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关穴久不松动，下山的时期也还未到，练完功夫的徐云化在钟楼找到师父，道出了藏在心里的疑问。

“师父，你让徒儿一年之后再下山，就是为了传授徒儿剑术吗？”

石台下，徐云化痴痴而立，这三招他从所未见，剑气和威力都非同寻常，一般剑谱的招式与其相比，可谓是差之云泥。

徐潮生走到徒弟面前，说道：“祖师的剑术，我都演示过了，一共三式：入云，六合，清边。你可看的清楚？”

徐潮生收剑伏背，站在嶙石上，仿佛站在云端。当初，祖师裴元将毕生剑术传授给他，现在他打算把剑术的最后三招传给徐云化。

然而徐云化明白，这一步之遥，需要的可不只是勤奋修炼，还要有莫大的机缘。师傅在十五年前下山历练，一举突破进入大乘境，如此看来，他也不太可能在云华山突破成功。

师傅的夸赞没有让徐云化自喜，他皱着眉头迟疑道：“师傅，三招会不会少了点？”

看惯千篇万式的剑诀，徐云化再看师傅的这三式，虽然无形中觉得厉害，但还是产生出种念头：再多些招式岂不是更好。

徐潮生一听此言，不禁哑然失笑。片刻后，他看着稚气的徒弟，笑着摇了摇头，嘴里喃喃道：“不急，不急，快要来了。”

徐云化若有所思，理解师傅的话后满脸惭愧，又想到自己连这三招都还未能完全掌握，竟然大言不惭还想要多学几招，更是一下涨红了脸。

知耻而后勇，此后的日子，徐云化盘腿打坐，调息练功，或许是读完三千道卷的缘故，他的剑术日益精炼，修为距离大乘境也只差一步之遥。

徐云化的眼眸里流转着困惑，满头雾水的他还欲追问，却扭头撞到一道眺望的目光。顺着望去，远方赤红的晚霞下，通往山门外的层层石阶仿佛披着袈裟，金光璀璨。

……

云台观一共有七名弟子，无一例外都是孤儿。徐云化在师兄弟中排行第五，按照祖师定下的规矩，虽不用天天扫地洗衣，但还是要为观内做些杂活。因此，哪怕他快要下山，这一年也摆脱不了三件事：吃饭，修道，泡茶。

徐潮生倏而正色，语重心长道：“不可贪多，师祖晚年将剑术和道法融为三招，正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三招你若能融会贯通，剑术就可千变万化，江湖之中难遇敌手。“

此番前来，香客带来了北方故人的问候以及一封帛书，目的是为了回复与云台观的期年之约。

十五年前，冲天大将黄巢攻入长安，某位逃难的达官贵人被下山行侠仗义的徐潮生所救。一年前，那位达贵派人要走了云台观七名弟子的生辰八字，想要从中挑选一名合适的弟子作为良婿，以此践行当年许过的承诺。

如今，约定时日已到，只需等待吉时，其中一名弟子便可亲自骑上骏马，带上仪仗，八抬大轿地去迎娶自己的新婚妻子。

祖师眯眼假寐，师父徐潮生低声提醒了几句，却如同石砾沉入江海，毫无任何反应。

香客与之尴尬的笑了笑，徐潮生略带歉意地接过婚书，低头读完上面的内容，目光缓缓望向几名徒儿，最终止留在神情惘然的徐云化身上。

望着绣着鸳鸯的帛书，徐云化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还算懂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终究是糊里糊涂地接过了婚书。

徐云化自幼丧母，但有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于这桩婚姻，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听香客讲述着那位与自己差不多大的未婚妻，他有些害羞，然而想到自己扶危济难的志向，更多的则是惘然。

……

见老爷挂念的事情办妥，香客点头微笑，想要带徐云化下山，却听闻他还要些时日准备，顿时叹惋了好久。香客无奈的交接了礼书，又不好意思催促，便吩咐徐云化到了长安城，就去青鸾街找那儿最宏伟的府邸，赵府。

香客走后，师祖和师傅相继离去。一众师兄弟们将徐云化团团围住，脸上并未有过多的遗憾，甚至有人还浮现出悻悻的神色。或许，他们内心笃定要在乱世之中老死山林，至于入世……呵，那只是圣人的自欺欺人罢，一人能改变什么？能改变这混沌的世道吗？

师兄弟们不敢想，在他们的眼中，徐云化还是太理想，太年轻了。丝毫不懂“宁做太平狗，不作乱世人”的道理。师兄弟们嘴上恭贺，语气却显得那么力不从心，或许是因为愧疚，又或许念及十五年的相处时光，他们劝诫徐云化再做考虑，痛心疾首的模样，仿佛即将与他要天人永隔一般。

徐云化断然拒绝师兄弟们的好意，无论如何，长安他总是要去的。只是此去，不只是为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也不只是为完成师傅订下的那桩婚姻……

闻道、悟道、行道、

徐云化认为，他只是在做道士该做的事情。

……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知不觉，云台观迎来新的一历。

孤峰崖顶，二道身影远远地伫立在云端，清风穿过晚霞，裹挟着二人宽大的衣袍，飘飘扶摇，若入仙境。

“要走了?”

徐潮生远眺着山涧尽头的九曲长河，仿佛顺着看到了天际的银河，眉间显出一抹淡淡的忧郁。

“嗯”

从十五年前襁褓里醒来的第一眼开始，徐云化还未见过侠肝义胆的师傅有过这般模样。他不知鼻尖为何有些酸涩，心想多半是大风刮来了沙粒，不小心入了眼睛罢。

徐潮生仰起头，叹息道：“记得，多带些衣物……”

徐云化回应道：“师傅放心，徒儿都收拾好了。”

徐潮生点了点头，还想叮嘱些什么，张开嘴巴，喉咙却像是被某样东西卡住，怎么也开不了口，最终只能化为一片沉默，伴随着长长的叹息，飘向远方。

霞光隐匿，星河流转。

“师父，徒儿走前，还有一事想知……”

徐云忽而捏着拳头，死死地咬住嘴角。

在离开云台观前，他还有一事想明了，那是这十几年来，师傅一直未曾回答的事。

清风徐来，宁静的夜色被风声所打破。

自己的徒儿还是说出了口，徐潮生的呼吸仿佛停顿了半秒。不过很快他闭上眼睛，淡淡地说道：“言”

徐云化深吸口气，松开握紧拳头的双手，郑重的说道：“十五年师父救我时，称只见到我阿娘尸体，那…徒儿的阿耶？！”

“察见渊鱼者不详，智料隐匿者有殃。”

这个问题似乎难以解答，徐潮生看着天际璀璨的星辰，回忆起十五年前。

当时诛杀猰貐，他分明感受到在场还有一个人。这种判断不会有错，因为一个人隐藏的再好，他的气息却永远也改变不了。只是那人不知是敌是友，一直在远远的观察，最终都没有现身。

深邃的夜空中划过流星，星光转瞬即逝，徐云化不死心看着师傅徐潮生，几乎哀求地说道：“师傅？！”

有些事能说清，有些则永远说不清，真相往往需要自己去找。

最终，徐潮生还是没道出口，他嗫嚅着干涩的嘴唇，苦笑道：“徒儿，这个问题的答案，为师给不了你……”

……

是夜，星光洒落在案上的婚书和长剑，映照出一层淡淡的幽亮。

茫然的徐云化躺在榻上，看着纱窗外洁白的皎月，思绪随着叹息声悄然进入梦乡。

……

少顷，徐云化端着托盘稳步迈入，按照香客、祖师、师傅的顺序，双手依次奉茶。过程中，他余光扫到案上的礼书，下意识露出一丝诧异，但面色很快恢复如常，利落地端完茶水，便走到一旁的徒弟堆里，默默伫立。

香客全程注视着徐云化的一举一动，直到看着他步入行列，面上才露出欣赏的神色。

泡茶，是一样技术活，对水、茶、还有环境等因素有严格的要求。徐云化每天都会为师傅和师祖泡上一杯早茶，而这种茶其他师兄弟是不会泡的，即便是他们会泡也不敢亲自动手，因为师傅喜欢喝的茶非同寻常，名为“乌龙”。

“乌龙”顾名思义，泡茶采用的不是茶叶，而是云台观旁潭水中的黑虺。虺是传说中龙的一种，徐云化曾读过的《述异记》记载：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

孤峰上空，一柄飞剑左旋右抽。突然间，剑入琼宵，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中年男人手执鞘承之，剑透窄隙而入，又被狠狠甩出，大开大合，似天崩地裂，转而收之，不见剑光，却如清风扫叶，连空气都出现道道细痕。

“乌龙”采用黑虺泡制，在徐云化手中历尽洗茶、煮茶、押味三道工序后，半发酵的茶色，色泽青褐如铁。茶水中间呈绿色，边缘呈红色，清澈见底，滋味浓醇鲜爽。

其时，山脚有香客登阶来访，师兄云智扶门而入，张口就是催促师弟赶紧上茶。徐云化看到满头大汗的师兄，料到必定有贵人来拜，于是放下翻旧的剑谱，径直朝观外潭边采虺，丝毫不敢怠慢。

观厅，“尊道贵德”的牌匾熠熠生辉。师祖半憩地坐在道椅上，两侧的徒弟如松屹立，唯有风尘仆仆的香客拘谨端坐，相比面带微笑的徐潮生，显得不是那么地自然。

徐云化恭敬地回答：“徒儿只领悟了六成，”

徐潮生愣了片刻，随后捋须笑道：“不错，不错，当初为师我也只是领悟了半许，你天资聪颖，真是后生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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