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薛蟠便有些丧气，嚷嚷道：“依您老这话，竟是没法改了？”

“也须看人。”这老道抚须微叹，上下端详薛蟠半日，才道：“自然，贵府上这样的大家大族的，原有体统礼数，不合相看女眷。但请来八字并随侍仆妇人等，又有大爷在前，大约也能看出七八分的。只是，算归算，究竟如何区处，还须贵府自斟酌了去。老道到底是外人，须不好言语。”

独有夏金桂,原还不知道那劳什子的家宅安宁符，如今忽得生出这一桩事，岂能不多想的？何况,也有好些个薛家的仆妇丫鬟,窃窃私语,说些请来老道，施法压服了云云。早有她陪嫁的丫鬟陪房等人听见,说与她来。

是以，到了这会子，夏金桂着实气恼非常。

譬如薛姨妈等人,或是心心念念，盼着能一扫风水漏处，博个家宅安宁,又如底下的仆妇人等，早听过这位老道人的名声,探头探脑的满心好奇，也非一个。

“一命二运三风水。便如圣人又言，曰人定胜天。可见这人且在风水之上。”老道摇头叹道：“这天下胜景，哪一处不是有德者居之？是以，旧年江公子说求家宅安宁，又说是夫妻不和，我便言未必中用，如今再要老道言语，也是一样的话。”

外头薛蟠等人全不知里头的事，只引那王老道往各处院子都走了一圈，才殷切道：“老道长，您瞧着这风水如何？”

“地平质稳,宅院端方，根本已是稳固。风顺水清，往来不乱，草木繁茂，不显阴霾，论说风水也是上佳。”这老道随意点评，虽与时人所说略有不同，却也没有半点不妥的样子。

这一番话虽则出乎意料，细想来，却另有一番情理。

那老道见状，顺口归总来，又有甚个青龙白虎，或是乾坤地势云云，越发说得玄乎，只是细听来，总也没什么不妥的。

江霖在旁，便笑道：“老道长，依着您这话，倒似并无不妥，料想家宅应是安宁，怎么偏又不得？”

众人听了，都觉这老道果非寻常道人，竟有一番心胸修行。兼着他鹤发童颜，身形清癯，飘飘然有些神仙气度，自然更觉信服，忙又劝薛蟠。

薛蟠见众人都应和，兼着这老道却是有些前情在先，虽还有些悻悻，也自许了。当下告了个不是，说是须得与母亲言语一声，另外也叫仆妇人等过来云云，先请众人在这小花厅坐下歇息吃茶，自己便往大堂上去，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薛姨妈听来，倒有些迟疑，因问道：“这位老道长果然这么说？我听着，怎么与旧年那些个不同？”

薛蟠本性急躁，忙追问了几句。

说罢，她回头看向薛蟠：“既如此，哥哥快将人带去瞧瞧，没得叫嫂嫂劳神，又让外头的客人多候，也是不好。”

她两三句话连消带打，将事抹了去。

薛姨妈面色也和缓下来，不看夏金桂，只与薛蟠道：“你妹妹说的是，快去做吧。等事儿了了，也须请人吃酒席，眼见着时辰不早了，没得怠慢了贵客。”

薛蟠听了，也觉妥当，又素性鲁直，竟没再与夏金桂言语，只与她咧嘴一笑，就忙忙着又去做事了。

夏金桂看在眼里，不觉心中腾起一股恼火，当即狠狠瞪了薛蟠离去的背景，眼珠儿一转，从眼角处往宝钗面上掠了一眼，暗暗咬牙：

这一家子果然只这个最是刁钻难缠。前头我百般试探，一丝儿便宜也没沾的。如今更好了，一家子母子兄妹，血脉至亲的，倒合起来欺负我来！安心指着我是个外人，原是个媳妇儿罢了，自然要降服了。

哼！旁人没奈何，只能忍辱含垢，做个小媳妇子，我却是那样的朽木，自然能有主张。如今你们做初一，休怪我做十五……

对了，今儿那贾宝玉也来了。怎么他每每都过来？还有前头那些话，风里言风里语的，倒似巴望着要做亲事——旧年也就算了，现在我可得打听打听，后面也好有个盘算。

她一番思量，旁人一个也不知道。

宝钗虽觉夏金桂安静得似有异常，但看了两眼，终究没有言语。她一个女孩儿，有些个事也须斟酌，不好主张的。横竖多行不义必自毙，若果然存了旁心杂念，自然有法子相对的。

是以，她将这事一放，端坐上面，一面与薛姨妈言语，一面又看众人形容。因见她们或有打眼色，或有往窗口大门处探望，又有悄声言语等等，渐渐地有些将信将疑的，也有些信服的样子，她心中微微一顿，细想了想，忽得想到愚从两字，不由抿了抿唇。

外头薛蟠早将人带过去，又说了两人的生辰八字。那老道屈指细细算了一回，又半合双眼，似乎是念着什么，却一点儿声音也无，只念念有词的模样儿，耗费了小半盏茶的光景，他才猛然睁开眼睛。

刹那间，一双老眼陡然从温和含混变得精光四射，只紧紧盯着薛蟠半日，忽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因道：“当初贵家做喜事，请得哪位高真算得八字？”

一听这话，饶是薛蟠也听出不对来，忙说了个人名，又陪笑道：“若果然有些不好，还请老神仙改一改，总有个圆满才是。”

他巴巴说出这一句，依着平日的性情，也算难得了。

但老道却不领这个情，反倒越发说得真切：“这位也是有修行的，怎么竟有这样的错漏？唉，倒误了好事，更坏了前程！”

宝玉等人素来于僧道等人也多有亲近的，哪里听过这样不遮不掩明白说来的，深觉这事必是十分不好，才有这话，又想着夏金桂的为人，不觉都为薛蟠担心，又有好奇的，也都纷纷追问起来。

那老道见薛蟠脸色虽不好，却没有喝止，又见江霖眼色，忙将早就预备的一通话说了出来。虽也有些委婉的地方，却着实将两人天差地远，难成鸾盟，搅家败业，甚至有血光之灾等等的话，或暗或明通说了出来。

哪里不好，便说哪里，哪个要紧，就提哪个。

经他这一通话下来，若有个仔细老成的算一算，从富贵到康健，从子嗣到家业，竟都说遍了，独没挑出一个好来。

薛蟠听了这一番话，饶是心里有数，也渐渐听得黑沉下脸来，反觉这老道有心咒人，正要发作，江霖已是看出形色，忙出言拦阻：“虽说事不如意常□□，也没得连一二好处都没有的。道长这话也说得忒过了。”

那老道一听就明，当时就将口风一转，因笑道：“江公子这话说得在理，这一桩婚事自然也不是没有好处。只是，这位大爷在我跟前，我自然说他的，原不合说太太奶奶那边儿的事。”

这意思，竟是于夏家颇有进益，而于薛家无所增益了。

有这一句话打岔，又有柳湘莲贾宝玉追问，薛蟠也不好发作，又不愿再听怎么于夏家有益，摆手道：

“前头这么一通，后面再说好处，也没趣。今日多亏得道长并诸兄弟愿意光临，现已置下酒席相谢。如今时辰已是有些迟了，咱们吃了酒再说话。”

如此一通招呼，众人也随他入席吃酒，又说些闲话，方才散了。

薛姨妈早预备了金银相谢，谁知那老道十分不肯，只说苦修之士用不得这些。薛家自然不肯，又有江霖相劝，那老道想了想，终究将这谢礼化为散众之用，一点也没取用。

她冷嘲热讽的，薛姨妈并薛蟠都有些着恼，宝钗却立时笑道：

“嫂嫂果然赤诚，心中明白——我们家日后都得指着哥哥嫂子的，如今既请了玄门高真，自然要以哥哥嫂子为准。只消你们平安喜乐，自然薛家昌盛，所以那老道人方有这个话。”

“料想也是修行法门不同，方有些言语。”宝钗细听了后，却觉这老道似有些门道，又想着终究小事，竟随了去也罢，便劝道：

“左右也在规矩里。既请托了，自然要依着施为。只是没料着须得烦劳嫂嫂身边人，还请嫂嫂见谅一二。”

而她也与旁人不同。

说罢，她转头看向夏金桂：“到底是嫂嫂贴身的人。”

她这两句话说得委婉又诚恳，夏金桂听来，却不由心中越发不满：原将我拘了来，遍地儿看风水，安心将个丧家败家的名声按在我头上。如今越发寻摸上来，必要看我身边的心腹人，说不得是什么魇咒的法子，预备治我呢！

只是当着众人的面，又有薛蟠先拿出去作伐子的，几个仆妇罢了，她不能十分强争，便冷笑道：“什么贴身的人，既说是有妨碍的，就是我的人，又能怎么着？自然也要舍出去的。总不能坏了薛家的风水，败了薛家的运道的！”

只是如今外头有薛蟠之外，又有贾家的几个爷们，并柳湘莲等人在外相陪。她念着前头自家族亲前来，原她一说就成，谁知后头薛家寻些邻居亲朋做引子，竟又扭转过来。

吃了这一亏，夏金桂自然生了警惕之心，这会子便按捺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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