她的事，非但处置明白，且又合着旧例，并不逾越。

一来二去的，她的名声，非但贾家仆妇人等尽皆知晓，且外头世交往来人家等也渐渐听得一声半句了。

宝玉唯唯应了。

贾雨村且往宝玉面上一看，且抚须笑着说合两句，又问了几句课业的事。

那小厮见着他，也是满脸堆笑，又素知他的心病，礼且没顾着，先凑上来报信：“二爷放心，老爷原无大事，不过那边贾雨村来了，方叫你来说话。”

原来是贾雨村。

宝钗眉梢牵动,眼波微动，只拿了帕子沾了沾唇角，慢慢着道：“两家原是旧相识,也是世交一场，才咋咋大事抵定,一时要论旁的，又如何说去？知道的自然知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欺人寡母孤女，败坏人家好好的女孩儿。”

宝玉心头一松，又想着贾雨村在香菱一件事上，也说得知恩，可见为人倒未必似自己旧日所想一般，原不能太过轻慢。

是以，他点点头，又理了理领子袖口，顿了顿靴子，就往书房里去——贾政素来待贾雨村亲厚，不同旁个，常在书房说话的。

及等进去，果见贾政坐在东面，贾雨村正在西面靠窗的上首坐着，两人正自吃茶。见他来了，贾政便命他坐在雨村下手，又道：“这几日虽是年节将至，也须用心，若课业疏落，仔细叫人笑话！”

见他体贴之意，宝钗想着夏金桂种种，也是心中酸软，因道：“如今也只合先看着罢。往后自然有往后的法子。”

她这一句话,虽说得和软，却另有一番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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