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便与鸳鸯道：“对了，前儿得了的那件胭脂玉镇纸你收拾出来了没有？一并给玉儿罢。”

“早收拾在箱子里了。”鸳鸯笑道：“既这么着，我与她一并过去。”

“老太太将我与了姑娘，一应差事原是分内的,自然要做得妥当。”紫鹃笑道：“何况老太太并姑娘待我又好。只论这一点，我也该尽心竭力的。”

贾母笑道：“旧年你在我这里，却没这么个出挑儿。可见跟鸳鸯与我一般，还是你们主仆相得。这脾性合到一处的,比旁个都要强。”

果然,到了贾母跟前,她仔细问了一回起居，听着诸事皆好,只略有咳嗽,便笑道：“玉儿一向身子单弱了些,时气所感，偶尔几声咳嗽,也是常情。难得你小心周全，样样都做得妥当。”

贾母却笑道：“原都是好人，自然当得起这话。也罢，既如此，赶明儿我给丫头掌掌眼——旧年给了宝玉袭人晴雯两个，如今再添一个给玉儿，倒也不算什么。”

因想着过两日竟要挑拣两个去,又恐她们不妥帖，没得淘气。因此倒要问问你，屋子里那些小的如何？”

原来如此。

贾母点头称是。

紫鹃眉梢微动，心里百转，口里只笑道：“姑娘屋里纵有几个小鬼，哪里比得上老太太调理过的？依着我说，倒是鸳鸯姐姐最是妥当，只怕老太太舍不得呢。”

这话一出，后头出来的鸳鸯也撑不住笑了，一面走到跟前来，一面与贾母道：“老太太听听这话，她不害臊，我倒要臊起来了——这不是赞我，倒是夸她自个儿呢。”

鸳鸯便往屋内去，也没叫丫鬟，自取了两个提盒，一个装药丸的匣子，一个放玉镇纸的匣子，且与紫鹃一道出去。

“打发个小丫头跟我去也就是了。”紫鹃一面忙接过提盒，一面道：“没得叫你走一趟。”

鸳鸯道：“在这屋子里闷得久了，出去散散也好。”

大概是因为王夫人提了探春婚事，才想到这一茬了。

紫鹃听在耳里，也有些心酸起来：

因贾母之故，鸳鸯也有些丫鬟难得的体面，甚至还有些权势。要都这么下来，虽比不得赖嬷嬷，后头也会过得不错。偏偏横生出贾赦这个无法无天的混账，对她起了念头。

哪怕前头绞了头发，赌咒发誓，又依仗贾母青眼，躲过这一劫。但贾母年事已高，又能依仗多少年？纵然她真个不嫁人，或是绞了头发做姑子，就能躲过贾赦的魔爪？

临了临了，算起来她竟只能一把刀抹了脖子，才能不提心吊胆罢。

如今说着话，大约也是她心中不甘，又素日与自己好的，方才寻了这话头来。毕竟，自贾赦之后，贾琏贾宝玉他们做小辈的，纵然贾母要给，也是不好收了她的。倒是黛玉这类姑娘，或是外姓，或是外嫁的，倒还有一点儿余地。

这么一想，紫鹃倒也有些意动起来，因问道：“要论这话，先要问你自个儿是个什么打算。”

“我还能什么打算。”鸳鸯叹道：“左不过独个儿过一辈子罢了。何况据我想来，寻个人嫁了，上有公婆须得服侍，中有丈夫须得照应，下有儿女须得抚养，哪个容易的？未必遂心。

倒不如自个干净。只是大老爷是个什么人，你也清楚的。常言道，蝼蚁尚且偷生，我自然也是有些惧怕的。”

紫鹃想了想，便道：“你既这么想，依着我看，倒还是三姑娘比我们屋里强些。到底是侄女儿屋里的人，又要出嫁了的，也没得伯父抢了人去的理。只是老太太未必舍得，也怕咋咋然给了去，大老爷又要生事。”

“怎么又比你们屋里强些？”鸳鸯一听，便促狭上来：“难道你们姑娘竟不外嫁？”

“原都晓得的事，没得提这话做什么？”紫鹃啐她一声，却也道：“只我们屋里也有一条好的。老太太素来疼姑娘，把你给了去，原在情理上的。

二来，大老爷瞧着我们姑娘，怕也比三姑娘更觉亲厚些。倒不容易生事。何况，姑娘就在这府里，临了老太太一句话，原比三姑娘更容易的。”

她说得简便，鸳鸯倒有些听住了，半晌才道：“果然还是外头经历过的。这样的事，你也说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旁人只怕说两句，便要害臊，有心商议也是不成的。”

紫鹃道：“害臊有什么用处？或是旁人跟前要做个女儿的模样儿，或是当真不知事的。咱们一处长大，也是经过见过的，还要说臊，倒叫人好笑呢。”

“你这话却不错。”鸳鸯细想了一回，点头笑道：“我知道了。有你这些话，我也算有个筹划了。”

两人一行说，一行往前头去，谁知路过一处花柳，忽得几只鸟雀被惊着，拍着灰黑色的翅膀，嘎嘎叫着往东边水面上掠去。

“二月且没到，枝头也只一点嫩芽，这些鸟雀倒是过来了。”鸳鸯往那边瞧了两眼，笑道：“说来也光阴也短。仿佛前头才入了冬，转眼就春日里了。”

她一面说，一面笑起来，双眸微微有些光亮，弯成极柔和的弧度。

紫鹃看她这样，心里也有些欢喜，笑着应和两句，抬头望去，已是能见着潇湘馆的千岗翠竹。

然而到了屋子里，却见宝玉湘云两人已去，屋中一片安静。到了里屋，就见黛玉端端正正坐在炕上，双手托腮，沉沉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两人觉出有些不对，忙上前来回话。

黛玉见着她们，也收敛神思，且说了几句话，又谢了鸳鸯，且命人沏茶来：“鸳鸯姐姐难得过来，也尝尝我们屋子里的茶。”

鸳鸯谢过，坐下来吃了半盏，又陪着说笑一阵，终觉这里怕是有些杂事，又恐贾母那里少人应承，便起身辞了去。

见此，黛玉也没多留，只命紫鹃送一送。

待她回来，不等紫鹃言语，黛玉便先叹了一声，双眉微蹙，说出一段事来。

原来前头湘云在时，三人说些灯谜一类的闲话，虽是凑趣的，倒也无事。待得湘云一去，宝玉便将认准袭人告密，自己预备将屋中人等一并放出去的事，一一说与她。

黛玉自然诧异，待要劝说，但细细体味宝玉之心，她又不忍相劝，反是为他伤感起来。倒是宝玉见她这样，自己且不顾，先宽慰她来。

一来一去，倒叫黛玉又是伤感，又是好笑，又是担忧，又是欢喜。

两人凑到一处，说了许多衷肠话儿。

只宝玉一去，她本是个敏感多思的人，细想日后种种，到底是伤感忧虑占了上风，是以坐在这里沉思。

紫鹃听了这些话，也是吃惊：“二爷竟也舍得？”但转念一想，宝玉这么做，倒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他性情温和，待女孩儿用心妥帖不假。但他这么做，最重要的因素是，这些女孩儿纯真灵性，尚未沾染俗世的污浊。而袭人做的事，恰恰暴露了她的世俗。

这是一颗已是沾染不好气息的宝珠，眼瞅着就是一颗眼珠子了。而她的影响下，麝月一干人等只怕也多少沾染了些。

贾宝玉自然不能忍受自己的身边人，竟是这么些人，将之遣散，也是情理中的事了。

想到这里，紫鹃微微叹息，且与黛玉道：“细想来，倒也是二爷会做的事——这一桩事，原也是袭人自误了。只是二爷的性情，虽是要打发了去，也会妥善安置的。姑娘倒也不必愁这个。”

黛玉摇头道：“他这么做，我自然明白。若是我遇到这事，只怕也这么做。只是连着屋子里的人都放出去，可见他是全都信不过了——这倒让我伤心起来。二则，一个不好，便全都不要了，这不是常情，也不是常法。那都是自小服侍他的人，纵然重挑了人来，也未必遂心。”

好半晌，她才低声道：“这要是旁人提，我是断不作数的。独你是个有见识，知人情，待园中姊妹极好的人。既说了这话，大约是有个想头的。如今左右无人，便说与我听，又能怎么样。”

她言辞娓娓，仿佛藏着些说不清的情绪。

既这么说，紫鹃也没再提这话，随意寻个话头，一面走一面闲话家常，倒也安生。

然而，两人出了院子，渐渐到了人行少处，鸳鸯却忽得问她：“你前头与老太太提的话，是顽笑，还是真情？”

紫鹃听了,回头与鸳鸯笑一笑，便赶着出去，心里却是有数儿：大约还是问黛玉的起居日常等事。

紫鹃一怔，抬头看向她：“什么话？”

话才出口，她又立刻醒悟过来，心思一转，便有了主意，因笑道：“是讨了你到我们屋子的话？我倒是真心，姑娘知道，也必欢喜的，就是老太太这里少了你，如何使得？”

鸳鸯却有些沉默下来。

她一番盛赞,紫鹃虽也谦逊,心里却有些纳闷：好端端怎么当面说起这些来？

而此时,贾母也是话头一转，慢慢着道：“只是如今玉儿渐次大了,也须预备日后的大事。我算了算你们屋里的丫鬟,只你一个有个模样儿，后头虽有个雪雁，也是孩子气，未必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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