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宝玉虽听入耳中，先追问的却是：“怎么旁的缘分浅薄？”

湘云两颊微微发红，扭过脸去啐了一口，目光却有些暗沉，又被追问了两句，才悄声道：“去岁卫家太太病重，现今都没能下床来，都说十分不妥……”

“谁还能与你置气？”湘云也自笑了：“旧年还小,大家伙儿倒还恼过几回,也是说开就过去了。何况如今,彼此都大了，越发把这些小事丢开不提。”

“若与旁人说,大约也是小事。”宝玉素与她亲厚，何况既发落了,原也不怕人知道的。这时候见她诧异,便也将事情说了一回,而后叹道：“我已是回了老太太、太太,把屋子里这些个人都放出去,凭她们自行聘嫁,也如意些。”

宝玉笑道：“不过闷了没处使气罢了。”

这意思，黛玉也隐约说过一两句，只她更能体味宝玉之心，便不忍多说。湘云却更知人情艰难的，不免多劝了几句。

及等最后，湘云也只得叹息一声,道：“她虽糊涂，也到底多年的情分，素日殷切小心的。只瞧在这个上面，你能恕的就恕些儿，好生安置个去处才是。”

“你们都如此想，何况是我。”宝玉摇头道：“旧年我只说身边也就这二三人，尚能始终，断没料到竟有打发她去的一日。”

说到这里，她难得言语含糊起来，双眼微微湿润，没有再说下去。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你我虽身在富贵人家，到底也脱不了这个的。还有二三个能说话的，竟是幸事。哪里能都称心如意的？

便譬如我，父母缘浅也还罢了，如今只怕连着旁的缘分也是浅薄，又怎么说去？往后再要添了人，或有一个两个不妥的，你打发了也罢，只各人归各人的去，哪里能从一论定的？”

一听这话，宝玉怎能不知。

虽则无人面上说一句，但湘云襁褓里失了父母，总有人口风里带出些八字之类的意思来。就是卫家，论起来是世家勋贵之后，卫若兰也是相貌人才出众，但比之史家，却多有不如的。

偏湘云却早早许了他家。

见他伤感，湘云也有些酸楚，但想着宝玉因一事，就发作了一屋子的丫鬟，宽慰之余，也添了三分劝说的意思：

宝玉见东府的尤氏也在座，又有宝钗宝琴并邢岫烟三人，除却出阁了的迎春，倒像是旧日的模样儿了。他向来是个喜聚不喜散的人，且爱热闹，见此情景便将先前的沉郁去了一半，笑着上前来：

“原说不过小聚，没想着连大嫂子凤姐姐也凑趣，果然是我们的错，等会子罚酒三杯便是。”

“好。”贾母听了，更觉喜悦，一面命鸳鸯暖酒，一面道：“既说了嘴，后头可不能悔了去。”

一时尽兴，且不必细论。

及等散了的时候，贾母却忽得叫住宝玉，命他留下说话。王夫人瞧见，也脚步微顿，眼见着众人皆尽散了，便回转过来。

果然见着宝玉正碍着贾母坐下，不知说些什么。

见王夫人回转，宝玉忙起身来，贾母则道：“瞧瞧你母亲，这儿子凡有什么事，母亲自然挂念——往后做事须得仔细，再不能这么咋咋然莽撞着——袭人她们纵然不好，也没得一时都放出去的理儿。”

王夫人听了，反倒赔笑道：“老太太心疼他，我也心疼，只他说得也有理——他原就淘气，那些个丫鬟自小跟着他，多少也沾了这些习气。如今放了去，重挑几个沉稳知礼的，也是好事。”

“他已是张了口，自然也只能随他去。”贾母原是知道袭人性情的，本就是王夫人所说沉稳知礼之辈，偏如今要放出去。可见宝玉所好，本不在这个上面。何况去岁王夫人才遣了晴雯几个，如今宝玉又要放这些，只怕有些干系——这些争风吃醋的事体，她虽不屑理会，却也是经过见过的，自然猜得出来。

现今王夫人这么说，想来宝玉与他说的，也是这么个由头。

有了这个准数，贾母便也没再提这话，转而道：“也罢。我原想着挑两个好的，给你林妹妹。忽得有你这一桩，总要先顾着些儿。她那里，好不好还有个紫鹃，行事稳妥大方。你要没个贴心服侍的，我并你母亲哪里能安心？”

宝玉听了，倒是有些烦闷，又不好坚辞，只得道：“老太太、太太心疼我，只是袭人几个还没去，如今倒也不急。真个缺人使唤，我再来讨便是。”

听了这话，贾母点点头，笑道：“你这话也不错，这挑人也须冷眼瞧两日的。”

旁边王夫人听了，却想到了袭人。

她素喜袭人沉稳知大礼，行事稳妥，且还能劝谏宝玉，是个安心省事的。偏宝玉魔障了一般，必要舍了去，又说得有情有理，她也只能暂且作罢。

如今听着话头，仿佛这一桩事尚有回转的余地。

王夫人想着宝玉素日的脾性，倒欢喜起来，口里顺着贾母的话，心里却已是有了旁的想头。

是以，待得出去，她便打发人叫了袭人来。

宝玉却不知这里的事，出去后往黛玉屋中说话，及等晚上回来，也不过梳洗作罢，全不知袭人又被王夫人唤去的事。

见此，碧痕秋纹两人心里更是发堵，愤愤回去睡下。麝月却是心里有数，虽没有言语，却也拍了拍袭人的背，说定与她一并睡在炕上。

袭人满心疲惫麻木，听了这话，反倒心里一酸，本来觉得哭不出来的泪，仿佛又要涌出——为王夫人所重，自然是好事儿。但如今这一桩事的源头，本就在这上头，又有什么可喜的？何况宝玉连一点关心顾念也无，可见心里越发疏远了。

只是事到如今，她深知此事多半不能回转，纵然痛哭伤心，也不过人前失态，反倒惹人厌烦，便悄悄与麝月道：“我去梳洗一下。”

说罢，她便无精打采地到了屋中，唤来小丫鬟打了水，自己盥洗了一回，重换了一身衣裳，才又往这边来——这时夜里已深，正可睡了。

及等翌日，宝玉起身来，略说几句话，正觉冰凉无味，转身要出去，忽得眼角瞥见一点大红，细看两眼，才发觉袭人已是换了一身衣裳，银红袄儿细白褶子裙，腰间系着一条大红汗巾子。

见着那汗巾子，他才猛然想到一个人，脚下不由一顿。

那边袭人昨日夜里洗澡，又换了一身鲜亮衣裳，本是振作了精神，打量着后面好生行事，或有回转的余地。忽得见宝玉凝神看来，她倒有些吃惊，却还是忙从一侧的匣子里取出一个荷包，又掏出一颗香雪润津丸来，托与宝玉道：“二爷，太太打发人说了，这两日寒燥，每日里吃一丸，润润脾胃。”

宝玉看她一眼，伸手接过来，点头吩咐两句，就往外头去了。他这一阵也懒怠多留自己屋子里，早就预备或去旁人屋中，或是出去散一散。

正巧昨日收了个帖子，却是柳湘莲打发的。倒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约了几个素日说话的，且来聚一聚。

自柳湘莲娶妻尤三姐，两人少年夫妻，新婚燕尔，宝玉等人也略避开了些。是以好有三四个月不曾见面了，如今既有这帖子，他自然情愿过去瞧瞧。

今日起早，他往贾母并王夫人处略坐了坐，用了早饭，便回了这一桩事，且叫了几个随从，往柳湘莲的宅子去了。

将先前的烦闷之事说了一通，两人都畅快了些，又见天色渐晚，想着贾母早论定要聚一聚，猜灯谜顽，便放下这些，一面问彼此要做什么灯谜，一面往贾母院中去。

王夫人、凤姐、探春等人已是到了，见着他们兄妹过来，便招手笑道：“你们素日最是爱热闹的，怎么今儿倒迟了？”

除却没有父母兄弟之外，若说没有八字刑克一类的话，宝玉是不信的。

如今湘云一提，他便恼了，当即正色道：“是卫家传来的话？我去问卫若兰去！”

瞧着只是戳了一根刺,湘云才放下心，一面对着日光，眯着眼将这刺拔出，一面嘲笑道：“这么大个人,倒还弄这个,还是孩子似的。”

湘云心中一暖，却又有些好笑，忙拦下他来：“你去问什么？谁还能说到我面上来？不过我听了这事，心里伤感罢了。何况年前就有的事，如今你去问，又能问什么来？他家听了，只怕还要恼了，又是年节，又是病人的，忙且忙不过来呢。”

见她这么说，宝玉心中方平，因笑道：“咱们自小一处，就是亲兄妹也不过如此。凡有什么难事，或是旁人欺负，你可不要瞒着我。”

湘云点头笑道：“我知道的。”

听到袭人告密,湘云便皱起眉来，颇为不信。只后面宝玉将实据一一说来，她也没得话说了。

虽则与袭人向来亲厚，但先前那葵官被撵出去,她也是有些伤感的，何况又听说晴雯病重被匆匆发嫁云云,现今更添了柳五儿大病，诸般小戏子也过得不好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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