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自有麝月秋纹上来，或是端茶，或是帮衬着料理，宝玉也仿佛没甚个事，随口问几句屋里如何云云，便坐下来吃了半盏茶。

袭人笑着说了几件小事，又端详宝玉神色，因笑道：“今儿云姑娘过来，园子里只怕又要热闹起来。我听说，老太太已是议定，说明日再弄几个灯谜凑趣呢。二爷可也有了？”

“自然少不得告诉你一声的。”宝玉端起茶吃了一口,又叹道：“倒是香菱那边,虽有这样的喜事,终究是个什么结果，尚未论定。实是不好多说,纵然告诉,你也未必好相贺的。”

说及这个，黛玉也自点头，叹道：“去岁到如今，经了那一场排揎，眼见着人一日瘦似一日,听宝姐姐说，几回烧热起来,幸而医药供着,尚且熬了过去。如今虽略略振作了些，也略略脱了形。她母亲要见着,还不知怎么伤心呢。”

湘云知道了近来诸般事体,不免为迎春香菱两人欢喜,一面笑道：“二姐姐我且没相贺，后头若还有归宁的时候,你们打发人告诉我一声,我总赶过来见一面才是。”

袭人倒是听得一声，便起身相迎：“可算回来了。”一面又将外头的斗篷取下，弹了弹灰尘，又命取来暖手炉来，递过去：“这一路风的，倒吹得手也冰了，快拿这个暖暖。”

宝玉见着两人神色，便猜出意思，忙寻个由头岔开：“这事怎么论，也须二三个月的光景，到时再说原也不迟的。倒是老太太吩咐的灯谜，明儿就要，可得计议计议。”

有了这一茬话，黛玉并湘云便将前事暂且搁下，重说起灯谜一件来。

“方才与林妹妹，云妹妹正说这个，倒也凑了两个，只不大好，明儿再计较罢。”宝玉随口两句，又看向麝月，见她垂着脸静静做事，虽也是惯常的模样儿，到底瞧着有些凝滞。

宝玉因心中藏着事，便也没多留，且与湘云一道出去，一径回了怡红院。

推门而入，里头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笑语。

他便转过话头，道：“你们方才做什么？一屋子的人，却静悄悄没个声儿。”

“还能做什么，不过闲着磕牙打趣罢了。”袭人笑道：“我们倒议论着要做两样针线的花样儿，好赶着给你春天里穿戴的。只如今料子没落到手里，也只能说一说。”

这般闲话家常，说了一阵，因着天色已晚，左右无事，众人都安下心来，且与宝玉盥洗安置睡下。

如此闲谈了小半个时辰，紫鹃瞧着时辰实是有些晚了，便提了一声，湘云想着李纨早睡，横竖也是小事，明日再论也是不迟，便起身辞了去。

日子也对着了，人也对着了，宝玉心里更觉怅茫，半晌才道：“那姐姐可听见了什么？”

“那会子正忙着，哪里有空理论，纵听见了也没记着。”彩云见他着紧，只说有什么要紧的关节，便想了想道：

“我记着那会子独彩霞服侍太太，一应的事提点着。要问这事，旁人未必记着什么，倒要紧着她一个。”

既有这话，虽与彩霞略有生疏，宝玉也预备问两声，又托彩云：“既如此，我一事不托二主，倒是要请姐姐过去带个话，让彩云与我说说。”

“原也是小事，没得说这话做什么。”彩云一笑，知道这是想自己说两句好话的意思。这等事小事，她自然没有不应承的理，一口就答应了。

转身回到屋中，她瞧着左右无事，便拉了彩霞到角落里，凑到她耳边说了一通话。彩霞却似有些怔住，半晌没有言语，还是又被轻轻推了一下，她才回过神来，往四周扫了两眼，低声道：“人在哪里？”

“东面那大桂花树下面。”彩云抿着嘴一笑，也是悄声道：“我可是应了他的托的，你只瞧在我面上，了了这事也罢。”

彩霞心里略有些沉甸甸的，眼睑低垂，口里含糊着应了一句，就往外头去。倒是彩霞见着她这模样儿，竟连一句嘱咐也无，也有些古怪，不免暗暗嘀咕一声：

也是奇了。一个宝玉忽得这样子也还罢了，打小就有些古怪。怎么她也这样子了？难道那一件事，是自己想岔了，真有什么要紧的？可秋纹一个小丫鬟，能有什么要紧的事？也是奇了。

且不论她这里想着，那边彩霞步履缓缓，心里早已转过一百个想头了。

这一桩事，她的确有些私情夹在里头的。

旧日因贾环所托，她便格外留意一应事体，常有将王夫人的大小事说与贾环。那日秋纹忽得过来，她自然也瞧瞧帖耳听见了的。虽说没听了十分，也有一二分。后头王夫人大怒，晴雯几个被逐，两厢一对照，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自然也将这事当做一件有用的，说与贾环。

那是贾环听了，便要她暂且瞒着不必理论，后头再计议也不迟。可如今宝玉寻了过来，又有彩云在前头应了事的。再要隐瞒，只怕也不容易，何况她私心里想着，也觉这事不妥。

只是袭人素日待人是极好的，真个要说出这些来，她心里又有些迟疑——如今宝二爷寻过来，可见是记挂这事的，真要说出，袭人就是平日里再殷勤小心，只怕也落不得好来。

是以，她走到宝玉那处，心里犹自权衡不下。

谁知宝玉瞧见她这模样，越发笃定，没等她言语，先就将晴雯等人的苦楚说了一通，后头才问她：“姐姐不瞧着我的面上，也瞧瞧这去了的人面上，果真要瞒着不成？”

彩霞听了，心中越发惭愧，不觉眼圈儿一红，哽咽道：“二爷这么问我，我还能说什么？那园中的柳嫂子家，原也与我们家是远亲呢！”

“柳嫂子怎么了？”宝玉先是一怔，后头就想到了，忙问道：“是五儿怎么了不成？”

彩霞道：“自出去，五儿便病了，她身子又单弱，如今且还没下得来床。”

“倒是我误了她。”宝玉叹道：“等会子我去问问柳嫂子，果然有什么短的，也须帮衬一把，到底也有几日相处的情分。”

见他这么说，彩霞反倒有些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道：“五儿都如此，何况袭人她们。我如今虽能把实情说来，只怕后头二爷且要后悔。”

“你只管说，我心里有数。”宝玉道：“再说这事说破了，也是于袭人她们有益的。不然往后她们只这么着，终究也有果报的。”

既有这话，彩霞也没再藏掖，只将自己所知说来。

但她都能猜度的，宝玉如何猜不着，心里已是拿准，当即虽有些叹息，却谢过彩霞帮衬，便回怡红院离去。

彩霞见他往外头去，身形却不似旧日那般挺拔，心里也不知怎么的，渐渐有些酸泛上来，当下恹恹地回去，一日没得多少精神——自己前头说了那些话，虽是实情，但实不知这一番是做得对，还是错。

那边宝玉回去，却立时寻了袭人到了里面，且将旁人一概摒除。，

袭人还有些诧异：“这又是怎么了？”

“那日告密，果然是你。”宝玉一句话，便将袭人说得面色煞白。

她倏得起身紧走两步，站在宝玉跟前。细想前头种种，她不由得悲从心起，眼圈儿一红，滴下泪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真要把心剖出来，你才知道？”

宝玉才按着艾官言语，且问了秋纹过来与王夫人回话一件事。

听是这个，彩云皱着眉想了一回，才点头道：“我记起来了，是有这么一桩事。那日八月十四，正是忙着的时候，我赶巧有一件事要回，偏彩霞拦着了，说着她过来回话，太太打发了旁人，纵有事也须等着。我等了好有一盏茶的光景，却没个着落，又要赶着做事，便先出去了。”

倒是宝玉心内提着一件事，夜里睁着眼想了半日，才朦胧睡下。

及等翌日，袭人只说前事暂了，也放下心来，殷切服侍宝玉起身穿戴。宝玉略用了一点子早饭，便往东面过去。

三人一行说,一行已是到了潇湘馆，入内对面而坐，少不得一番畅快相谈，且不在话下。

袭人只说他是往黛玉处去，也不理论，却不知宝玉走了一小段路，便往右面一转，竟往王夫人屋里去了。

及等到了地方，也是安安生生与王夫人问省，又讨了两件小东西，就趁着左右不妨，拉着彩云到了处僻静地方，因道：“好姐姐，我有一桩事要求你。千万千万，与我说个实情来。”

彩云因旧日玫瑰露之事，多承宝玉体贴关照，也是记挂着这一桩恩情。且后头已与贾环分崩，越发没了旁话，见他这般郑重相求，她也消了素日的闲话打趣之意，忙道：“有什么事，你只管问就是。我再没瞒着你的理儿。”

论起这个，湘云也是有些喟叹。

她且还不如黛玉，原是襁褓里失了父母,并未领略过父母娇养的好处。但越是如此，说及父母儿女一类，她便少不得有些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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