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米卡杰，我刚刚没有听到你来了。”

褐色的发丝在额头前轻轻晃过，泰德又重新低下头去，别扭地避开米卡杰投送出的视线。他坐在那里，闷闷地说着，米卡杰也在这个时候才发现泰德外耳道的一抹血迹，眼神顿时变得严肃起来。

空旷的机场内，除了维护人员在雪地上留下曲折的轨迹，便是一只鸟雀也瞧不见。米卡杰裹紧军装外套，一边慢腾腾地漫走于驻扎地内，一边暗自安慰自己不必那么快就见识到真正的战场。靴底碾压雪地的簌簌声响清晰可闻，只见他微微张开口，呵出一口袅娜的雾气，香槟色的眼眸注视着那团乳白色在眼睫前渐渐地散开，最终无声地融入雪花里，不分彼此。

几片晶莹顺着微风落上金色的发丝，米卡杰摸了摸冰凉的鼻尖，虽然没有什么值得哀叹的，但他还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没有凄惨的哀嚎声，没有黏稠的血腥味，没有灰黑的硝烟，也没有躺在地上不会动的人类，战线后方的驻扎地如同偏安一隅的天堂，即便是裹携肃杀之气的军事战舰，也偃旗息鼓，沉溺于宁静的茫茫白雪之中。

而泰德像是才察觉到米卡杰的存在，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眼睫扑闪了一下，翡翠绿的圆眸却失去往日透彻的神采，满满的疲惫不知不觉地在漆黑的瞳孔深处流转出空洞的漩涡。

有时候，人类的双腿总是比人类自己更加诚实。脑海里，绿眼睛的少年的模样慢慢地勾勒，米卡杰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挠了挠后脑勺，太阳似的金发顿时如同四射的灿烂光芒，支棱起好几簇。然后，并不知道自己如此形象的少年便努力轻快起自己的步伐，朝着那架沉眠中的白色雏鹰走去。

然而就像是神在回应他的祈祷，那个令人讨厌的准将并没有在环境恶劣的空港内驻留。米卡杰悄无声息地绕向安德烈号的登机口，果然发现补给舰的舷梯并没有收起。

“你在黑鹰怎么样？”

“泰德！”

刹那间，心脏漏跳了半拍，除了震惊地喊出烂熟于心的音节，金色头发的年轻副官一下子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来描述映入他眼中的好友。距离毕业不过几天的日子，这不可能是上战场受到的伤，米卡杰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脱下自己的冬季外套，噔噔噔地跨上阶梯，随后不由分说地按到对方瘦弱的肩膀上。

比起动作上的回避，泰德话题上的转移显得更加幼稚拙劣。米卡杰咬着下唇，莫名的怒意在他的胸口聚起燃烧星空的篝火，但他分不清这股怒火究竟是指向阿尔杰农准将，还是指向自己，又或者两者皆有——他忍不住幻想，倘若自己在过去能再坚持一下，泰德是不是就不会被分配到那个恶棍手下担任副官。

只是，人类创造的神奇可以像翻滚的车轮一样，在漫漫旅途之中无限循环，而神所赐予的奇迹却从来不会有第二次。

“我在黑鹰当然很好。那天晚上，你不是问过我阿亚纳米大人是谁？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了，他是帝国优秀的参谋长，同时也是一位很不错的上司。黑鹰里的大家也根本不像流言中的那样恐怖。但是你呢？”

那里，瘦削的褐发少年正坐在舷梯的第七节台阶上，他面色苍白，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春秋季黑色军装，领口也大敞开着，白色的衬衣毫不避讳地解开最上面的三粒纽扣，露出颈部和胸口缠缠绕绕的染血绷带。他像是没有注意到靠近的米卡杰，依然低垂着脑袋，手边摆着急救箱和一瓶开了封的消毒碘酒，另一侧则像是被某个笨手笨脚的侦探助理破坏了的犯罪现场，凌乱地散落着大把的棉签，根本没办法将没有使用过的好好挑拣出来。

但最后的最后，却只剩下那漫天的红光喷溅而出，挂满了破碎的眼睫。

嗡嗡的声响暂时取代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米卡杰看到他的身后，浅金色头发的军官正咧开嘲讽的冷笑，薄薄的嘴唇后，雪白的牙齿晃得人睁不开眼。少年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睛，目光垂落，又看到男人手里似乎提着一只扳手，但是奇怪的是那个扳手的钳口竟然被刷成了鲜艳的红色。然后，他又看到那个军官扔掉扳手，一边说了什么，一边慢慢弯腰从急救箱里拿出一把剪刀，而绿色眼睛的少年则猛地从另一边扑过来，莫名其妙挡在他面前。

黑色的雾气从眼眶四周向眼瞳深处蔓延开来，吵闹的杂音在耳畔挥之不去。室外冰冷的冬风夹杂着白色的雪花灌入鼻腔，一点一点抽走血液里残存的体温，熟悉的感觉回到这具躯壳，米卡杰用尽最后的力气撑开眼皮，想在天使迎接他之前，再贪婪地多看一眼这个世界。

米卡杰短暂地闭上眼，等到重新睁开眼之后，他向前迈了半步，半蹲在泰德面前，双手也牢牢地按住对方的肩膀，容不得一丝的躲避。只见他深深地凝视着挚友迅速消瘦下去的面庞，从内心深处漫涌而出的话语急切地提高了音量，随后便端端正正地沉进对方的耳蜗之中。

“本来应该是你成为阿亚纳米大人的副官的，而不是我。泰德，相信我，无论是在第一区还是第七区，你都能交到很好的朋友，成为最出色的人。等战争结束我就向阿亚纳米大人提出申请，把你调到黑鹰，或者干脆离开这里，去第七区教会，总之不要再待在这儿……”

留守后方也没什么不好的。

上一世的画面和这一世的情景走马灯似的，在他的眼前交错上演，絮絮叨叨的话不断地从舌尖弹出，米卡杰从未觉得自己竟然能够变得如此的唠叨。他中途深深地换了口气，想要继续往下说，可是没由得后脑勺忽然一阵钝痛，强烈的眩晕感顺着脊椎迅速扯裂了身体内的每一根神经，眼中的世界似乎也变得难以理解起来。

恍惚间，沉重的□□拽着他的灵魂向下坠，米卡杰看到泰德倚靠着扶手，惊慌地站起来，然后伸出手想要拉住，但他去只能张开口，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时间被虚无的意识拉长，仿佛经过了半个世纪，可是他想象那样的坠落依然没有到来。失去控制的身体跟随着力的方向，撞上狭窄舷梯的护栏，泛起另一种疼痛，米卡杰倚靠着扶手，吃痛地眯起眼睛，脑后温热的暖流贴着头皮向下滚落的触感，几乎被摇荡的恶心感冲荡得所剩无几。

然后倏地停下了漫无目的的步伐。

这次出征安特沃尔特，加上里维多扎尔号，一共是九艘战舰，其中八号机安德烈号和九号机德里斯科尔号是第二舰队随行增援的后勤舰，不参与战斗，只负责此次参谋部出征以及原本在前线的第二舰队的后勤补给工作。而米卡杰此刻伫立在冰天雪地里，目光凝向他面前的八号空港，以及无声停靠着的雪白色安德烈号，一种强烈的命运感忽然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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