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茫然地盯着那帐幔，袭人呆呆站了半日，才从有些懵懵中渐渐回过神来，缓缓地蹲下身，却被旁边搁着的圆凳绊了一下，便伸着手摩挲了一回，软软瘫坐在那里。

她是真想不到这桩事，会落到这个结局的。

袭人眼瞧着宝玉面色铁青,再细想他所说的话,不觉往后踉跄几步,双泪簌簌而下，面色也灰败下来。

到底是多年的情分，宝玉下意识伸手要去搀扶,但下一刻又强自收回手，扭过头去看案上的花瓶,见着梅枝曲折,红梅簇簇，他喉头滑动,终究说出一句话来：

这几句话落地，屋中顿时一静。

眼瞅着帐幔从掀起到垂下，从微微晃动到静止，外头还有麝月秋纹等人的几声笑语，仿佛再说什么乐事。一切平平常常，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可宝玉他为什么会、会……

那边袭人却猛得惊醒，伸手就拉住了他：“这是什么话？怎么就认定了是我？”

“我已是往太太屋里问过了。”宝玉脚步一顿，他既是拿定了主意，不忍立时甩开袭人的手，但也没有看她，只淡淡道：

当初，她也是瞧着芳官几个实在忒可恶，倚着宝玉偏心，挑唆生事无所不至，实是把这屋子里闹得忒不像样，方悄悄撺掇了秋纹，向太太说了些话。

现在你还只说自己不知，我旁的都不论，单单问你一句——这屋子里丫鬟大大小小的事，是不是你总揽了去？”

袭人登时心中一沉，原抓着宝玉衣角的手也松了开，满心惴惴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瞧着宝玉再等了片刻，就重头迈步，向外头去了。

后头太太果然来了，将几个人都撵了去，虽添了个晴雯，到底也是她素日说话做事不妥，才一并落到里头去。

但等这些个人都走了，这屋子里便安省下来。就是宝玉也省了许多事，多些精神读书，岂有不好的？

谁知他竟疑心自己，如今更是为了这一桩事，要把自己等人都撵了去！难道自己尽心竭力，且还不如晴雯她们放肆吵嚷，无所不至？

“要不是各处问明白了，这一桩事我如何会拖到现在？太太震怒，打发了晴雯她们。我却不能，不愿照样打发了你们。

想到此处，她心里终究有些灰心丧气，胡乱与碧痕几个说了两句话，推说自己头疼，便回自己那小屋歇着去了。

倒是宝玉从自己房里出来，虽说心里还有些沉甸甸的，精神却爽利了许多，当下脚步轻快，到了潇湘馆里，又听得里面笑语——却是湘云正在里头说话。

宝玉挥退小丫头，不许她报信，自己站在外头听了一阵，却还是昨日灯谜的事，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正在此时，那边帐幔微动，从里面走出个人来，一见着他站在外头，不由笑道：“二爷既来了，怎么不进去？倒显得我们失礼。”

说着，又嗔小丫头没规矩。

宝玉笑道：“紫鹃姐姐不要怪她，原是我吩咐的。听着林妹妹云妹妹在里头说话，瞧着外头的竹林，我心里又是另有一番领略，这才多站了一会子。”

“我知道，所谓悲春伤秋，心有所感，才有灵性诗情。”紫鹃半是打趣，半是感慨，因笑道：“只这会子还冷着呢，到了屋子里把窗子一推，也是好的。二爷快请进去罢。”

“果然的。”宝玉正要再说两句，却是里头湘云听到声儿，已是跑将出来，大笑道：“好好儿怎么在外头论起古来？什么话倒是我们听不得的？”

宝玉一笑，与紫鹃点点头，就往里头去，一面随口道：“哪里是你听不得，原是我今儿才觉出紫鹃姐姐果然不俗。”

“这又怎么说”

……

紫鹃耳畔听得两句，笑着摇了摇头，且往贾母那边去取药丸来。

谁知到了地方，就见王夫人也在贾母跟前说话，她忙上前福了福身。

贾母知道她为着什么来，笑着道：“鸳鸯已是收拾好了，你跟她到里头取就是。”

紫鹃笑着答应了，余光在王夫人面庞上一掠而过，见她满脸含笑，大约不是什么坏事，心里便略略放松了些。

及等到了里头，鸳鸯从一侧的箱笼里取出一个填漆匣子，捧到桌案上，又拿了钥匙开了锁，掀了盖儿与她瞧：“这是新鲜配的六样药丸，姑娘旧年吃着也还好，你瞧瞧怎么样。”

紫鹃探头看了一回，丁点不差，她笑着点点头：“还是姐姐细心，这些个事都记得清楚，果然分毫不差的。”

“那你便收了去。”鸳鸯笑着道：“依着我说，这两年你们姑娘越发将养好了，这药丸少用些也罢。”

“何曾不是你这话，不过备着些，预防万一罢了。”紫鹃一面应承，又往外头看一眼，悄悄问道：“这会子太太过来又有什么事？”

见她问这话，鸳鸯瞧瞧左右无人的，也就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是为三姑娘说亲事呢！说是好些人家来求，里头有两个好的，家世人品都不错。

如今正月里也无事，太太打量着空暇，想着早些说定也罢。省得这些人家时时来求，也是一桩烦难的事。”

听是这个，紫鹃心里一动，笑道：“听着倒是好，却不知道是什么人家。依着我说，三姑娘才貌双全的，太太要捡个如意的做女婿，一时半会儿地也不容易呢。”

“可不是你这话。”鸳鸯往东面努了努嘴，话里带着一点子机锋，却还是笑吟吟的：“我站在后头听了一阵。太太虽觉得有两个好的，与老太太细说起来，都觉得有些不足呢。只这样精细，才能挑拣出个好人来，也不委屈三姑娘。”

紫鹃心里会意，这是捡着贾赦作比。也难怪，前头迎春的婚事不必说，就是后头他提的那个邬家，也都是自觉妥当，也没打探也没理论，就要做亲事的。

是以，她微微一笑，因道：“老太太、太太挑拣，又有老爷把持，自然能挑个好人的。”

“正是你这话。”说起这件事，鸳鸯越发小心，且往外头探头瞧了两眼，见着无人，方回来悄悄与她道：“前头那个孙绍祖的事，你可知道？”

“这谁不知道，为着这一桩事，大老爷且恼了一阵，连着大太太二奶奶都没落到好来。后头与三姑娘说什么邬家，也是打这里起头的。”紫鹃一怔，忙问道：“怎么又说起他家来？”

鸳鸯冷笑道：“幸而有二奶奶说亲事，不然二姑娘落到那虎狼坑里，怕也要被作践死——这年节前后多少人情往来的，自然也有要紧的，也有略等一等的。

这人一多，便有闲话的，刚巧我去太太那里有事儿，就听了几耳朵——那孙家去岁赶着娶了一门亲。谁知没过半载，就把人家姑娘打得遍体鳞伤。娘家人知道，大闹了一场，现今正要去告官，说着要义绝呢。如今事还未定，只听说那姑娘伤得不轻，被接回去一二月都不能下床来。”

“竟有这样的事。”紫鹃原知道那孙绍祖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觉得大约也有轻慢贾家的缘故，没想到他另娶之后竟闹出这样的事来，不免也有些咋舌：“幸而二姑娘三姑娘没沾着他家。”

才说了这话，外头忽得有些脚步声，两人忙收口往那里看去，却见琥珀笑着进来：“我说你们素日好的，这会子必是要说几句闲话。果然猜中了。老太太让紫鹃过去，有话要问呢。”

秋纹几个瞧见，不由奇道：“你这忙忙出去，又忙忙回来的是做什么？”

“没什么。”麝月往里屋那边瞧了一眼，终究忍住没有进去——这会子进去又有什么用处？倒是越发叫袭人没脸。横竖已是到了这地步，也只能听凭宝玉做主罢了。

袭人坐在那里，怔怔瞧着这屋子的各色东西，心中百味陈杂，一时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在初春寒冽的空气里，一句话轻轻飘散：“他怎么就舍得了……”

那边宝玉出去，众人都不觉得什么，不过看得见的笑着凑趣两句，看不见的也不理论。独有麝月因着这一阵时时留心，一见动静就望过来，所以瞧见他的神色。

宝玉听了这话,面色越发冷肃，也是往前一步，紧盯着她的双眼道：“我何曾要你把心剖出来？你道是这样待我,原是一片赤诚,好心好意？你要能是个好人,强如旁的种种好处！”

既是瞧见了，她本就提着的心顿时一惊，紧走两步赶上去道：“二爷这又是要出去了？”

宝玉看她一眼，点了点头道：“方才回来找个东西。”一行说，一行往外头去。

麝月忙跟了出去，但等到了外头，张口要叫住人来问，偏偏话到了喉头竟不敢问，只得瞧着宝玉去了，这才垂着头慢慢回转来。

“事已至此,我也没有旁话可说了。咱们相识相处一场,竟也好聚好散罢。明日我便告诉太太，只说屋子里的丫鬟太多,我又须得留心读书，竟都放了去也罢。”

说完,宝玉仰着头双目微合，仿佛从心肝肺五脏六腑里吐出郁气一般，长长地叹了一声，就缓缓低下头,抬步就往外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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