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婆子听得气跳起来，却又无话可回，只得紫涨了面庞：“你这小娼妇说得轻巧，那依着你说，我这会儿竟该过去磕头不成？”

“磕头值当什么？是值得银子，还是值得差事？”她女儿却是看破了的，当时便道：“要是有这个好儿，您老不肯，我去磕十个头替您，可成不成？都这火烧眉头了，您老还要体面？咱们是什么牌面上的人？说破了天去，也就是奴才辈儿的。瞧瞧那周瑞家的，那边太太没了，照旧有体面，谁给她的？自然是二奶奶她们这些小辈儿。您老只管得罪人，倒叫我们怎么办？”

只她这里忙乱，那边邢夫人瞧着，不免心中眼里更添了几分恼火,倒也寻了事来挑唆。谁知凤姐早有预备,又已是知道邢夫人的为人,纵有二三事不妥,她便拿着鸡毛当令箭,顺着邢夫人的话狠狠折腾一回。

下头的人夹在里头，反倒为难起来，或有几个有人情有亲戚的，都寻费婆子那边，很是告饶了一回。他们哭天抹泪的，痛陈艰难，又实是有些瓜葛的，引得费婆子也没了盛气，自己家去嘀咕：“只寻咱们的晦气作甚么？这些个事，又不是我挑唆着的。”

是以,贾政只嘱咐宝玉等人安守母孝,不许饮宴吃酒做耍，旁的事倒也不能十分拦着,一概照旧而行便罢。幸而有个凤姐，因是叔母、姑母过世，早便除服了的,应酬往来也不违礼，她又言语慷慨，行事大方,素来是有章法的，交托出去，倒也妥帖。

那边她女儿犹自道：“太太虽是做婆母的，可也不是管事的料。前头为着她管事，闹得沸反盈天的，后面岂有再交给她的？且老爷原也不向着她的。后面宝二爷与林姑娘成婚，林姑娘又是身子单弱的，可不一应的事，大多落在二奶奶身上了？您老还只管得罪，后面月姐儿他们能得什么好儿？”

费婆子原竖起双眼，正要骂两句，里头她的女儿也出来，听见这话，也赶忙劝道：“月姐这话不错。我的娘咧，如今眼瞧着太太不成事，只二奶奶越发有体统，您老还只管与她作对？倒是趁势儿服软，也免得咱们家受气是真。”

那费婆子原有一腔盛气，听得这话，嘴唇都哆嗦起来：“你、你这小娼妇，说得这是什么话！”

一行说，一行已是赌气到了里头，倒把个费婆子堵了个哑口无言，呆呆站在那里半日，犹自不能回转。

“您老再这么折腾下去，咱们家可怎么过活？你不瞧在我面上，也瞧瞧里头你那外孙女，她生得什么模样儿，说话行事又怎么样？咱们自家人，不敢往高了说去，比不得鸳鸯她们几个，还比不得司棋她们？前头二奶奶送了个丫头给四姑娘做陪嫁，挑的是老太太跟前的，倒把她抛开不理论。您老还不知道利害？”

这话一出，费婆子面皮一阵青白，登时没了话。

只是，她这么个老婆子，终究是把银子认得真，经了几个日夜，终究渐渐回转过来，休说在邢夫人跟前再不敢派凤姐的不是，还三不五时的，或是使人，或是自己过去，要么请安问好儿，要么说些邢夫人的事，竟也讨好起凤姐来。

一回两回的，凤姐还不留神，可再三再四的，她不免疑惑起来。

这日与平儿议论了一回薛宝琴与梅家的事，又料理了探春嫁妆里的首饰，等闲下来了，忽又见她过来问好，且说了两句邢夫人的事，凤姐便与平儿道：“这费婆子旧年与咱们没什么干系，常日里也没什么好声气，怎么如今倒是舍了老脸，常过来问好了。”

“什么话？正经的道理！”她女儿却也不让人，一面着月姐进里屋去说话，一面伸手拉住费婆子，压下嗓子狠狠道：

恰此时，外头有丫鬟回话，道是贾琏回来了。

凤姐并平儿便放下旁事起身相迎，只等出了内室，就瞧见那边帘帐高挑，贾琏裹着一身风雪卷了进来。两人见着，忙上前来服侍，也有与他收拾外头的猞猁狲大裘，又着人打热水来盥洗，现烹俨俨的热茶来。

贾琏盥漱完了，又吃了半盏茶，用了两块点心，方才振奋了精神，因唤来凤姐对坐下来，且说细故。原来前头宫中传了消息出来，道是要与元春再加封为贵妃，贾家自然有些欢喜，忙着他打听去。

只是这等事，须不好打听，连着两日也没个影子寻摸出来，今儿一早，他便又出去了，至晚方回。然而，凤姐看他神情，便知今儿必是有所得的，因含笑道：“瞧这样子，国舅大爷必是大喜了？”

贾琏笑道：“倒没十分说准，却也有个七八分了。前头夏太监不得出来，旁处的几个也说得含糊，今儿总算赶着了人，问准了消息——这事原是圣上亲口所说的。我前头回来，便回了大老爷并老爷，明儿告诉珍大哥一句，大家心里有数，后面也好行事。”

听得这话，凤姐也欢喜起来，少不得一番奉承说笑，方又提及另一桩事来：“老爷吩咐我，说三妹妹的婚事早些备下，及等除服后，便要成亲的。如今旁个都齐全了，只衣料、首饰两桩还未齐整，我瞧着东西，竟还没有旧年咱们库里的齐整，你也使人打听打听去，这是一桩大事，必要妥当才好。”

“这市售的货色，能有几样好的。”贾琏道：“这一二年，咱们家也实是受了好些东西，你从里头挑拣一些备下，强似旁个。”

凤姐道：“你忙着外头的事，也糊涂了不成？这一二年咱们家现在孝中的，一应礼数往来旁人家也是留意着的，岂有合用婚事上的。我挑着得用的备了些，终究少了些鲜亮的。”

“这……”贾琏犹豫了片刻，才自道：“若果然不得用，倒是问问薛大兄弟那边。他们家领内府帑银行商，自然认得些人，许是能寻得合用的。”

凤姐叹了一声：“罢了，若是不能，也只合叨扰他们了。”

这话倒有些异样，贾琏便问：“这亲戚里道的，提这话作甚么？咱们原也不是强买了去。”

平儿在旁听了半日，也是猜出了些，因端茶上来，便添了两句：“二爷不知道，如今他们家正忙乱着呢。奶奶自然不好十分叨扰。”

原来薛宝琴自此小住大观园，那边梅家眼瞧着诸事不行，竟也糊涂了一般，一时伏低做小的，一时又自矜身份的，忽冷忽热，到底还是热得多，常有打发人来纠缠。又因年节等事，原有个由头，常自使人送东西来，偶尔梅嘉鸿亲自送来，自然须得应酬。

偏夏家的事也渐次落地，夏金桂便似去了心头一块石头，重又活络起来。虽也没似旧日那边时时指摘叫骂，凡有什么事，她却常自抛头露面的，常来搅扰。

凤姐想了想，倒也笑了：“还是你有心，竟还能留意到，怕果然还是这么个道理。竟这么着，后面你得空试探她两句，若她真心降服，咱们拿着做个例，也没甚么不好。”

平儿笑着应承下来。

平儿原不知道这费婆子的事，想了想，倒是与另一桩连在一处了：“论起这个，倒是与奶奶说要与巧姑娘挑拣丫鬟那一桩凑到一处，我听说她兄弟家有个丫头换做月姐的，从前也在老太太跟前使唤，后面便归了太太那边。怕是瞧上了这个巧宗儿，也是未必。”

“这一宗小的，她岂能看得中？”凤姐摇了摇头：“咱们家这些管家奶奶，一个个哪个不是眼空心大，哪个又是好颤的？她又现是大太太的陪房，越发有了体面，岂能为一点子小事，舍了老脸来碰？”

只是时光如梭,转眼便已是正月。因贾母的孝已除，虽则李纨几个尚有王夫人的孝未完，贾政也犹有三分念及亡者，并不曾大操大办。可一应外头须得应付的排场,却是不能免的。何况因元春之故,门楣又添了些光彩,攀附的人也络绎不绝,总要待客周全，才是道理。

平儿道：“常言道，县官不如现管，何况太太如今这情势，越发往下头去了，头一桩，在大老爷跟前便不得脸儿，又有头前的事，往后再难管家做事的。

她虽现有体面，也是一大家子的人，岂能不在奶奶跟前讨个好儿？那一宗虽小，到底是个由头，论起来，她那外孙女儿，原与翠染一并在老太太跟前得用的，如今却被打发出去配小厮了。咱们自然没那想头，可他们岂能没个想头？”

这话倒是有理。

恰巧她兄弟家的孙女，小名儿月姐的来寻她的孙女说话，听见这话，倒是听住了步子听了两句，又想了一想，便拿话劝了费婆子几句：

“您老旧年说的话，竟不记得了？您老原在太太跟前有些体面，旧年也派了二奶奶许多不是，如今不寻您，又寻哪个去？倒是有心寻周瑞家的，偏她不得用。如今也不消做什么，只劝太太几句，大家伙儿胳膊折了往袖子里，有个体面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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