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公公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只瞅了身后的青年人一眼，便不敢再看。

天晓得！两张脸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少帝风云符在手，借的又是前朝宗室的身份，又得了南府的助力。司马昭之心，露了便露了。

喜宴上举杯四顾，南郡官员、投奔来的江湖草莽、随小朝廷南逃的丞相府属官、与他颇为亲近的仙乐朝遗老。这些看破不说破的人，都是少帝的盟友。

四面八佾的舞乐，新人携手。这是他对大周皇权的第一次僭越，堂而皇之地奏起了前朝封后时的宫廷喜乐。

夜已渐深，走在前面的高公公不停地哆嗦。他服侍过本朝三位天子，从武祖皇帝始。而那位大名鼎鼎的前朝废帝，他也有幸见过几面。

有些悲凄者，自识实务离开朝堂，退隐山林。至于那些怒发冲冠之人，则上了少帝怀疑的黑名单。

少帝并不想拉拢所有人。

不可能，绝不可能，那人死了很多年了。死得透透的，他亲自验过鼻息。因着是此生第一次做杀人灭口的事，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大王，太皇太后请您过去。”

少帝放下铜樽，冲端坐一旁的通衍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好桌上横七竖八的人，便随着太皇太后身边的高公公从后门入了临时小皇宫。

高公公引着少帝来到了一排低矮的黑色屋子之间。外门侍立的守卫和宫娥无不显示着屋主人的地位之高。

“臣姜和，参见太皇太后。”

少帝入内，只见一银发老姆斜倚在贵妃榻上，正笑吟吟地看着他：“高彬呀，你先下去吧。”

因为东西可以换来东西，但人心，可未必换得来人心。

铁腕夺来的权力一朝被人夺走，便又商量着打开亲情牌了。

若是亲情真能超越一切，又哪儿来那么多的外戚夺权呢？权力是会让人变质的。

少帝摇了摇头，笑道：“教书的，自有先生博士来。巫桓这类高士虽好，到底是与咱们士人不同。若是让他全权负责，保不齐又教出个疯子皇帝来。”

这真是笑话。他怎么敢把小皇帝交到巫桓手上。毕竟这人和自己可是有着同样的心思。

而太皇太后则一直盯着少帝的眼睛，显然是希望对方做出承诺。

少帝心知肚明：“我知道，他也算是我的侄子辈。虽然他的的确确不是那么的可爱。如果不是他做得太过，我也不想这么对他。您知道。若说昔日处境。仙乐朝风姜，可是要比他凄惶得多。”

没看错，就是赤/裸/裸的借口。权力巅峰，退一步便是万丈悬崖。

他可没那么博爱。

“血浓于水，风姜无意害您，姨母安心便是。只是陛下未必念及此情。”少帝长叹一声，微笑着扶太皇太后坐回榻上，作揖告辞。

太皇太后踌躇半晌，方才极为尴尬地说道：“南阳是个好孩子。只是小陛下见你成了亲……”

哦，谁家姑娘那么倒霉，让这熊孩子看上了？

“他想娶南郡大商李义的小女儿李绣，刚刚去他娘那儿大闹了一场。刚到南郡的时候，两个孩子曾见过一面。但他们私订终身，哀家却是不知。这不是怕他又生事……”

少帝一怔，道：“多谢姨母。”

太皇太后无言。

是了，他们一开始本来也可以选择辅佐他。不能怪少帝，他们只不过是选择了相同的路而已。

血书诅咒，果然不假。一件亏心事，足矣让你家破人亡。

其实太皇太后多心了。少帝不会夺宁家的江山。他不过是要你们宁家当着天下人的面，把江山还回来。

回到府中，众宾早已散去。只剩通衍、凌浩等这些与他拼房住的人。不能因为你们一来，就把人家原住老百姓全赶出去吧。

“呃，夫人这是在做什么？”盖头早已被扔在桌上，身着嫁衣的女子正蹲在地下，借着红烛幽暗的光辉翻弄着一堆竹简，满面尽是嫌弃之色。

想来都是那些人给他的“贺礼”。

“妾闻大王一世英豪，此等告秘文书，不看也罢。”南阳站起身，正对上少帝探寻的目光。

“好，夫人说不看就不看。”

二人合力将竹简抱出，丢到火里，便携手回了新房。屁股刚挨住床上的红绫。只见少帝一面揽住南阳，一面笑道：“为夫小急。夫人稍等片刻。”

此时通衍与凌浩正躲在墙角不知悄悄说着些什么，忽然见持剑赤脚冲出，小心翼翼地用剑来救火中的书简。

少帝向二人招了招手，小声道：“别光傻乐呵。好好看，把这些名字都记下来。要不然什么人给你一刀都不晓得。——这剑你先拿着，回头帮哥哥磨亮点儿。”

一个小侍卫，一个小和尚，活像生吞了苍蝇似的立在原地，眼看着那混世魔王扭头回了新房。

据说两洽甚欢。

“在孙子这一辈，哀家最疼的就是皇帝了。他的性子是野了些，但是本性并不坏。听人说那个太傅在南郡名头很大，是个有名头的高士。很好。”

太皇太后没再说什么。她的忐忑不安，惶惶不可终日，都清清楚楚写在了眼睛里。

老内侍施了个礼，默默地带上门退了出去。屋内只余太皇太后和少帝两人。

“阿姜，这么多年了。咱们还是第一次这么说话。你是个好孩子，你姨父也这么想。”太皇太后示意少帝扶她起来，“在你走了没几年后他就退位了。他经常在梦中惊醒，出那么一身冷汗。后来搬到白云寺去住才好了些。缺儿也是一样，那个位置让他很煎熬。”

黄钟大吕，丝竹悠悠，仙乐朝旧宫一切的典雅华贵都得到了再现。

“这江山啊。若是从别人手中夺来的便罢了。可偏偏又是自己的亲人。阿姜，你姨父欠你一声抱歉，今儿便由姨母来替他偿还。”

少帝未及更衣，身上穿的仍是新郎官儿的礼服。太皇太后见了，却是莫名地有些伤感。

也是，大周朝国丧。这边却是新婚燕尔。

仙乐朝的巫族遗老便不必说了。相府属官仰仗的本是他的知遇之恩，前日的聚义酒是和那些江湖汉子的约定。

今天，便是他拉朋结党的最后一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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