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冷色灯光的作用，少年倚靠着栏杆，金属材质特有的冰凉质感比以往更强烈地渗透军装的布料，侵入皮肤下蜿蜒的血管。他斟酌了会儿词句，随后扯起嘴角笑了起来，香槟色的眼眸在头顶微光的掩护下，很快地滑过一缕苦涩的自嘲。

是的，不真实。

空港中引擎的轰鸣声盖过军靴踏在金属平台上的掷地有声，军装的下摆也伴随着流逸的气浪而如同古堡悬挂的旗帜，猎猎飞扬。好几位设备部的士兵做完器械的维护后退出栈道，依照指挥塔的指令，行色匆匆地与金色短发的少年擦肩而过，赶往下一个港口。米卡杰没有太注意，因为他的目光紧紧地黏在了他面前停靠着的银白色庞然大物之上。

里维多扎尔号。帝国一级战舰。

而现在，这个梦想终于要实现了。

“嗯……与其说是害怕，倒更像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正在少年望着出神的时候，包裹着糖果甜蜜味道的放荡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米卡杰急忙放下手，转过身，正看到身材高挑的休加少佐嚼着苹果糖，笑呵呵地从控制塔晃悠过来。

“难道是害怕了？”

仿佛上一世根本不存在一样。

在毕业前，班上的许多同学也都畅享过毕业后的志愿单位，当时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少爷夸下海口，说自己毕业后就会被军部上层挖走，大家嘴上奉承着，但也都一笑而过，心里明白毕业后的实习单位能够是个二线的文书部门都已经是很不错的了，那种上前线挣取军功晋升军衔的机会根本就是可望不可即。

况且，米卡杰知道自己的水平，毕业考试时如果不是和泰德分在一组，自己的成绩单上根本就会盖上红艳艳的不合格印章。

而得到这个答案的休加挑起眉毛，鼻梁上的方片太阳镜向下滑落半截。只见他罕见地摸着下巴沉思了片刻，便咧嘴一笑，安慰性地拍了拍少年尚且单薄的肩膀，夸张的笑声震得他腰间□□鞘上的红绳都跟着颤动了几番。

“哈哈放心，即使小米卡杰你在战场上被敌人大卸八块，我也一定会把你拼凑好再还给你的家人的哦~”

黑色短发的男人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的话根本没有半点安慰的作用，反而让米卡杰嘴角的笑容化成了齑粉。米卡杰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想象了那种恶心的画面——戴着太阳镜的男人吊儿郎当地蹲在腐肉尸山前，像去集市买菜的大妈一样挑挑拣拣，而他脚边躺着的就是被他拎出来的，变成一块一块的打了马赛克的自己。

自从深入了解了黑鹰中赫赫有名的太阳镜少佐的性格之后，少年觉得自己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惧怕这个男人——只要是被认定为同伴，那人血液里流淌的狼性因子就全数地收敛进骨底，变成一只专门拆家的哈士奇。而听到对方的调侃，米卡杰挠了挠后脑勺，头顶几根金色的头发不安分地翘了起来，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之前，听黑百合中佐说阿尔杰农准将在学生时期似乎关系就不太好……”

米卡杰迟疑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盘旋于他的咽喉之中，又是怎么冲破了唇齿的防线。他只知道当他开口问出的时候，休加鼻梁上的太阳镜忽然反射着诡谲的光，半隐于黑色镜片之后的深紫色激荡起一圈圈冷淡的笑意。但那个男人显然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笑容的转变过于明显，于是为掩饰尴尬，一手推了推自己的墨镜，另一手则漫不经心地搭到□□的刀柄上，发出咔嗒一声响。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黑色短发的男人挠了挠后颈，慢慢收起自己诡异的笑。他口中那原本跳跃的语气也变得绵长，仿佛是穿透了十多年的悠悠岁月，在微凉的空气中浅浅地荡漾开来。休加应该是想到了什么，散漫地迈开腿，也朝着指挥塔走去，米卡杰则驻留于第三个台阶上，默默地注视着对方目不斜视地超越自己，才好奇地跟上去，生怕错过男人的任何一个字句。

“别看阿亚哥现在站在金字塔的顶端，看上去好像是很威风，可是在他还是学生的时候，是受到全班的排挤的哦。”

轻飘飘的话语融化于糖果的甜蜜中，深深掩埋了沉重的内涵。金色头发的少年跟在后面，步伐却不由凝滞起来，他震惊地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有点无法想象那样的场面——泰德虽然是米洛克理事长的养子，成绩优异，可终是因为战斗奴隶的身份形成了孤僻忍耐的性格而被所有人疏远，但是阿亚纳米怎么看都像是贵族的后裔，无论是容貌还是能力都是举世无双，这样优秀的人应该凭借个人魅力，从小到大都过着众星拱月般的生活。

直接点来说，他根本无法将泰德和他的上司画上等号。

“因为阿亚哥出身于没落的贵族，又是黑魔法师，所以除了我和那个人以外，所有人都很怕阿亚哥。”

在提到那个人的时候，休加沉默了几秒，方才又接着说道。

“阿尔杰农那个家伙那个时候就经常欺负阿亚哥，啧，他处处比不过阿亚哥，其实就是嫉妒阿亚哥的才华嘛。那家伙是欧克家的远亲，祖先因为和教会关系密切所以被逐出家族，现在欧克家人丁稀少所以才又勉强把他拉了回去，尽管如此，那个时候也没几个人敢惹这位大少爷。后来啊，他发现阿亚哥不好欺负，就欺负阿亚哥身边的那个人，后来的后来，莫名其妙发展成了决斗，梁子就这么结下来了，不过最后当然是阿亚哥赢啦哈哈。”

休加很努力地表现出轻松的样子，米卡杰也很认真地聆听着这段新奇的过往，直到对方发出一阵干笑。少年张了张口，却没有挖掘到合适的词语来发出适宜的感叹，只能细细地咀嚼着这些轻描淡写的句子，试图还原字词背后的深沉情感。

“那个人？”

靴底碰击地面的频率逐渐低了下去。半晌，米卡杰又轻轻地开口追问，尽管知道那是一段不太美好的回忆，可是比起闷不做声，他还是本能地想去好好了解他现在所追随的上司，就像是当初一点点打开泰德的心房一样。

然而这个追问并没有得到休加少佐的回应。已经走到指挥塔门前的男人没有选择按下门的把手，而是猛地回过身体，弯腰一把按住米卡杰的肩，狐狸似的面庞蛮横地跨过人与人之间理应保持的舒适距离，凑到少年的耳畔。

“不要在阿亚哥面前提那个人。”

轻微的鼻息被无限放大，就像是数百只野兽的喘息声环绕在耳旁，那些野兽随时都有可能探出锋利的獠牙，刺破猎物脆弱的颈动脉。米卡杰听得出来自己就是那个猎物，而他所面对的正是发出警告的野狼，他不禁疑惑起来，但太阳镜少佐似乎并不想做任何解释，迅速收拾了脸上的表情之后，便挂上懒洋洋的笑容，转身去打开了指挥塔的大门。

刹那间，房间内银白色的光芒溢满了眼眶，参谋部其他人的目光纷纷投射了过来。

也包括那双宛如宁静大海的紫罗兰色眼眸。

“根据第二十二条军规，这次阿尔杰农那个家伙会作为后勤一同出征，阿亚哥现在正在气头上呢，所以小米卡杰你最好在阿亚哥亲自过来之前赶快回去哦。”

那一边，休加见少年还没有动作，便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有意无意地又提醒了一句。而米卡杰听了，盯着指挥塔晃神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抬脚准备顺着台阶走上去，但还没迈出三步，少年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重新看向身边的高个子男人。

看来上一世最终变成一堆羽毛的结局，还是比较小清新的。

“对了，阿亚哥让我来告诉你，小朋友的自由活动时间结束了哦。”

米卡杰曾无数次在日记本里记录下自己的梦想，那就是能登上帝国一级空舰的甲板。

可惜休加并不能读到少年此刻的内心想法，他以为自己完美解决了新人的战前恐惧症，便抬手指了指高处的控制塔，回到了正题上。而米卡杰逆着风，下意识地昂起头远望空港最高处的房间，正好看到站在玻璃窗前的银发男人投过来的不经意的一瞥。

说起来，黑鹰作为帝国军中的特殊部门，也有着和其它部门不太一样的规矩。就比如说出征前，黑鹰的工作狂参谋长就会难得放下手中的文件，在登舰的前三个小时来到军舰停靠的空港控制塔。这几个小时他可以督促物资运输情况，可以清点出征人数，可以重新确认出征路线，但米卡杰注意到，更多的时候那个男人只是站在玻璃窗前，无声地凝视着跑道漫长的延长线消逝在蔚蓝的天空。

究竟在望什么呢？

空港内的照明昏昏暗暗，却依旧不影响里维多扎尔号流线型装甲反射出凌厉的光芒。这巨龙般的战舰还未完全苏醒过来，可是那曾被战场的血炼制出的具有压迫性的肃杀气息已经在空气中蔓延。米卡杰趴在平台的围栏上，远远看着勤务人员运输着一箱箱的物资，不由得向里维多扎尔号伸出手，隔空细细摩挲着它的形状。

“哎？小米卡杰你在这儿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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