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听得也羡慕起来，随众恭喜一番，便自叹道：“若我那个婆娘有三分弟妹的好处，倒也罢了。”

众人围坐吃酒，忽听得这话，固然贾宝玉、赖尚荣两个是深知的，旁的就是柳湘莲因着连日事多，也只听过几句言语，不免问他：“这话又从何说来？”

“他们多是知情知礼的人，你放心就是。”柳湘莲坐在床沿边，又问了几句饮食之类的话，才被尤三姐推着出去：“我左右有人服侍着，但有事儿，自然打发去叫你。如今已是有客，还是先紧着外头才是。”

柳湘莲听了，这才起身，又嘱咐旁边立着的小丫头几句,方出去了。

见着他来,尤三姐半支起身子，一只手搭在腹上轻轻摩挲,面色虽有些苍白,眼里却满是笑意：“不打紧的,原就是这个小的闹得,不然你亲厚的知交来了，原该我露面道个万福的。”

谁知柳湘莲新婚燕尔，两厢融洽，虽早前为尤三姐身体不爽，忙乱了一阵，后头也诊出喜脉。这新婚为一喜，新年又为一喜，有后更是一喜，连月喜事不断，他正是精神爽利的时候，旁人不问还罢，一旦问起，自然少不得一番言语。

而后宝玉、冯紫英、江霖、蒋玉涵、赖尚荣等几个或有交情，或相投契的人纷纷登门而来。因年节之故，众人多日未见，相互交谈叙旧一番，方依着齿序落座。

柳湘莲先斟酒做礼，又说出一番话来，笑道：“旧年婚事多承诸位关照，原当早日置酒称谢。无奈或有事体，又得诸位体谅，方拖延到如今来。我先罚酒三杯，以作赔礼！”

见众人询问，薛蟠也是被这事磋磨得无力，便与柳湘莲告了一句罪，将自家事粗略说一番。里头种种细故自然不必提，只将夏金桂种种言行粗略说了一回。

只这些小事，薛蟠等人原也不以为意，见他言辞恳切，又吃酒豪爽，不免也添了三分兴，纷纷举杯相回。而后吃酒闲谈，瞧两眼请来的弹琴唱曲的妓子，寻些游戏做耍，倒也尽兴。

正是惬意的时候，偏有个薛蟠，因近来家中磋磨，想着柳湘莲与自己一般结亲未久，不免多问了几句细故。原是想着或有不协，自己也好吐露几句，去去心中闷气。

在座众人，不是世家之后，也多行走世家之间的，眼见耳闻的不是贤淑女子，也多是知礼善事的。纵然有二三王熙凤那般性情的，行事也没有这么粗暴的，不免都有些吃惊。

只是为薛蟠嗟叹一番后，也多是相劝的。

毕竟他们所见姻缘，或有不协的，也多是相互容让，稍有和离义绝的——尤其薛蟠到底是男人，婚事上面更得便宜。

昔年柳湘莲结亲，因父母早去，虽有个姑母，到底也是一家主母，总不合搬过来理事的，不免多有他自己筹备。众人见着，也为他帮衬了些，方有如今这一番话。

这来来去去走动起来，不免又洒了酒的。恰巧宝玉并蒋玉涵正在旁边说话，一时不妨湿了大半衣襟，柳湘莲忙命人引他们去换衣衫。

这原是常情，两人也不觉如何，只换了外头衣衫。

也是此时，宝玉忽瞧见蒋玉涵腰间系着一条松花汗巾子，不觉心中一动，猛然又勾起前头的事，倒有了些打算，因笑道：“你如今已是置了产业，也不受拘束，倒比先前自在些。”

蒋玉涵笑道：“说是如此，到底还有些琐碎事体，总归没那等自在。”

“这话如何说来？”宝玉问道。

蒋玉涵叹道：“前头已是有了些名声，不免也为这个误了。现想要安生置几亩田宅，耕种为生也是不能，常有推不得的人家相邀，只得勉强应和。幸而如今年岁渐长，嗓子也不如旧日，再过二三年也还罢了。”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因道：“只盼这几年安生些，倒也不愁什么了。”

宝玉点一点头：“如此也罢。或有什么事，你也告诉一声，大家伙能帮衬的，自然帮衬一二。”

两人说罢，便回到宴席上，少不得一番吃酒做耍，才自散了。

因记挂一桩事，宝玉便多吃了两杯酒，幸而还没过量，被小厮长随搀扶着入了马车，在路上散了散，回到府中，已是消去了小半。

先自然往王夫人处道一声，得了一番嘱咐，便回到怡红院中。

谁知到了屋中，里头正闹腾着。

袭人坐在桌边垂头含泪，旁边又有麝月相劝，那边却立着秋纹碧痕两人，满脸都是愤愤，正指着袭人责怪，口里说着些倒三不着两的话。

“这是做什么？”宝玉进来，看了看四人，便沉下脸来：“我虽定了二月的日子，你们要是情愿，早几日出去也罢！”

因小丫头回话，屋内四人早已停住话头，但宝玉在院中就听到了声的，自然心里有数。要是往日，他少不得过去宽慰袭人几句，再或轻或重呵斥秋纹碧痕两个，但到了如今，他实在没那想头。

碧痕秋纹并袭人三人听了，都是顿了顿，才纷纷收拾了心情，赶着上来与宝玉去了外头的大衣裳，又要服侍着洗漱。

宝玉瞧着她们神色，深觉疲倦，便点了麝月做事，与她们道：“屋里也没事，你们自去散一散罢。”说着，又点了春燕几个小丫头做事。

袭人手指微颤，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垂着眼睫低低答应了一声，又道：“今日有两封帖子送来，还有老太太打发人送了两样细点，林姑娘打发人来了一回……”

说罢，她才垂首自退下去了。

秋纹碧痕见着，面上更觉讪讪，也不敢说话，悻悻然去了。

倒是麝月见着，低声道：“二爷既是打定了主意，还是早日把我们散了也罢。如今只这么耗着，终没什么趣儿。”

宝玉道：“也没得正月里打发你们去的道理。过了二月二，也就罢了。”

他说得简断，麝月也没再说话，一时服侍着洗漱了，又与他收拾穿戴。宝玉这才往黛玉处去，因问什么事。

黛玉道：“原无事的，不过听说你出去吃酒，便打发人问一声儿。倒是过两日便是二月，大约再三四日，就要打发琏二哥并蓉哥儿他们下江南去了。你也留意着些，别忘记了这一桩。”

“我知道的。”宝玉笑道：“纵我忘了，上有老太太太太，下有凤姐姐并你们，哪里还能忘得了？倒是这一场奔波，他们实要辛苦些了。”

“原有事体，也是没法子的。”黛玉应了一声，又问宝玉：“你屋子里的事，可料理明白了？”

宝玉沉默半晌，才将今日见着的事提了一句。

“袭人她终究服侍一场，你留心些也是应当的。”黛玉想了想，虽说两颊微红，倒也说了一句：“只是那蒋玉涵果然是个好的？”

“容貌人品言语谈吐都是不错。”宝玉略提了几句，又将汗巾子一件说来，因道：“偏要安置她的时候，又有这一场缘法，岂不是命中有定？”

听是如此，黛玉没有再言语，只偏过脸去啐道：“你又浑说外头的事——再如何，也听她自己去。”

“我知道，原就打算晚上提一声，若她许了，我自与她周全，也算尽了多年的情分。”宝玉略有感慨，道了这一声。

及等夜里，他打发了麝月，将这一桩事细细说与袭人。

那袭人本是瞧着他言行，满以为果然有些触动，却忽得听见这一桩为她打算的姻缘，当时不由怔了半日，心里一阵灰心，又恐叫宝玉发觉，便胡乱应了。

见他这么说，薛蟠也只得作罢。

众人瞧着，少不得宽慰一番，又引出话头，说起旁事来。时辰一久，不免有些吃酒做热，或有去了外头大衣裳的，或有去外头散一散的，且不尽数。

独有宝玉问道：“如今也还如此？前儿送去的家宅平安符竟没效用？”

“若说这个，倒有些效用。”薛蟠先谢过宝玉，却还是摇头道：“只她这一阵虽略好了些，终究也只略好了些。”

柳湘莲已是吩咐人置下酒席,细瞧了一回，见着样样妥当，便回到内宅里,且与尤三姐道：“可好些了？”

说罢，他便问这符如何求来，打量着多求个十个八个来，或能镇得住。

宝玉听了，倒是一笑，举杯往江霖处一指，笑道：“薛大哥要问这个，正主却在那边——原是他旧年荐的老道。”

薛蟠扭头去看江霖，还不等他开口，江霖已是放下酒盏，摆手笑道：“人虽是我荐的，却由不得我去，前头我赶去再三求了，那老道人才许了一张符纸。现又要去求，只怕断不肯的。何况自来病去如抽丝，这才多少日子，且再过一二月，后头过去也有个说法。”

及等到了外头,早有个小厮赶着上来,回说已是来客了。

听见这话,柳湘莲说了一声走，匆匆到了外头，却不是旁个，正是薛蟠。他近来多在外头散漫，既得了柳湘莲的帖子,巴不得一声，早早就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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