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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皇阍

  • 作者:涅猫头鹰
  • 类型:历史
  • 更新:2021-07-12 06:40:11
  • 字数:8978字

哭声来自远离马蹄泥印的草房,半塌的狭窄空间,隐隐有光线洒入,却看不到太阳。

猰貐眼里爆发出无数道精芒,耷拉的耳朵竖得笔直。

仓皇逃命的人携家带眷、托儿拽女,脸上流露着无尽的惊恐与绝望的哭泣。

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悲鸣响彻,死寂像蛛丝一样,沿着四面八方蔓延。

沿着晦涩的暮色前行,长安城外的某处荒野村庄,数万铁骑如蝗虫掠境,肆意的践踏与屠杀。

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死寂。

皲裂的中心残垣,尸体变得越来越多,空气愈来愈腥臭,液体从衣襟滴落在岩板,流入黑红色的土壤,渐渐汇聚成无数道茎叶粗细的水流。

乱世人命贱如草,失去稳定的环境,唐朝的盛世被湮灭在历史长河,一去再难复还。

呼吸之间,它弓腰跃到草房,用巨口衔起茅顶,露出屋内倒在绯泊中的女人,以及藏在怀中的孩子。

尸骸横斜在旷野,依附在起伏地面、树干、茅沿,他们的脸上残留着惊恐,死态万象,身上却毫无例外,都是被刀戟所伤。

“呱哇……呱哇……嗷”

女人伏卧在地,白襦上绽放着朵红色曼珠沙华,花蕊处插着一根刺人双目的羽矢。

多半是因为饥饿,又或许是母亲的怀抱太冷,婴儿哭声未止,用小拳轻敲着母亲的手臂,却得不到一丝回应。

猰貐扭头甩开茅顶,巨大的兽头缓缓探入屋内,停到裹着层花布的襁褓上方,静静俯瞰着惺忪喘息的婴儿。

猰貐看着土壤渗出的涓涓细流,竖瞳的神情里多了些狐疑,本能的用前肢试探了几步,而后察觉到并无危殆,便继续大摇大摆的觅食。

……

到口的珍馐被人夺走,猰貐神情凶恶地看着侠客,眼瞳最深处晃动着愤怒与冷酷。

侠客傲然伫立,神情宁静,不为所动。怀中的襁褓也渐渐停止嚎啕,转而不合时宜地打起轻鼾。

猰貐愤怒起来,发出一道警告的嘶吼,像是飓风笼罩着整片大地,挟杂着难以想象的威力,宣告着死亡即将到来。

畜生,休要逞凶!

侠客单手亮出长剑,神情凝重,但分毫不让。

西风吹得树木刷刷作响,猰貐龇牙咧嘴,兽喉里发出咕咕低吼。它背后的鬃毛耸立,庞大的身躯匍匐在地,死死地盯着猎物,待侠客衣带随风而起的转瞬之间,一扑,一咬,一气呵成。

目视猰貐的利趾与血口由远及近,侠客从容不迫的闪过身子,随后掷剑出鞘,抛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

长剑一出,鬼怪既毕。

寒芒在暮色中穿梭,短短几个回合,雾渐流散,地上便多了摊黑色的血迹。

然后……村墟深处,甚至直到莽莽旷野,响起一声凄厉、痛楚的啸声与嚎叫!

寻声望去,只见猰貐寒颤的躯体倒在焦黑的灰烬里,身上原本光鲜亮丽的毛发沾满尘埃。攻击的右腿被利刃横切斩断,一只眼睛也同样流着黑血,却还不忘苦苦挣扎,不时用舌头舔舐伤口。

畜生,今日留你一条性命,可要好自为之。

侠客并未赶尽杀绝,将剑收入拾起的鞘中,目光落到怀中熟睡的婴儿身上。他用右手指尖悬在光嫩的肌肤上方,小心地试探着婴儿的气息。下一刻,他的眉头舒张开来。

“答应我,在这乱世……活下去。”侠客看着裹在花布里的婴儿,喃喃道。

……

遥望长安以南的千里之外,坐落着迤逦连绵的深秀山峦。

蔚蓝之下,一座孤峰轮囷在茫茫松涛。其峰顶高高耸入云层深处,云雾在此汇聚成一道紫烟泉,水流湍急,从山顶飞泻倾流,在山腰附近形成一道小小的瀑布,落在一个深潭里面,水花四溅。

水潭边还有一处不小的道观,院外面的石板小路布满了青苔,随着小溪直通山脚,内有数名弟子,晨钟暮鼓,终日习武念经。

山是云华山,观是云台观。

唐初,神尧皇帝立道教为国教,直至如今乾宁年间,儒道佛三教并立。道家的地位下降,香火和信徒也就自然减少,加之云华山太过偏远,所以观内的数名弟子,只能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不过也因平日里云华山人烟罕见,远离尘世间的纷扰,倒成为乱世里的一片清土。

潭边,湍流激荡着喧豗的水花,一位小道士坐在光滑的石背上诵读道经,声音朗朗且悠扬。小道士年纪不大,看模样十五六岁,身上穿着泛白的道袍,长得仪表端正,清秀不俗。

这少年正是侠客徐潮生从村墟抱回的婴儿,云台观道士们含辛茹苦将这孩子养大,一晃就过去十几年。

十五年前,婴儿拜入潮生门下,徐潮生以孤峰和自己的姓给他取名为:徐云化。

道士,自然是要修道,侠客,自然是要学剑。

徐云化自幼不仅修行阴阳之术、天干地支、河图洛书等推演术,还学习纵横术、奇门阵法和剑术。

但不管是哪样,都需要做同样的事,即:背。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师傅的对徐云化要求不高,只需他背完所有的道藏和剑诀,不求过于甚解。

启蒙的徐云化刚开始背诵道门古籍,对着那些泛黄的旧书,甚是感觉枯燥无味,好在孤峰荒僻,有师兄弟督促,又无外物萦扰,久而久之,便习以为常。乃至于十几年的时间,与他接触最多的东西,便是满屋子的道经典籍,其次就是腰间那把时常磨砺的长剑。

清晨醒来,他在背书,暮钟传来,他在练剑。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他在潭畔,在松阴,在檐下,捧着道经,舞着长剑,不停地读着,练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间断。

“最后一卷了么?”

潭边的读书声戛然而止,坐在石上的徐云化虔诚地把经书合拢,然后小心的放入怀兜,目光远远的望向山门外的天空。

大道三千卷,由识字的《苍颉篇》到求索的《华南真经》,从几言的《剑箴》到数十万字的《万象剑谱》,当手中古籍合上的那一瞬,徐云化都已全部看完。

此刻,他只有一个心愿……

淡淡的青色云雾从峰顶下沉,空气里已经可以接触到浓厚的水汽,一场山雨如约而至。

徐云化早对其习以为常,这种雨下不大,也不会持续太久,只要到了晌午,温度升高,云雨便会自然散去。

……

小步回到观里,徐云化呆站在木雕凭栏处,仰视着瓜瓤子般大小的雨水从天而降,又瞧见蒙蒙烟雾里四处躲雨的师兄弟们,逐渐感觉这场烟雨的弥留时间,似乎和想象中的有所不同。

雨滴坠落在黑白相间的瓦片上,顺着屋檐密流而下,像是一层薄薄的雨幕,在阶下汇聚成小小的江河,涓涤着院中的石板。

徐云从师兄化来一把油纸伞,撑着走到师傅住处,正欲敲门请见,一声子落楸枰的脆响,却先透过碧纱传到耳边。

徐云化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师傅在和师祖下棋。不敢打扰,他像只乖顺的小鸭,老老实实兀立在门外,耐心的静候棋局结束。

雨入墀头,子落楸枰,二者滴答交替,不觉时间的流逝。

雨一直下,愈来愈急,从未间停。而屋内落子的声音却渐缓下来,仿佛巨龙碰上刀戟,咆哮奄奄,举爪难落,只能星陨。

“进来吧!”

一声沉郁有力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已有准备的徐云化轻轻推开木门。

厢房里燃着熏香,游入鼻端,久久不散。缥缈的榻上有张小案,上面摆着高深莫测的棋局,棋子左右各坐着两人,一白发苍苍,一束带矜庄。

白发是师祖裴元,束带是师傅徐潮生。

徐云化迎着二道温和的目光,弯腰作揖:“师傅,师祖!”

师祖颔首,面容虽显苍老,但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一旁的师傅徐潮生收拾起棋盘,边捡棋子,边随口问道:“所来何事?”

徐云化答道:“徒儿已经将三千道卷读完,想求师祖和师傅准许下山。”

徐云化用整整十五年时间,捧读完最后一卷经书,刚开始还觉得劳累,但当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便不觉得辛苦。

对于下山的要求,徐潮生沉默了很长时间。师祖看不下去,对徐潮生叹道:“这孩子可真像你!”

徐云化和徐潮生面露窘迫,相看无言,又不约而同的低下头颅。

师祖又道:“修道讲究清心寡欲,你二人心怀仇恨,该放下的,还是要放下。”

屋内一片寂静,徐云化的眼睫微微下垂,或许是心事被师祖戳破,他的神情变得黯淡无光。师傅徐潮生看着他,心里明白眼前的这位徒弟,其实和自己是同一类人。十五年来与之相伴的,不是经年,而是深深的仇念。

仇恨需要血来偿还,可造成他们家破人亡的,是这持续的乱世。那么如今,他们又该去找谁报仇呢?

徐潮生神情悲戚地看向裴元,低声道:“若仇恨能够放下,那便就不是仇恨了。”

“唉”

裴元脸上隐隐掠过一丝惆怅,对于这位不愿当道士,选择去做侠客的徒弟,他知道再劝也无用,便扭过头去,闭上了嘴巴。

徐云化见师祖退让,便跪下继续向师傅徐潮生恳求道:“求师傅,许徒儿下山。”

“你想下山作甚?”

“寻仇!”

“你哪来的仇?”

“杀母之仇,亡家之恨。”

“你可知道,你的仇,并没有仇人。”

“师傅错了,我有仇,也有仇人!”

徐潮生听得此言,不由愣住了,徐云化却接着说道“徒儿想拯救这乱世,不欲让更多世人与我一样家破人亡。若是师傅不答应,想让徒儿此生隐匿山林,躲避国乱,那徒儿恐怕会使师傅失望,因为徒儿心有不甘,情有不愿,意有难平。”

今日读完大道三千卷,令徐云化终于有勇气将藏在心底的话托出。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他坚定地注视着师傅,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看着徐云化清澈的双眸,徐潮生一时无言。而此时,外面的天空忽然放晴,阳光透过纱窗,洒在二人身上。四目相对,徐云化的眼神愈加坚定,徐潮生却慢慢转开了视线。

良久,他轻声对徒弟说道:“再等一年,为师还有一件事要交代给你。”

见师傅答应,徐云化轻呼一口气,不过随之而来的满满的诧异。

师傅还有交代?

……

眼看锋利的獠牙即将落下,一道人影窜出村墟。他一剑拨开急扑而下的兽口,一手抄起女人怀中嚎啕的婴儿。在猰貐还未反应之际,霎时闪开较远的距离。

来者是位侠客,身着黑衿,头带胡缨斗笠,看上去年纪不过三十左右。他的体貌如寻常的农家汉子,掺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然而在暮色之中,却隐隐可见他浓眉如剑,面容清癯,下颚蓄着短须,竟透着一种读书人的儒气。

一滴浑浊的液体从猰貐裂齿间缓缓落下,那液体的颜色在空中是乳白色,滴在地上则是惊骇的深青色,最里面仿佛裹挟着剧毒,滴答跌落在地表,蒸腾出丝丝白气。

猰貐的兽性变得难以抑制,它的瞳孔缩成缝隙,鼻子里还时不时得喷着粗气。

夕阳绯薄,暮色昏暗。冉冉升起的硝烟划破彤云,撕扯出一道黯淡不匀的裂口,霞光染红半块天际,如溢满的星河流转不休。

猰貐喜食活人,尤其是婴儿,太平年间它隐藏在深山峡谷,人迹罕至的地方,战乱年代则与其它恶兽一样,伺机而动,逞凶伤人。

猰貐赤裸裸的看着襁褓里的婴儿,眼瞳里流露出冷酷而贪婪的欲望。它迫不及待地张开了嘴,飓风般的气息倾渲而出。

血色残阳在这当口倏忽隐去,大地陷落在一片阴霾之中。下一刻,襁褓中的婴儿,便会成为猰貐的猎物。

视线闪过,一头似狸而大,喜食活人的猰貐被血腥味勾引,猛然跃出林间,在尸堆里寻找食物。

残日隐没,猰貐用兽爪刨动尸骸,嗅到有人一息尚存,就将其头颅咬碎吞噬,而对待死去多时的人,就如同看到草芥,漠然的眼神没有半分兴趣,继续向着村墟深处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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